泾县知县接到报案,一听是民事诉讼,便让一位吴姓推官下去审理。吴推官先听穆仲礼把诉讼之词说了一遍,问道:
“既然你状告唐寅调戏尔妾,是调戏之时当场抓住还是被人看到呢?”
“回大人,小民并未亲眼所见,有证人艾草听到那淫贼当众吟唱艳词,又见他偷画了小民小妾的画像,故而报来告知。小民这才去桃花潭边找到此淫贼。”
传了艾草上堂审讯,艾草道确是见到唐寅偷画苏氏画像,且当众炫耀,苏氏知道后羞愧不已,欲上吊自尽,有邢妈妈作证。
那老妇人上堂答道:“民妇不知苏氏乃烈女,知道自己被淫贼惦记就想不开寻了短见,幸好发现及时,救了下来。请大人明鉴,速押了此淫贼下去,免得祸害无辜妇人。”
“所以你们俩也并未亲眼所见唐寅行凶,而是仅凭他偷画苏氏画像就判断他对苏氏图谋不轨。”吴推官又看了看唐寅道:“大胆唐寅,你为何偷画女子画像!”
“回大人,小生今日与师父、师弟前来桃花潭写生,一直专心作画,并未偷画妇人。穆仲礼纯属胡乱诬陷,求大人明察,为小生做主。”
双方各执一词,吴推官认为此案眼下关键就是那幅画。于是叫人把画拿到堂上查验。那画被文壁盖上了一块白布,抬上来后,门吏当众扯下白布,所有人一看都惊呆了,画上原是妇人的地方竟然变成了一老翁在潭边垂钓,哪里还有妇人的影子。
吴推官诧异,走下堂细细观之,画上确实为一老翁垂钓。顿时火冒三丈,大喝:“大胆穆仲礼!这画上明明画的是一老叟垂钓,哪来你家的小妾?为何胡乱冤枉好人?”
堂下的穆仲礼、艾草和邢妈妈看到那画,都惊掉了下巴,真是活见鬼了,明明画的一女子,怎么突然变成了老翁?三人拼命揉了揉眼睛,趴在跟前细观,犹如五雷轰顶,三魂七魄都飞走了。
“大……大人,我……这,明明画的是苏氏,怎么一转眼就变了?”穆仲礼百思不得其解。
“吴大人,穆仲礼诬陷我偷画其妾画像,却无实证。我这幅画乃是桃花潭老翁垂钓图,极为平常,并无任何不妥。还请大人明断,还我清白。”唐寅暗自窃喜。
这下真相大白,可结案陈词:穆仲礼从原告反变成了被告,诬陷反坐,罪加二等,笞五十;艾草和邢妈妈乱传谣言,致使苏氏自尽未遂,依律杖三十。唐寅无罪释放。
沈周、程敏政、我和文壁在府衙外得知唐寅无罪,都松了一口气。只见他带着那幅画慢慢悠悠走将出来,文壁道:“伯虎,我就说让你莫画,莫画,你非不听。看看,招来这无妄之灾。”
“怎么又判无罪呢?伯虎,你到底是画了还是没画?”沈周问。
“回师父,学生一开始确实画了苏氏,可后来一听老妇说苏氏羞愧难当寻了短见,便知自己闯了祸,为了脱罪,我趁那穆仲礼和老妇对话之时,背对画板,反手用笔在原稿处重新改了,凭着记忆,默画出一老叟垂钓。幸亏徵明替我用白布盖上了此画,所以众人皆未瞧见改后的新画。”唐寅道出真相。
“这不可能,那姓穆的跟老妇的对话不过短短四句,极短的时间内,你如何能默画出来?”文壁疑道。
“学生作画,胸有成竹。整个画稿都已印刻在我的脑中,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原样复刻出来。且学生自幼跟随师父学画,已练得手速惊人,画速比普通人快上三倍不止,须臾之间,立刻而就,这次默画还算慢的了。”唐寅得意道。
“伯虎才智双全,惊为天人。沈先生,我实羡慕你有这样的徒弟啊!”程敏政忍不住鼓掌称赞。
我实没料到此次桃花潭之行竟如此惊心动魄。也确实被两个后生的勇敢机智、临危不惧而备受震撼。后来唐寅与沈周、文壁、仇英并称“吴门四家”,在绘画艺术方面为我大明贡献了诸多瑰宝。但这次的相聚也恰恰掀开了唐寅与程敏政的一段骇世孽缘。
回到休宁,沈周与唐寅、文壁住在客栈。我仍回到程敏政的宅子,因他之前说在休宁老家的藏书比南京家里的还要多,便想去一观究竟,看看到底是否如传言那样壮观。
到了地方,果然还是我的眼界狭小了。整个藏书阁高三丈,占地颇广。阁内宽敞宏亮,藏书众多,虽不及皇宫文渊阁精致气派,但也不俗。程敏政见我又呆住了,拉着我进去参观。
“这里的藏书有些年份了,大多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父亲也是爱书如命,以前外放任官的时候带不走太多,总觉得遗憾,所以每居一处,必安排建室藏书。”他道。
经史子集、诗词小说,应有尽有。我甚至随意翻找便能拿出一本绝版书籍,简直令人欣喜。这一天便什么也做不了了,和程敏政一起读书、讨论,不觉时间流逝。到了深夜,九方无恒看我们还未归,与书意一起送来了铺盖、用具和餐食,我与他便席地而卧,彻夜长谈。
翌日,程敏政说程大位过来找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在书阁意犹未尽,不想离开,便放他去了。但他一走,我又后悔了,此处只剩我一人,不免有些孤寂,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来徽州府已有十日,也打扰了他十日,回北京路上还得数日。终须一别,不如向他告辞,以后再来探望吧。
日落时分,书意过来接我,说程敏政在酒馆摆宴,请了沈周及其弟子、程大位、还有本地的几位举人及生员一起喝几杯。到了酒馆,被程敏政带着与众人寒暄问候,互相敬酒。唐寅现场作画、文壁作诗、几个年轻生员抚琴的抚琴、唱词的唱词,享受着太平文人的欢乐。散席之前,不知是不是程敏政与沈周提前说了,他真的送了我两幅画作,一幅是《庐山高图》的临摹;另一幅是此来徽州府新作的《渔梁春色》,程敏政亲自题诗。我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回家路上,我与程敏政并肩而行,他对我道:“没想到来了这许多人,你肯定没喝好吧?”
“无妨无妨,你的应酬,我不过是来蹭的。”我放慢脚步,十分谨慎且低声道:“克勤……我要走了。”
程敏政停下脚步,盯着我的双目,沉默良久,然后苦笑一声,道:“好,天下无有不散之筵席,终要分别,只是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年月了。明儿我让无恒把给你准备的礼物都收拾一下。”他低下头,继续向前走。
“克勤,我……”我原以为程敏政会道些不舍或者挽留的话,却没料到他这次竟如此镇定。我冲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他,将脸紧紧贴在他的后背,流下泪来。
“你为什么不挽留我,为什么要将所有的痛苦都深埋进心里?我不要你的什么礼物,这世上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大哭道。
“东阳,我既知道离别是痛,又何必挽留,让你为难呢?早晚都得走,无非是早痛晚痛而已。这几日来,你也见了,美景、好友、花田下;书阁、诗稿、庭芳酒。我这神仙般的日子,也不比北京的差。”
“你骗人,若真的只满足于这些,又何必写信邀我过来?”
他转过头,拉着我的手,浅浅一笑道:“因我心中有你,我想把所拥有的一切都与你分享。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拉着我走到宅子后院,穿过一条小道有个小花园,正中有棵樱花树,枝繁叶茂,已经缀满了淡粉红的早樱。树旁有条人工凿挖的小渠,渠中有潺潺流水,是旁边的小水车源源不断运上来的。九方无恒在早樱树下铺好一方地毯,置上桌案,案上摆放着一些果品和糕点。朝我们笑笑道:“先生,都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去吧。”
“这又是要做什么?”我有些奇怪。
“别急,你看。”
一柄羽觞从水渠一头顺着流水漂了过来,里面盛满了酒。程敏政拉着我在方毯坐下,从渠中捞出羽觞,递到我跟前。
“你竟安排了曲水流觞。”我接过羽觞,震惊道。
“我已猜到你要走,自是等不到三月初三上巳祓禊。所以特意让无恒为你备下这个小小的惊喜。我这小园无兰亭清溪,只有早樱一棵,泥渠一壑,好在庭芳醉管够。”程敏政浅笑道。
我感动得已是泪流满面。一阵微风拂过,树上落下几片早樱花瓣,飘落在程敏政的肩头,也飘落入我手中的羽觞,浮在酒面旋转。
“东阳,别哭……”他把我搂在怀中,擦拭着我脸上的泪痕,“每次你哭,我还要哄你……”我慢慢从他身上倒下,躺在方毯上,仰望着头顶蔚蓝的深空,好想让时间就定格在此刻。他扶起我的头,轻轻放置在他的大腿上。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照着我的脸。我闭上眼睛,握住他的手道:“那你就哄哄我吧,明儿我走了,你自是想哄也无人了。”
他拿起我手中的羽觞,将酒含在嘴里,猛地向下俯身,对着嘴喂进了我口中。我感受着浓烈的酒精刺激着咽喉,心跳加速,脸颊漾起微红。酒已咽下,他的双唇却还紧紧贴在我嘴上。我微微支起身子,捧起他的双颊,凝望着他如璞玉般的双眸,整个身体都变得酥软无力,此时此刻我只想在这樱花树下将我的整个人都交付于他,任他摆布。我闭上眼睛,将脸贴到他的胸前,紧紧抱住他。他搂着我,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悲伤,一滴滴的眼泪扑哒扑哒落了下来,滴在我的脸上,流进我的口中。
程敏政松开我,擦了擦眼泪,往后一倒,两手撑在背后。他夹衫的系扣已经松开,随意搭在身上,露出宽阔的胸膛和雪白的肌肤。他又从小渠捞了一觞,一饮而下,苦笑道:“是啊,明儿就走了,我再哄谁去……你不在,我的孤独就如这浩瀚宇宙一般永恒……”
“不要说了,明儿才走,可今晚我是你的……”我扯去他的夹衫,将他扑倒。
“你是我的什么?”
“你不是说过吗?我是点燃你激情的火焰,是你的欲望,是你的猎物……你总说爱而不得,今儿就让你得了,便是死了也甘愿……”
阵阵微风拂过,樱花飘零,落于我和他的身上。就这样以大地为塌,以樱花为盖,我与他度过了一生最难忘的夜晚。
九方无恒在远处看着我们,不停地笑着。书意锁上园门,正巧也走了过来,看见我们,惊得瞪大了双眼,刚想开口,却被无恒捂着嘴巴,将他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