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渔梁坝救了落水的唐寅,耽搁了返程时间,我们只好在歙县城中暂住一晚。翌日,我和程敏政打算雇辆马车,邀请沈周和他两个弟子回休宁做客,结果沈周说要先去泾县桃花潭作画,问我们是否愿意同去。我本没有打算前往桃花潭,但转念一想难得见到沈周,结交的大好机会可不能白白浪费,于是转头问程敏政可愿同去。
“全依你做主,若想同去,我便陪你去;若不想去,我们就先回休宁等他们回来。”程敏政道。
“那就同去吧,我亦想见见青莲居士笔下的千尺桃花潭,听听岸上踏歌声。”我道。
于是让九方无恒和书意先回家,我们一行五人雇了一辆大车,带着作画的各种文房工具,踏上了前往泾县的旅程。一路沈周、程敏政和我聊叙不歇,时而谈书画、时而谈文风,甚欢。唐寅亦是活泼,有一茬没一茬的见机插话,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懂。甚至休息时也吟诗唱词,亮亮身段,一路就没消停过。程敏政知道这孩子聪明,倒是喜欢他这副初出茅庐、玩世不恭的样子,便随他去了。望旁边文壁则内敛沉稳,端庄雅静。我问他:“伯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你怎么一言不发,光听我们说?”
“学生愚笨,小时候八岁尚不会开口说话,待长大后,学习也是懒惰散漫,诗词歌赋皆不如伯虎。去年苏州府考,伯虎初试便拔得案首,学生虽也考中了生员,但考官说学生写字太丑,只置于三等,这就是天壤之别了,遂下决心拜名师教我书法绘画。眼下身边坐的全是大才,学生不敢班门弄斧,妄言造次。”
“你如此谦虚,倒是美德。”我心里知道,唐寅一表人才,聪明绝顶,也是志高负气之人,张狂之像颇有程敏政年轻时的风采,所以对他偏爱有嘉。但我却认为文壁的温文尔雅、不骄不躁才是年轻生员应该有的样子,不禁对他另眼相待。
李太白的一曲《赠汪伦》让泾县桃花潭闻名遐迩,成为千古名胜。我们抵达之后,沈周便让唐寅和文壁两人选景、构图、架好画案,调好笔墨,开始作画。程敏政和我便在附近随意观赏风景,只见远处有附近村民劳作;偶有舟船在潭面捕捞;岸边风光旖旎,春意盎然,也有不少游客前来赏春。
沈周一边观景,一边指导二人作画。我和程敏政走过去,想看看他们画得如何。只见两幅画虽构景略有差别,但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尤其是伯虎画的潭中倒影,色彩明暗交错,十分逼真,沈周也是赞不绝口。看他们画得十分认真,程敏政提议我们和沈周去不远处的茶楼边喝茶边等他们收工。
唐寅画已成,却并未收笔,原来他望见对岸有一位身段婀娜、长相美艳的妙龄少妇,正坐在潭边赏景。他心中欢喜,连忙舔了墨,挥手便将那少妇轮廓勾勒于画作之上。徵明看他正欲画那女子,连忙大惊阻止道:“伯虎,未经那妇人同意,其夫亦未准允,万不可随意画之。小心被人看到,说你意淫轻薄,妄生事端。”
唐寅并未听劝,轻蔑一笑道:“我观那妇人美艳,与我这画中美景相得益彰,如何画不得?”说完更来劲儿了,认真将那女子画于纸上,十分传神。唐寅画得佳作,得意忘形,竟唱起一曲《一剪梅》来: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整个桃花潭边就见他一人又舞又唱,引来不少游客和村民聚过来观望,看看他,又看看他的画,围在一起指指点点。有人赞画得好的,也有赞唱得妙的,也有不懂艺术,光杵着看他洋相的。人越聚越多,唐寅也不在意,只顾自己陶醉。
只有文壁紧张起来,看看唐寅的画,又望望周围议论的人,隐隐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
未经得妇人及其丈夫同意,随意绘画妇人是我朝民风所不允的。唐寅不惧世俗,坚持画出那女子,本就容易被误会成风浪淫荡,对良妇有轻薄之嫌。又招招摇摇,引得游人聚众观看,其中有一名叫艾草的闲人,竟然认出他画中的美妇就是附近村中裱糊匠穆仲礼的小妾,苏氏。于是赶紧去给穆仲礼报信,说在桃花潭边有个年轻后生未经同意就画了其小妾的画像,还在那里大肆炫耀,显然不知廉耻,对苏氏生出意淫之心。
艾草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番,穆仲礼耳中听到的意思是有个年轻狂徒在桃花潭边调戏他的小妾。顿时大怒,连忙赶到潭边,果然看到一群人围着唐寅,对他的画作评头论足。这时亦有爱管闲事的老妇人跑去对岸,对苏氏道潭边有个淫棍擅自画了她的画像在众人面前展示,口唱淫污之词,玷污妇人清白,如今苏氏名声扫地,人们都聚在潭边看热闹呢。
穆仲礼挤过人群,看到唐寅手持画笔,立于画板前,上前对他大怒道:“哪来的色棍,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我的小妾?”
唐寅突然看到有人站出来骂他,也惊了一跳,又很快镇定下来,故作无辜,环视四众道:“你们谁调戏了他的小妾?赶紧站出来领罚!”
“你少装蒜,说!你是不是偷画了她的画像?”穆仲礼气急,一把将唐寅推开,走到画板前看到画上果然有个美人,虽占幅不大,却极为生动,画上女子神态就与苏氏无二。穆仲礼怒目直视,吼道:“好哇,你这个小淫棍,小小年纪便对良妇居心不轨!我打死你!”穆仲礼激动万分,举起手就要打唐寅。文壁吓坏了,眼疾手快,拿了块布把画给遮上,又赶紧上前拦住穆仲礼,道:“你这人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开骂,怎么还要动手打人?也太不讲道理了!”
“对啊,你是谁啊?我都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小妾,怎么就居心不轨了?”唐寅委屈道。
“你们休想抵赖,大家来评评理,今日我家小妾在潭边赏景,这厮见其美貌,便吟唱淫词艳曲、欲意挑逗;还画了她的画像!你……你简直十恶不赦!”众人哗然。
唐寅心里想,我不过是画了那少妇模样,怎么就成了坏人?正想着如何回应,突然人群中闯入那个管闲事的老妈子,大喊:“不好啦,穆老板!不好啦,苏氏……苏氏寻了短见了!”
在场所有人一听出人命了,一下子炸锅了,纷纷指责唐寅见色起意,逼死苏氏。那穆仲礼犹如晴天霹雳,直问老妈子:“你说什么?苏氏怎么了?”
“苏氏知道被一个小子偷画了画像,羞愧于人,回到家便拿了白绫要自尽,好在被我看到,叫人救了下来!”老妈子急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听救了下来,穆仲礼稍稍安心,又立即暴跳道:“就算没死,也是你这厮逼人自尽未遂,走!跟我去见官!”说着便和艾草拉着唐寅要走。
那姓穆的越闹声音越大,动静都传到茶楼这边来了,我和程敏政听见那边吵吵嚷嚷,不知发生了何事,于是跟沈周一起过去查看。一看两个陌生人正拉着唐寅要去报官,大吃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沈周赶忙上去拦住道:“这位相公,他是在下的弟子唐寅,究竟发生了何事?”
“哼!你的好徒弟调戏我家小妾,逼她自尽,我要告他猥亵侮辱妇人之罪!”
“师父,徒儿真冤,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被这厮逮住诬陷我。我都不认识他,亦不认识其妾,如何猥亵侮辱,师父救我!”
“师父,伯虎确实冤枉,弟子担保,绝无此事!”文壁向沈周禀道。
“凡事讲证据,你凭什么说唐寅调戏你家小妾?你亲眼见着了?”沈周问道。
“他画的那画就是证据!画上的妇人正是我家小妾苏氏。”
“胡说!我根本就没画……”唐寅还想继续辩解,那穆仲礼已经没了耐性,径直拉着唐寅便走:“你少啰嗦!有什么话跟县太爷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