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九方无恒哼着小曲儿,拈着兰花指,扇着绣花团扇,正准备晚膳。书意抱着一捆柴火从后门进来,气呼呼地把柴往地上一放,帮忙生火,却生着闷气。无恒见他不对劲儿,笑道:“呦,这是怎么了?谁触了你的霉头?脸都黑到脖子了。”
“你说那个李东阳干嘛来了?他不在北京好好待着,偏跑来我们这穷山坳里,肯定是对我们先生不死心!”书意劈着柴怒道。
“你懂什么?他可是先生的心上人,咱们必须好吃好喝把他伺候好,叫先生欢喜不是?亏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性竟敢与他争宠?你也就只配跟我较量较量。”无恒笑着道。
“呸,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比?不男不女的贱坯子,先生明明喜欢我这样的!”书意丢掉柴禾,双手握拳,装模作样在无恒面前展示自己的肌肉,把无恒逗得更乐了。
“我这样的,你这样的,都入不了先生的法眼。你看不出来吗?咱们先生眼里只有那个李大人。”无恒眯着杏仁眼,拿团扇捂着嘴巴道。
“他不会是来接先生走的吧?”书意疑道。
“应该不会,这次是先生邀请他来的,估计也就是小住几日。哎,你可别犯浑,切勿再在他面前露出不快,不然先生饶不了你!”无恒拿团扇在书意的头上轻敲了一下提醒道。
阿金打了酒回来。
“给李先生请安,先生万福!”阿金走过来给我施礼道。“我跟酒铺老板说今儿先生有贵客来,让他务必拿出最好的庭芳酒。他倒也实诚,还另外赠了一壶,我这就拿下去温了,二位先生慢坐。”
晚间在天井下支了一张竹桌,两把竹椅,我和程敏政两人一杯接着一杯,相谈甚欢。无恒端着托盘过来又上了两道菜。
“你忙完便下去吃吧,不用过来伺候了。”程敏政对他道。
“是。”
我望着九方无恒离开,对程敏政开玩笑道:“干脆你让我带他回北京吧,送给宫里交给肖芳,给他净了身,不当公公太可惜了。”
程敏政笑道:“你少打他的主意,好不容易养大了,教会了,哪能平白无故便宜给宫里?”
“不便宜给宫里,倒不如便宜给我?”
“东阳,看不出来,半年不见,你学坏了啊你?家里妻妾成群,还惦记我的人?”
“我心里惦记谁,你还能不知?”我见他明知故问,瞪了他一眼,夹起一块毛豆腐放入他碗里。
“亏你还有点良心。”他继续与我对饮。
不知不觉已近夜深。我躺在程敏政身边,听着他胸口咚咚的心跳声,道:“自你走了之后,我日不思食、夜不能寐,每每望见官署你那张空荡的桌案,心里空落落的。总想着赶快来休宁见你,就像眼下这般。”
“这次是我大意了,万没料到被江瑢那小子给摆了一道。一定是华昶让他这么干的。”
“大考之后江瑢、华昶等人均入六科做了言官,别看是七品小官,嘴毒心狠。上至六部,下至督抚,都忌惮三分。你这次不慎有把柄落入他们手中,才难逃一劫,日后若有幸还朝,必引以为戒,万不可重蹈覆辙。”
“如今在这儿也挺好。有田有宅,衣食无忧;徽州虽地处山隅,文风却好,极重视教育。书院的夫子天天过来央我去给学生讲课,富商和世家大族也是邀约不断,我都无暇顾及。最想做的还是著书立传,《宋遗民录》已成。正好趁眼下人在这里,广搜博集,编著《新安文献志》。”
“待书成,弟必首阅。”
“书成之日尚早,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事,你必欢喜。”
“什么事?”
“沈周不日即抵休宁。”
“真的?”我大喜过望,没想到此行竟还有意外收获。一想到能见到石田先生,我一骨碌坐了起来,拉着程敏政的手道:“哎呀,太好了,是你邀请他来的吗?”
“他亦喜欢徽州美景,一直想带学生来写生。得知我赋闲在家,便写信与我,说已启程。”他一把又把我拉回身边,“到时候你多敬他几杯,让他送你两幅字画,留给子孙,自是好的。”
那夜我与程敏政双双微醉,然畅聊之兴不减,在床上说说笑笑,直聊了一整夜还不觉过瘾,似有吐不完的话。他虽丢了官,但心胸坦荡,仍意志坚定、风采依旧。我从他睿智的双目中感受到他的笃定与自信,是一般文人学子所不及的。自古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书生多半性格桀骜不驯,恃才放旷,被世人所不容,最后落得颠沛流离一生,枉费了一番大才和心系朝堂的祈望。我不愿程敏政也像他们那样,所以时时提醒他莫要恃才傲物,过早树敌,只求他平平安安,与我做一生知己,则死而无憾了。
翌日清早用过早膳,便上了牛车,赶往婺源去赏油菜花田。果然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青黄相接,春意盎然,自然唯美。我第一次见此美景,心旷神怡,陶醉其间。与程敏政一起进入花田之中,仔细赏玩起来。程敏政见我目不转睛,甚是喜欢这些花,于是下手采摘了一把,握在手中往我跟前一递,我看看花的美艳,又看看他的笑颜,心里简直比蜜糖还要甜。接过花束,道:“送一束给我吗?”
“不然呢?鲜花赠知己,愿这春烟长留你心间。”
我低头闻了闻花香,道:“克勤,春易逝去,然你我之情谊长存,你在我心中远比春之雨露、夏之微凉要珍贵许多。”
“春景再美,也比不上与你相伴。能与你同往春秋、共度朝暮,乃吾人生之所愿!”他笑着道完,随手扯下旁边的花瓣,便往我头上撒,转头就跑。我随他一起在这油菜花田间,恣意奔跑追逐,开怀大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田边牛车上,书意咬着狗尾草,看我和程敏政玩得开心;九方无恒摘了一朵蒲公英,用力一吹,便四处飘散而去;无恒笑了笑,把目光也聚到了我们身上。
“自先生回来,还从未见他如此开心过。”无恒摇着团扇道。
“先生是开心了,我却不开心。昨儿我还以为他们各睡各房,谁知两人竟在一起睡了一夜。”书意吃醋道。
“你怎么知道的?”无恒瞪大眼睛道。
“我昨儿夜里想去问先生今日何时备车,谁知李先生在他房里,两人聊得正欢。我就没好意思进去。结果今早我推门进去,看见他俩抱在一起睡得正香。”
“这不就对了!李先生是咱主子心尖儿上的人,好不容易来一回,主子才能如此欢喜。你可别再犯傻,又说起那吃醋妒忌的话来。”无恒转头又去摘蒲公英了。
在婺源玩了两日,第三天准备去歙县看文房四宝。到了歙县已近晌午,程敏政说就在县城寻一处小酒馆随便吃些吧。于是踱步进馆,坐下点好饭菜,程敏政突然看到不远一桌有个人正在独饮。
“东阳,我见到一熟人。你稍坐,我过去跟他打声招呼。”
我点了点头,道:“他就一个人,不若请他过来一起吃。”
“你不介意的话,自然好。我过去喊他。”
“张荩,别来无恙。”程敏政对那人拱手施礼道。
张荩一看是程敏政,赶紧起身施礼:“哎呀,篁墩先生!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见。学生惶恐,失礼失礼。”
“就你一个人吗?不若去我那桌,给你介绍一位北京来的朋友。”
张荩求之不得,拿着酒瓶酒杯走了过来。
“东阳,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张荩,字茂廷。成化十年,歙县的举人。这是翰林学士兼内阁侍讲李东阳,李先生。”
“学生张荩拜见李先生,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学生荣幸之至。”他对我施了个大礼道。
“不必客气,快请坐。”我回礼道。
“茂廷,我见你神色凝重,怎么一个人在此喝闷酒?”程敏政道。
“唉,不瞒先生,学生家中出了事,正不知如何是好。心中烦闷,只好独自在此买醉。”
“你家是歙县有名的世族富商,你不是刚和司马家大小姐完婚嘛,能出什么事?”程敏政不解道。
“唉,就是因为这次结婚,才出了一桩揪心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