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程敏政醒来时,只觉燥热难耐,一看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只有一条纱被卷在身上。扭头一望,鳞儿搭着青衫正卧于床头给他扇扇。鳞儿虽闭着眼睛,但已知道他醒了,道:“先生好睡,如今已快晌午了。”
“哎呀,失态失态,我……这……”程敏政急急想挣坐起来拿衣服,却被鳞儿用扇子抵住胸口,低头将嘴巴贴近他耳边道:“先生这一觉睡得可好?”
程敏政吓得一身热汗变冷汗,一把将鳞儿推开,怒道:“你……你到底是何人,如何下药害我?”
“先生这话从何说起?我何时害过先生?”
“你将我请至家中,又是看戏,又是汤浴,无非想证明你乃兽妖之子。你故意展露背上兽甲,且以美色引诱,还与我赤身裸体同床而寝,行如此苟且不堪之事,不是害我,又是什么?”
“先生果然厉害,一下就能将前夜之事全都忆出来,实高人也。但先生想想,若鳞儿真有害人之心,您如今又怎能安然无恙?”
程敏政听后,亦觉得有理,遂冷静下来。鳞儿将衣服递与他,自己也起身下床,道:“我知程先生是位博学大儒,质清品高,是个极干净的人。鳞儿乃妖孽,不配与程先生交朋友,我这就让阿金送先生回去,以免我这卑贱之地污了先生一世英名。”
程敏政反被鳞儿的激将弄得很尴尬,一时又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只好软下语气道:“你看你,请我来作客,如今却与我斗嘴,这大热天的,说的口都渴了。”说罢尽自拿起桌上的杯盏倒了一盏水饮下,四周望望,道:“这里不是夏阁。”
“这是春阁,是我的卧房。先生不怕我是妖怪了吗?”
“我自然是怕的,只是你这妖怪生得过于好看,我宁可多看几眼了。”程敏政打趣道。
“好,先生果然有胆识。鳞儿只想多留先生几日,并无他意,但请先生放宽心。”
两人用完早膳,鳞儿与程敏政散步至冬阁,阿金手捧着两件厚厚的裘氅立在门口。程敏政奇怪道:“公子怕是搞错了,如今将要入伏,酷暑湿热,为何准备这些裘氅?这要是穿上还不热死?”
“先生有所不知,我这冬阁里面是个冰雪世界,屋外虽炎热,屋内却冰爽无比。我担心先生体弱抵不住寒冷,便让阿金准备了裘氅,以免冻着先生。”
鳞儿的话听似无稽之谈,但程敏政知道在这妖怪窝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索性不管,穿上裘氅走进冬阁。
果然是个银装素裹的天地:满屋皆是冰雕的家具,金银剔透,闪亮无比;再往里走竟是个室内的院子,栽有冬季盛开的腊梅、山茶花及君子兰等草木,被小型的假山草甸包围着。程敏政做梦也不敢想象似这般极美的冬景竟然是在六月暑中所见,正在惊叹之际,院中竟纷纷飘起洁白细雪,扬扬洒洒落于肩头。鳞儿见程敏政陶醉不已,脱去裘氅,撑起一纸清粉油伞,于雪中漫舞。他体态优美,轻盈脱俗,舞姿华丽妖娆,令人痴迷难忘。程敏政实被鳞儿的舞技折服,数他这般功夫和身段即使在京城恐也是佼佼者了,如今不知又使得什么妖术让伏天降雪,实罕见也。
程敏政连日与鳞儿吟诗赋词、把酒言欢、抚琴舞曲、流连忘返。两人如胶似漆,一晃半月有余。这日,华府的昶公子又请鳞儿过府,待回来之时,鳞儿竟然一袭黑袍,且黑纱遮面,见到程敏政也不似往日欢欣上前,而是遮遮掩掩,径自去了夏阁。
程敏政独坐在床上看书,直到初更才见鳞儿回到春阁。他静静躺在程敏政身边,未言一字。程敏政低头一看,鳞儿双目通红,满脸的泪水,大惊,连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好好地为何流泪?”
鳞儿直望着程敏政,一头扑在他怀中放声大哭。程敏政见状吓了一跳,搂住他安慰道:“哎,哎,好了好了,出了什么事尽管道与我来,你这光哭又有何用?”
“程先生,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不是什么穿山甲之子,也不是什么妖怪,我是人,我是活生生的人呀!”
“好好,你是人。我知道你是人。”
鳞儿惊讶道:“你知道?”
“你的把戏只能糊弄那些普通人,怎能逃过我一双法眼?”
鳞儿用手绢擦了擦眼泪道:“你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前院的戏班其实与你是一伙儿的,是你让他们装神弄鬼,唱了那出穿山甲妖仙审案救岳母的故事;我知道你身体有病,你背后的不是兽甲,而是病症;我还知道你不会妖术,我第一次在夏阁出现幻觉是因为你点了得手香,且在酒中下了迷药;冬阁的雪是事先准备好的,你让阿金在梁顶操纵机关,才有那白雪纷飞的假象。”
鳞儿瞪大眼睛望着程敏政:“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很简单。戏班老板有后院的钥匙,他虽然在人少的时候才会来后院与你商议,以免被人发现,但只要细心观察便可得知。你的兽甲需要定期修磨上油,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锉刀和甘油现在就放在窗台下面的暗格里。你虽然嘱咐阿金小心地将甲屑清理干净,但还是被我找到了一些残留,我发现那些甲屑根本不是兽甲,而是我们普通的皮肤组织,就像指甲、皮屑一样。所以你不是兽妖,而是得了某种奇怪的肌肤之疾。冬阁梁顶的机关很难被人发现,但巧的是,可能由于最近太过炎热,你们藏在里面的冰块融化太快,导致水滴从柱子里渗了出来。你们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只是还未找到解决的办法。”
程敏政一番解疑让鳞儿呆若木鸡,他惊叹于程敏政的胆识和敏锐的观察力。于是低下头道:“先生既已识破,为何不拆穿我?”
程敏政笑笑道:“拆穿你就不好玩了啊。我还不知你这戏究竟要演到何时?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何缘故呢?”
鳞儿略缓一缓,沉思了一会儿。起身拉着程敏政来至秋阁,说来也怪,这半月只于夏阁、冬阁赏玩,春阁卧眠,程敏政还从未进过秋阁。鳞儿打开大门,点上灯烛,屋内放着三个大箱子,里面皆是金银珠宝、玉器珍品;这秋阁原来是个藏宝阁。
程敏政望着宝箱,似乎明白了什么,对鳞儿道:“这些就是你装神弄鬼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