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是拍卖会。一时间,西庄的会客堂里坐满了当地权贵、商贾大富之人,大家都在好奇石田先生会拿出哪些画作出来拍卖。程大位和程敏政各领了号牌,也坐于其中。紧张的拍卖开始后,大家均踊跃举牌,为心仪的画作出价。令人吃惊的是《仿董巨山水图》居然也在此次拍卖之列,且出价一路飙涨,几位富商连番举牌,皆不惜重金欲求得此画。
其中一位竞买人引起了程敏政的注意,他不同于其他富贾那样穿金戴银,只是略显整洁古朴,虽天命之年,仍神气不俗。他似乎对这幅《仿董巨山水图》志在必得,不断地加价,引得众人愕然。程敏政悄声问程大位:“他是何人?竟开出如此天价,必不是普通人。”
“他是徐颐,乃江阴首富,我们看似天价,对他来说如九牛一毛一般。他身边的年轻公子是他的长子徐元献,自幼时聪明绝顶,十岁能赋诗,其父对他栽培有嘉,望其有朝一日能龙标夺归。他身后那个幼童是徐元献的儿子,徐经。”
“石田先生在邀请函中并未提及画作拍卖一事,所以我并无准备。但如今看来幸得没有准备,不然在这群富甲一方的贵人们面前亦是无颜。”
程敏政环顾四周,忽见那日在阁楼抚琴的白衣少年亦坐于席间,他向身边小僮耳语,小僮点点头,径直走到程敏政身边道:“我家公子请程先生过去说话。”程敏政有些诧异,但实在被那貌美少年吸引,遂起身走至少年面前,施礼道:
“公子幸会。”
“程先生有礼,请坐下说话。”那白衣少年说话语气阴柔致美,仿如天籁之音。
“不知公子名讳,是何方人士?”
“我叫鳞儿,苏州人士。”
“鳞儿?这名字有趣,不知姓氏?”
“自小大家只称我为鳞儿,遂隐去了姓氏。我久仰程先生大名,知道您此番做客苏州,想请您往寒舍一叙,以尽地主之谊。”
“我与公子素未平生,唯叹公子琴技卓越,风度翩翩。贸然登门叨扰,实不敢当。”
“既然先生钟情于我的艺技,何不给鳞儿一个献丑的机会,好让先生一饱耳福,鳞儿必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程敏政觉得这鳞儿阴阳怪气,神态之间不似常人,有些好奇,耐不住他盛情,便同意前往。
此次拍卖共拍得画作二十三幅,江阴首富徐颐以一千两的天价拍得鉴赏会上最引人注目的《仿董巨山水图》;程大位亦拍得一幅《洗菜图》。程敏政对他道:“学生本打算明日回北京,未曾想有个朋友盛情邀约去家中一叙,不知老师何时离开?”
程大位道:“我今晚便走了。”
“今晚就走?如此仓促,请恕学生不能久陪了,今日一别,望老师保重身体,来日有缘自能重逢。”两人拱手施礼。
午饭之后,鳞儿的小僮唤作阿金的赶了车前来接程敏政去鳞儿府上。走街串巷,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程敏政下车望了望宅门,虽不算富丽堂皇,倒也是有一番雅致之意。却不见鳞儿。阿金道:“程先生里面请,我们公子被华府的昶公子叫家去了,要晚些时候回来,他吩咐我好生安顿程先生等他回来。”
“不打紧,感谢你们家公子款待。只是还有一事,我有个下人叫麻谷生,现住在李三公酒楼,你帮我带些银两给他,告诉他我要在苏州多留几日,让他亦多住几日等我回去。另外可否找个驿差,到北京带个口信给李东阳,说我已到苏州,恐要多呆几日才回京。”
“程先生放心,交给小人,定帮您办妥。”
程敏政进了宅子后发现里面搭了一个高台,像个戏园子。阿金道:“我们公子嫌院子太大,前面这一处园子租给一个戏班搭台唱戏用了。他住在后面的四季阁。这四季阁分为春阁、夏阁、秋阁和冬阁。您若闲来无事,可去前面听听戏,待我家公子晚上回来和您好叙。”
程敏政自到了鳞儿府上越发觉得此人神秘莫测。自己与他萍水相逢,为何好端端地邀他上门。这宅子虽普通,但是里外皆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邪气。门口戏班里的人更是个个怪异,让程敏政觉得有些惶恐。他如坐针毡,悔不该当时贸然答应来这陌生之地,如今直想脱身离去。出门走到戏园时,发现高台之上,那戏班正演着戏。程敏政细观之,惊讶不已,这演的可不就是陈音说的那个小乙儿的故事么。正演到莫李氏在茅舍前叫骂,拉小乙儿去见官;公堂之上忽狂风大作,一头带兽面之人降于堂前审案。这些人物、剧情皆与端午那日陈音所叙无二差别。程敏政愕然,心中生疑:怎会有如此巧事?
程敏政不再细想,直想快快离去。还未走出园子,正好撞见鳞儿回来。忙收起紧张的样子,迎了上去。
鳞儿道:“程先生刚到我家,如何就要离开?莫不是阿金怠慢了先生,先生直说,我必不饶他。”
“公子府上绿树成荫,景致极好,我欲随处走走,观赏一番。这园中居然还有戏班搭台唱戏,演了一出神出鬼没,妖兽变人的怪剧。不知公子可曾看过?”
白衣少年低头略思道:“此戏因我而生,先生若看懂了故事便也就看懂了鳞儿。阿金,请程先生移步夏阁汤浴,准备好晚膳。今晚我要与先生促膝长谈。”
夏阁汤池,烛影红摇。程敏政双目微闭,靠在池边,心想若那鳞儿真是妖兽穿山甲之子,便也是个妖怪了,他把我请到家中盛情款待,究竟为何呢?忽儿古琴声响,程敏政睁开双眼向后望去,鳞儿散发抚琴,一双媚眼于发丝间轻轻闪烁;一席青衫搭在身上,被微风浮浮吹起;指尖于琴弦上下拨动,好一曲《凌波仙》于阁中回响。悠扬琴声中,鳞儿道:“程先生心中满腹疑虑,唯有鳞儿可为先生解惑; 只是先生疑虑可解,鳞儿心事可向谁诉?”
“公子琴音虽苍劲古朴,却略有无奈之意。我终不知缘由,公子心事实是为何?”
此时,阿金敲门入内,将一盏熏香、一壶美酒、两件酒盅并一个装满花瓣的托盘搁在汤池旁边。鳞儿起身,慢慢走近汤池边,俯身将熏香点燃,又将酒盅斟满,拿起一只递与程敏政道:“先生身居京师,在翰林院见得多是经史大著,不知可也看些神仙怪诞之说?”
“如今志怪小说盛行,岂有不闻之理?自然是喜欢的。”
“先生可信今天戏中故事?”
程敏政抿了口酒道:“戏剧小说乃说书人杜撰,岂可当真?无非闲时博众一乐尔。”
“果不出我所料,先生是不信的。”鳞儿放下手中酒盅,将花瓣尽洒入汤池,慢慢走下去转身背对着程敏政。他将散发用金钗束起,又将额前一缕刘海含于口中,双手轻轻将搭在肩上的青衫脱去,露出通透的肌肤。程敏政见状,顿时惊讶不已,因在鳞儿背后竟然有一条青褐色兽甲,从脖颈直通至尾椎。程敏政乍观以为是刺青,复细望之,真真是长在皮肤上的,文理清晰,且油亮泛光。这身体犹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展现在程敏政眼前,令他愕然失魂。霎时间,水雾大起,眼前朦朦胧胧,光影炫目;鳞儿回眸,好一张致美容颜加上这一副神秘的躯体。程敏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一个字来。忽觉酒劲上头,有些昏昏然,又有些燥热,浑身如冒火一般。他晕晕地走向鳞儿,一手捧住他的脸,一手去抚他脊背的鳞甲,仿如触电一般,遍身酥麻,还未等站稳,便觉头重脚轻,两眼一暗,倒在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