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先满月当日,家中宾朋满座,为我孩儿祝福之声不绝。只可惜德熙尚在病中,我虽欢喜总然觉得心中尚有一丝忧虑,直忙了一整天到夜里便胡乱睡去了。
翌日,我至翰林院官署销了假,见几个月的公文满满堂堂堆在桌案上,忍不住一声叹息。只得耐着性子坐下来慢慢批阅,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觉得脖子酸痛,抬起头来舒展一下,却瞥眼瞧见旁边程敏政空空荡荡的桌案,心里一阵失落。正想起身泡壶茶,只见杨一清踱进大堂,瞧见我站着,立刻欢悦起来:“东阳,你几时回来的?你和克勤一走,咱们这里冷清多了,大家都盼着你们早些回来呢。”
“今天刚来,盼我早归也不知代我批些公文,你看看,这摞得厚厚一堆,叫我一个人批到何时?”
“这确是冤了,你不在这几月,可不都是我和木头哥哥帮你分担着公务,你不连声道谢,反而怪我?”
杨一清口中所称“木头哥哥”乃是一位翰林同僚,姓刘名健字希贤,洛阳人士。他平日里少言寡语,只一心研读经学,大家自觉其迂腐不堪,都不大与他往来。可这木头竟天生是教书育人的奇才,充任东宫讲官后,太子便十分喜欢听他教课,时常召他进宫讨论。我实没料到刘健竟会帮我,连忙至他桌前施礼道谢。刘健只向我微微一笑,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我将茶泡好后,杨一清道:“昨日有人送来荐书一封,放在你桌上,可曾看到?”
“什么荐书?我未见到啊。”杨一清见我不知,连忙帮我一起翻找,原来搁在砚台之下,我一看是成国公为袁安平写的推荐书,便收在袖中。
忽闻堂外有人问:“屋里谁在?”
我和杨一清从窗户望去,是谢迁,连忙迎了出去:“哎呦,今儿是刮了什么风,把状元郎给吹来了?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人人都道李东阳一张巧舌如簧,果真是把我说成了浮毛轻羽之人,竟是只能御风而行。敢情哪天若无风,我必是寸步难行呢。哈哈,应宁也在这儿呀。”谢迁笑着走进堂内。
“你们瞧瞧,到底谁巧舌如簧,他这一自嘲,倒是封了我的话路。谢于乔啊,谢于乔,你不好好待在东宫为太子授课,却有闲情来和我们拌嘴。”我笑道。
“我正是有事而来呢。今儿与太子在宫中用膳,席间有一道海萃人参燕盏,太子见后甚是好奇,遂命御厨道其来源。厨子说这食材采自刺尾金丝燕,穴巢筑于高山寒冷之地,需在百丈高崖悬缆采摘,十分不易,犹为珍贵,因此这燕盏自纳入御膳以来最为皇亲贵族青睐。太子没有见过金丝燕,又问厨子其样貌特性。那厨子道此鸟体小嘴细,翼尖且长,双足弱短,毛羽带金丝光泽,飞行力极快且强,竟可飞行之中进食、啜饮、休息,甚至交配,如有神助。一时太子听得欢喜,席后命臣拿本关于珍禽的书给他看看。我转眼想到刘希贤处有一部《百禽集》,绘有图样且语言精简易懂,最适合少儿读玩,遂想借来献于太子。”
刘木头一听是太子要借书,便起身去找。我对谢迁道:“没想到太子小小年纪,竟如此知理好学。你们二位生为太子师,有这样的学生,倒也是幸事一桩。”
谢迁借完书,又与我们闲叙了一阵才走,我看天色已晚,便告辞回家。刚走到门口,看见李四正送吕大夫出来,上去问道:“吕大夫这是要走?德熙昨晚咳了一夜,我甚是担心,您看她到底情况如何?是否能好?”
“东阳啊,你来得正好,大少奶奶气血亏损益深,我已是无计可施,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方才已告知李老爷,还请早做安排为好。”
我乍听了这话,犹如五雷轰顶。竟是要哭出来道:“吕大夫您可要救救她呀,求求您再想想办法救救她吧。”
“我为李家医治多年,你们也把我当家人一样看待,我怎会不尽力。无奈这生育一关,太过凶险,神仙也难为啊。东阳,人各有天命,你也莫太过悲伤,告辞。”
我黯然神伤,如丢魂一般,朝屋里走去,正巧撞见袁安平,他喊我,才回过神来道:“安平啊,哦,我今天收到成国公为你写的荐书,明日你可拿着我的官贴前去北镇抚司报名入伍。去时带些银两在身上,以便随时用度。”说着从袖中抽出荐书与他。袁安平年轻经验不足,又是外地人,我恐镇抚司的千户要讹他钱财,故让他带着官贴好叫他们知道这年轻人在京城亦有靠山,不能枉加欺侮;碎银是为了打发下面的总旗和小旗。袁安平接过荐书,便忙着去准备了。
翌日晚,袁安平带着包袱向父亲和我辞行,说一切皆顺,北镇抚司指挥使命新兵前往林场集训,入伍后便是要吃住在衙门的,故来向我们告别。我嘱咐他锦衣卫不同其他,刀剑无眼,凡事以安全第一,且处事需圆滑,时常回来看望我们。袁安平说舅舅还未回来,自是不能道别了,希望我们代为转告,望其勿要挂念。
袁安平走后我才想起来程敏政和麻谷生一直没有音信,也不知他们是否已经从南京返回。正准备写信问候,恰收到他们从苏州托人带来的口信,说两人具已在苏州住下,恐要待上一阵,叫我勿要想念。我看后自是无语,这个程克勤本来是陪我一起南下的,结果我已回到北京,他却带着我家亲戚游山玩水,可气可气。
刚过完中秋,岳德熙便撒手去了。我抱着不满百天的小兆先,泪如雨下。全家又是围着头七、三七的白事忙得焦躁。一年之中家里竟连丧三人,我力近崩溃,父亲、麻氏、琴儿轮番相加安慰也无法将我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只有在看到李盈和小兆先时,才能稍稍放松心结。
九月初一清晨,我草草用完早膳便赶往白云观去寻找那个无印道人赵九。他果然在那里等我并将我请进观中。赵九道:“施主,我料你一定会来找我。半年前你不信我言,如今可是想通了?”
“道长所言果然应验,一年之内我的两个弟弟和夫人相继去世,难道我真的命犯孤星,会将家中亲友一一克死方休?我怎么也无法看透,还请大师教我。”
“卜卦、算命只是根据阴阳之理,预知旦夕祸福。万事皆有因果,又岂是凡人可能操控。我算到你家人有灾是因为你命格带煞,冲了他们的寿限。此乃命中注定,你亦无能为力。但若只将他们的生死全系于你一身,日日悲苦自责,于撒手之人又有何益?他们在天之灵亦不可安息。不若听我一言,老道愿为西去之人念上七七四十九天的《北斗延命经》,福生无量天尊。”
赵九收了我的银两,果然认真念了四十九天的经,完事后又叫两个小弟子来我府上送了些镇宅安家符、男女护身符及乾坤镜等物,家里亦让帐房支了几两银子让他们带回去给师傅弟子们做道袍、戒服和头巾用度,以表谢意。我这个向来不信鬼神之人终于在赵九虔诚的念经声中,渐渐走出了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