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正月初一程敏政都会来我家，与往年一样，给父亲和麻氏请安后，便拉着我去黎淳先生家拜年。杨一清、陆文颂等门生都已至，大家互道了新年的祝福，便随便聊叙起来。
黎先生道今年翰林院从庶吉士到博士，再到修撰、侍讲，一般服任年满官员皆入晋迁录用之列，我、程敏政，杨一清等多位翰林同僚的名字皆在其中，名单已经呈报给皇帝奏批，只等吏部通告。大家晋升后自当继续恪守其责，以感圣恩。
“哎，我听说宫里万贵妃现正病重，皇帝忧心贵妃身体安康，日夜陪伴不离左右。现在朝中内外大小事务具是东宫监国执掌。”杨一清道。
“应宁，就数你手眼通天，这后宫之事你都清楚？”程敏政道。
“自我叔叔去了之后，他的昔日好友肖芳，肖公公一直在御前伺候着，我与他时常联络，遂对宫里的消息比较灵通。”杨一清笑笑道。
“今年是大考之年，春闱之后，你们都要去准备殿试的一应事务。如今皇帝心思不在科举，恐怕大部分事情会由东宫决策。东阳，刘希贤和谢于乔那边你要多走动。放榜之后，新一批的进士会被招录进翰林院，你们都把眼睛放亮一些，看看哪些人说得来，务必笼住；说不来的，要盯紧跟东宫那边的往来。大家都是聪明人，无非是比谁的心眼多，谁的心眼亮。”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大家齐拜黎先生。
用完午膳，黎先生说要小憩，众人便离开了。我跟程敏政一起去白云观找无印道人赵九，一来去续长明灯油钱，二来改造园子前，想向他请教一些堪舆之事。赵九知道我每年初一都去，于是年年准备好茶候着。我对他道明此番来意，他自然不会放弃这个赚钱的机会，欣然接受。说回头选个吉日，备好法器前去相宅。
离开之前，我见一道人背影在远处缓缓飘远，问程敏政：
“可是你的那位鳞儿？你不去和他叙叙旧？”
“世上已无鳞儿，如今他道名云隐真人，既已出家，就不必打扰他修行了吧。”
“了却红尘俗世，无妄一心向道。还是他看的通透，你我都是这世上俗人，不免还要在这混沌世界继续沉浮……”
过了几日，我叫李四、麻谷生备上好礼，去国公府拜望朱仪。自和朱琦定下婚约之后，他便没把我当外人，总是一如既往地客气，看来对我这个东床快婿是十分满意的。
饭后，朱琦拉着我在后园小叙。我对她道：“开春后，我带你去新园子看看，你先选好自己住的院落，对房间、花园、走廊、亭阁，但凡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开口，我好让他们按照你的意思去改。自己屋内屋外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也只管写了派人送给我。结婚是女孩子一生的大事，我希望你能风风光光地嫁进来，成为一辈子珍藏的记忆。”
“知道了，其实你也不必太惯着我。我虽是大户人家出生，可并不喜那骄奢淫逸的派头。衣食无忧、家人和睦、身体安康，这些就够了。”朱琦道。
“我家里情况你应该也有所耳闻。父亲年纪已大，不爱管事；继母麻氏性格温和，是个极慈爱之人。家里还有个十八岁的庶弟叫东溟，可惜不爱读书，连生员都考不上。”
“你那个妾室，为人如何？是否好相处？”朱琦最关心的恐怕就是这个问题。
“琴姐姐是你最可放心之人，她服侍先夫人多年，亦是看着我长大，与我也无非就是有个长女的亲缘，你若不喜欢她服侍，我便让她不要来打扰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既然决定嫁给你，便肯定要做好接受你家人的准备，你原先习惯谁在身边伺候着，都不用变。我有两个婢女，小满和小意，我已问过，她们都愿意陪我嫁过去。小满你是见过的，模样尚可；小意嘛，长得虽然差点，但她们俩都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乖巧听话，忠诚可靠。”
“要带哪些人过来，自是随你；我家的仆人你亦可随便使唤，以后我的全都是你的。”我轻轻叩了一下她的鼻尖。
正说着，只见连廊对面一个仆役正带着一人往园内走。待走近我们之时，发现来人居然是南京太仆寺卿的公子方济。方济见到我和朱琦，连忙行礼道：“学生方济见过李先生、琦县君。”
“方济，你怎么来了？”朱琦笑着迎上去问他。
“春闱即将开考，父亲与国公商议好，让我提前上京准备会试。暂住在国公府上，日后多有打扰，望县君海涵。”
我一听方济要住在国公府，心生不悦。道：“既是备考，就该选个清净之地，国公府人多目众，府事繁杂，你还能静心读书吗？”
“先生说的是。本来是打算自己赁个偏僻之处独居，可我父亲与国公多年交情匪浅，此次还特意给国公送来六匹大宛良驹，国公坚持，定要晚生住下，我也是盛情难却。”方济聪明，已然听出我的言外之意，便又道：“年前早就听闻皇帝陛下已为先生和县君赐婚，想必二位新人正为婚事筹忙，学生只是暂住偏隅读书，无事绝对不会去打扰县君，请先生放心。”道完又给我行了个礼。
朱琦这才听出我的醋意，尴尬地笑笑道：“既住下，就安心备考吧，有什么一应诉求尽管吩咐家仆帮你去办。等你金榜题名之时，我召大家同来为你庆贺。”
“多谢县君。对了，我从南京带了些时兴的小玩意儿，送给府上的哥儿、姐儿解闷玩，放在前厅了，县君可自去挑一些喜爱的。”
“那，那多谢你了。”
“不必言谢，都是应该的。我先下去了，先生多福，县君万安，方济告辞。”方济又行了个礼走了。
这个方济虽然彬彬有礼，可我每次见到他总感觉他眉宇间有股子说不出来的煞气，双目透出点点凌厉之态，不像个纯粹的读书人。他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春闱放榜之后便能揭晓，但在此之前，我得探查探查他的底子。
回到前厅，朱辅、朱韵、朱静皆在挑选方济带来的礼物。有些精致的小兵器，如小匕首、梅花短剑；还有些小玩具：九连环、鲁班锁；还有给姑娘用的一些头饰、梳篦、绸巾、帕子等，均是工艺精湛的上等品。
朱辅一看我们来了，对我道:“呦，妹夫来了。快来看看这个。”说着，递给我一个九连环，“这个应该难不住‘脑力之王’吧？我曾看别人解过，可惜自己愚笨，一直搞不懂怎么解出来，正巧今儿方家公子送来一套，你是现成的老师，赶紧解了，教教我，我学会了好去哄女孩子们。”
他这声“妹夫”喊的我脸红，低着头接过九连环，仔细看了一遍，道：“这九连环就是前面三环有个套路，后面依次穿梭即可，你们看着。”
他们兄妹四人全都聚在我跟前认真看着，我一边教一边解，很快便成功拆出来了。现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觉得我太厉害。
“不是不是，你怎么弄的？再来一遍。”朱静瞪大眼睛指着我道。
我只好重新装回去，再解一次给他们看。不过须臾又拆出来了，朱静一把夺了过去，碰了碰旁边的朱韵道：“姐，你看懂了没？”
“前面第一下我是看明白了，但是第二步往后是什么？我就看他这么穿那么钻，怎么就一下子出来了？”朱韵摇了摇头道。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今儿我总算是亲自领教了。”朱静望着我，满目崇拜道。
“他可是我们大明的‘脑力之王’，这些奇技淫巧在他眼里不过是消遣逗乐尔，怎是我们这些普通凡人可比？”朱辅夸赞道。
我听着他们的奉承之语，只能低头默默笑笑。这九连环本是孩童益智之物，小兆先自三岁就已会熟练拆解，如今在他们眼中却像个多大的难题，原是天赋不同，犹如隔山相望。我看向朱琦，她自是一脸的自豪得意之情，我在家中给她如此长足颜面，她必高兴，我亦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