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压抑得一口气都要喘好几下才能够喘完。这种感觉符婴再熟悉不过，他知道他又要见到那个人了，那个住在他心里面的恶魔。
角落里，符婴蜷缩着身子，他双手环抱住膝盖，两眼无神。
直到，听到脚步声靠近。
“你来了。”符婴的声音低低的。
在这一次，他居然会这么好声好气的同那个叫做“谢悯”的人说话。大底是感觉自己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孤独到了极点之后只能在心里面找一个慰藉。
谢悯依旧一身黑衣，但是细细看去便可看出他里面的内搭其实是暗红色的。他的脸色惨白，但是目光却不像是初次见面的时候那般阴鸷，平白的让人感觉多了点以前的神采。两个人这样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眼睛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相似又疏远。
谢悯半倚靠在大树跟上，他颇为不屑的还抱着双臂，半边身子被那树支楞着。他就这样轻蔑的看着符婴，没有再往前走过来。
从瀛洲岛离开之后，再到苍穹把他关在净殿，这不多不少的几天，谢悯就一直出现在他的梦里。其实有些时候，符婴也分不清谢悯是在他的梦里还是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清楚的知道这个人住在他的身体里。几日的相处之下，谢悯并没有像前几日那样见面就非要弄死他，而符婴，不知道是不是信了他说的话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竟也不再那么抗拒他的存在。
符婴身体里面的元神是残缺的，这个眸子阴鸷、恍如厉鬼的少年就是他的另外一半元神所化。
这些事情，都要追溯到两千年前，那场天劫之后。
“你这窝囊废的样子是给谁看？”
似乎是见不得符婴这个样子，谢悯冷嗤，语气极度不耐烦。
符婴漠然的垂着眸子，冷声道：“你懂什么。”
可是出口之后他又后悔了，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他所经受的那个人自然也经受，怎么会不懂？怎么可能不懂！何况，谢悯历经的东西，岂是苦痛百倍可言？
果然，听到符婴这句话之后，谢悯一下子就黑了脸色，他以极快的速度瞬移到符婴边上，眸子重染恨意杀伐，近乎咬牙切齿地开口：“懂？”
“那你懂什么！你爬上了天堂，却把我一个人留在地狱里！苦熬两千年，你知道那种被仇恨折磨的要疯了的样子吗？钻心刺骨，死了都比这好过一百倍，一万倍！”
“生不如死，可是我死不了，我也不能死！我要爬回来！我要把三界化为炼狱，我要让所有人都万劫不复！”
他母亲的债，他自己的债，整个九幽鬼族的债，血流成河、尸堆如山！他会一点一点的，一点不剩的全部都讨回来！
符婴觉得心口抽疼！属于谢悯的意识与仇恨在他的脑子里面渐渐觉醒，这些迟到了两千年的恨意杀伐，只会如洪水决堤，愈演愈烈。看到面前的谢悯眼眶通红，恍如野兽的样子，他只觉喉头干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
符婴动了动嘴唇，谢悯却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早就打断了他的话。
“凭什么你就可以忘记一切，而我就活该受煎熬！”谢悯将目光狠狠的锁在符婴身上，里面汹涌着恨意。
符婴说不出话。
一阵抽搐，猛然惊醒！
惊醒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站在窗前的那抹蓝影。
听到动静，苍穹也已经回过了头，他的脸上又戴上了那张面具。符婴意义不明的看着他，明明都已经被他戳破一切了，却还是在这样自欺欺人的遮盖着，他到底是再否认自己曾经是谢清钰，否认他们的过去，还是在否认它的存在。
苦涩蔓延。
“醒了。”苍穹淡声道。
他的语气平淡，竟让人产生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错觉。符婴只觉更加郁闷，心口的怒火也越烧越旺，最后已经不带任何掩饰的怒视着苍穹。
“放我走。”
符婴言简意赅说出自己的意图，从知晓真相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心如死灰，现在和这个人相处的每一刻，都像是有一把刀不停的在他的伤口上进出，钻心的疼。
苍穹垂眸看他，淡声道：“符婴，我不会害你。”
外面符婴是应龙之子的身份已然暴露，这背后肯定是离不开从瀛洲岛逃出的郁垒和涂山翊的推动。神族，鬼族……甚至其余被镇压的几族，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稍有不慎便会再次上演当年九幽黄泉的血案。
符婴，只有留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呵。”符婴冷笑一声，讥讽的看着苍穹：“是啊，你怎么会害我呢？”
苍穹眸子晦暗，在最深处隐藏着痛楚。但是也仅仅只是被隐藏着，慢慢的就被冰霜覆盖：“符婴，你听话一些，总是能够少吃些苦头。”
这是他惯常冷漠的口气，居于高位，俯视下面的一切。
苍穹圣主，面前的人是那个执掌法度、审判神格的苍穹圣主。
阿悯，终究我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纵然蛮横了些，那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只能纵着了。
两个人，两个声音，在他眼前交错汇聚又慢慢分开。
符婴不由得在心里唾弃自己真是没用，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心里面居然还是怀着一丝期待。
终于，是放下了身段。
“你，现在是用什么声音在命令我？”符婴挑眉看着苍穹，眼睛里面渐渐燃起希冀。
苍穹的目光与他对视，却见那人沉默良久，语气不改冰冷：“我不是谢清钰。”
他否认自己，也否认他，否认了黄泉的一切！那些，他拼了命，奢望回到的过去。现在，就被苍穹这样一句话请一句地否定了。
仿佛一颗心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鲜血淋漓，疼的支离破碎。
符婴微微合上眸子，尽力的把眼睛里面那些想要蔓延出来的湿意逼了回去。他仰头看着房顶，目光游离，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是啊，谢清钰，他，他不会这么对我的……”
那个笑意温柔的少年，那个眉眼如画的少年，看到他皱眉就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送到他面前。他把他捧在手心里面，看着他的目光温柔倦怠，甚至舍不得说一句重话苛责他……那个才是谢清钰，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如同谢清钰一样待他好，可是他把他弄丢了。
连着那些破碎的光阴，一起丢在了黄泉的天雷之下。
苍穹垂下了眸子，只见符婴却忽然想开了一样朝着苍穹笑道：“那圣主大人，真不好意思了，小爷这辈子也就只听我哥一个人的话。”
“你不让我走，我偏要走！”
语毕，符婴已经拍岸而起，直接一个旋身席卷着灵流一拳朝着苍穹打过来。苍穹愕然片刻，居然不躲也不避，直到符婴席卷着凌厉的拳头已经距离他嘴角不到一寸，他单手捏住。
他并不想伤到面前的这个人，只想让他知难而退。
可是符婴哪是这种性子，他倔强起来就像一只横冲直撞的小兽一样，眼看一击落空另一拳已经朝苍穹的腹部轰去。
不出几个回合，符婴双手都已经被苍穹治住，根本就挣脱不开！他气急攻心，眼眶都已经腥红了，身体里面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翻涌，居然奋力一挣，竟然将苍穹挣开了去。
苍穹似乎是也是没想到符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只见符婴退出去几步之后，周身居然浸染着黑色灵流鬼息，与此同时他的脸色也与方才完全不同，眸子阴鸷，看着苍穹，眼睛里面血腥杀伐。
应龙之力要觉醒了吗？
苍穹心里漏掉了一拍，几乎是同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符婴，住手！”
“不要催动应龙之力！”
应龙之力，早就已经被这些魔障邪孽给浸染，符婴的身体根本就没有办法承受这股力量。稍不小心，很可能肉身就灰飞烟灭了！
更何况，他是在苍穹山四周笼罩了层层的结界才掩盖住了符婴的气息。如果应龙之力觉醒外溢，他的结界根本就挡不住。
符婴却像是根本听不到一样，他冷冷的看着苍穹！苍穹根本就不知道，现在在他面前的人，心里面住了一个恶鬼，这样的目光是那个恶鬼的！
“符婴！”苍穹高喝，与此同时，他手上的力道已经朝着符婴甩出。他从空中抓出几根不存在的琴弦，另一只手极速拨动。顿时，琴音就将整个屋子充斥。
只见符婴面露痛苦之色，他不得已双手抱头，俯身躬下！琴音涌动间，只见那些原本缭绕在符婴身上的黑气渐渐散去。
直到，周遭的一切恢复平静。
苍穹撤了琴弦，快步上前看着痛苦的符婴。似乎是经过刚刚的事情，符婴意识还有些混乱，他看到苍穹托起他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清钰哥哥，疼…”
眸子里面攒聚着泪，声音也软软糯糯的。
苍穹一怔，心下居然有些仓皇起来，最后，他也只是冷着脸说出一句话：“我不是谢清钰。”
这句话像是魔咒一样，让符婴瞬间缓过神来。他眼睛里面的茫然顷刻清明，然后变得疏离讥讽，一把甩开苍穹的手。
我不是谢清钰！
面前的这个人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了吗？
苍穹看着被符婴甩开的手臂，静默许久，心里却一遍一遍的重复这句话，不知道是想说服别人还是想说服自己。
他不是谢清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