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父亲的那一眼起,阿文和姐姐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悲伤的眼泪。
在阿文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个很强壮的男人,每次回家都穿着一身肥大的灰色西装,分头上打着发蜡,但现在他们看到的父亲,却是一个瘦骨嶙峋到几乎脱相的男人,还有满头杂草一样的灰发。
父亲见到自己的儿女后,同样在掉眼泪,但是当姐姐和阿文问父亲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父亲竟变得无言以对。只是叮嘱姐姐和阿文,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
之后爷爷带着阿文和姐姐离开了父亲。
从那天开始,爷爷再也没有带阿文和姐姐去那所监狱探望父亲。然而奇怪的是,从那天开始,妈妈也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还有,从那天开始,本来已经颐养天年很多年的爷爷,突然找了一份泥瓦匠的工作。从那天开始,爷爷开始节衣缩食,拿起了针线,对一些在衣柜里搁置很多年的旧衣服缝缝补补。
从那天开始,阿文和姐姐都很懂事的省吃俭用,随着身体还在不断地发育长高,裤子穿着短了,上衣也开始变得紧绷绷,鞋子也顶脚了,不过姐弟二人从来都是能穿则穿,能用也用。
就是每当阿文和姐姐问起爷爷,爸爸什么时候才能从监狱里放出来,妈妈去了哪里,爷爷就会变得沉默不已,偶尔会喃喃自语一句:“是爷爷没有能力,没把他们教育好,所以害了他们······”
然后爷爷会老泪纵横,掩面抽泣。
时间久了,阿文和姐姐便不在问了。不过从村镇和学校里的一些风言风语中,身边那些认识他们的人对姐弟二人的态度中,姐弟俩也能感觉到什么端倪。
原本很亲密的朋友,会刻意地躲避他们,变得形同陌路。原本很友善的邻居,从此再也不来他们家串门。原本走得很近的亲戚,也断了联系。
有一次,阿文在学校里的食堂去打饭,路过几个同班同学的身边,听到他们正在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阿文无意中听到一句——阿文的爹是个杀人犯,半年前被枪毙了。
阿文的脑袋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冷风从身体内部灌入头顶,浑身都跟着颤抖起来,就在半年前,他刚刚去监狱探望了父亲,父亲明明还在。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那个说他父亲是杀人犯的同学身边,下意识地揪住了那人的领口,愤怒地说:“你胡说什么!”
那个同学不甘示弱,一把推开阿文,“你这人真够虚伪的,装什么装?你父亲本来就是个杀人犯嘛!”
阿文看着周围的同学纷纷对他投来鄙夷唏嘘的目光,竟莫名感受到了无地自容,不由得握紧了双拳,眼球也开始充血,他抡起拳头扑向了那个同学,反被周围的同学合伙欺负。
最后闹到老师那里,那几个同学本就是死党,所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是阿文平白无故,先动的手。
老师又问阿文为什么动手打人。
阿文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原因,他无法从自己的嘴里说出父亲是个杀人犯······
老师为此警告阿文,以后再动手打人,就辍学回家吧!
阿文鼻青脸肿地回到了家里,姐姐问他怎么了,阿文扑进姐姐的怀里,哭着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姐姐,姐姐也哭了。
姐姐说,她也和班里的女同学争吵过,就是因为那些人在背后说她爸爸是个杀人犯。可是······和她吵架的女同学,是她以前最要好的朋友······
不过姐姐毕竟比阿文大两岁,她相对成熟了很多,所以她后来再遇到这种事情,选择充耳不闻,沉默以对。
姐姐安慰阿来,其实父亲在监狱里说的那句话没有错,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好好学习是唯一的出路。只要熬到大学毕业,找到一份赚很多很多钱的工作,把爷爷接到城里居住,到那时,你会发现,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姐姐是阿文唯一的知己,阿文也是姐姐的唯一知己。姐弟俩就这样,相互扶持,相互鼓励。他们坚信,总有一天,姐弟二人一定会跳出眼前这个狭窄的圈子,去外面更加广阔的天地。
姐姐说,她的梦想是做一名服装设计师,因为单凭爷爷一己之力,很难供养两个上学的孩子。所以舍不得向爷爷讨钱买衣服的姐姐,久而久之,便学会了针线活,经常把一些旧衣服,旧布料裁剪以后,再加工成一件新衣服。再久而久之,就喜欢上了这门手艺。
阿文也很喜欢穿姐姐给他“量身定制”的新衣服。但阿文的梦想是星辰大海,他想以后远离这个外表看似喧哗,实则无比冷漠的人世间,做一名宇航员,去太空看一看。
彼时的爷爷,每天都会跟着村里的包工头东奔西走,去附近的乡镇和城市打工。每天夜里,他都会拖着疲惫的身子,放一个小板凳在院子里,然后仰望苍天,回想很多事情。比如他的儿子在十五岁离家以后的很多年,明明告诉他在外面找了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后来又做生意,又结婚生子光宗耀祖的,可后来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杀人犯?
他前思后想,觉得儿子在半年前的监狱里,对阿文和姐姐说的那句话是对的,唯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就是因为儿子没有念过多少书,所以不懂法,所以为了活着,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再发生在自己的孙子和孙女身上。
所以,他期望老天爷可以让他多活几年,只要把孙子孙女供到大学毕业就好。到那时候,死就死吧!
爷爷每天在工地上拼死拼活,做着青壮年才可以做的劳力,饭也舍不得多吃一口,平时同行吃三个馒头,爷爷吃一个,别人吃面条荷包蛋,他却喝疙瘩汤,他就是要争这口气,要拼命攒钱,供养两个孩子读书,以后出人头地。
然而,又有谁能逃脱得了自然法则呢?
终于有一天,他累倒在了工地上,被几个同伴送去了医院,临终前,还没来得及见自己的孙子和孙女一眼,就撒手人寰。
这一年,姐姐上高二,阿文上初三。当他们从学校里收到爷爷去世的噩耗,在不同的地点,坐上了不同的面包车,一路上,流着同样无助的眼泪,万念俱灰地去了医院,接回了爷爷的遗体。
安葬了爷爷的遗体后。姐姐对阿文说,以后没有人在供养他们上学了,所以,姐姐要辍学供弟弟阿文读书。姐姐毕竟大两岁,而且已经过了十八岁,已经可以找一份工作了,弟弟还不到成年人法定年龄,所以辍学后也不能找工作。
阿文当然不同意。在他们那个地方,好多同龄人十六七岁就去镇子上的工厂打工,到处都是童工,哪里分什么成年人不成年人。
姐弟俩固执己见,争持不下,最后他们决定用抛硬币的方式,有字的那一面落地,阿文可以读书,国徽的那一面落地,姐姐可以读书。
五分钱的硬币在半空中迅速翻转着,又迅速落地。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这样荒诞的一瞬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很懂事。孤独的姐姐在学校一直都是第一名。孤独的弟弟也是。
可是,又有谁知道即便他们名列前茅,依然不能摆脱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他们,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寒窗苦读中,他们受尽了周围人的冷嘲热讽,避之若浼,这个冷漠的世界就像是有一面无形的镜子,将他们被喧闹浮华的人世间隔绝在外。
但他们始终遵循父亲在监狱中临刑前的遗言,知识改变命运。他们一直都信。
这是一个两难的决定。不管哪一面落地,都代表着一个人要放弃自己的梦想,从此投身到沧海浊世中,去面对未知而萧索的命运。
当有字的那一面当啷落地。阿文哭了。姐姐笑了。接下来两人又沉默了,他们盯着地上的那枚硬币,彼此想了很多事情。很久以后,姐弟俩相拥而泣。
姐姐后来去了县城里一家服装厂学做技工,弟弟阿文又背上书包回了学校。
然而厄运好像并没有打算放过这对姐弟。
阿文上大一这年,学校里发生了盗窃事件,有个同学家里很有钱,每次开学前家里都给他准备几百块钱的零花钱,这在当时的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学生来说,算是数目非常可观的一笔钱财。
那次,那个同学出宿舍忘了锁门,晚上回到宿舍后,零花钱就不见了。
学校在没有惊动警察的情况下,决定展开内查,并警告那位不知何许人也的小偷学生,在内查开始之前,坦白承认自己的错误最好不过,如果不承认,再被学校查到,后果很严重,学校会坚决杜绝有这样的学生影响校风。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搜查小组就从阿文床铺上的被子里搜到了这笔钱。其实钱真的不是阿文偷的。至于为什么会在阿文这里找到,阿文也不知道。
为此,校长和班主任考虑到阿文出身并不好,还想着给他一个机会,便把阿文单独叫出去训话,教育他诚实是良好的品德,只要他坦白自己犯下的错误,写一封检讨信,在学校大会上大大方方地勇敢承认,并做出道歉,学校会既往不咎。
阿文的心里很清楚,学校这是杀鸡儆猴,故意让他颜面尽失,但也似乎是在逼迫他自动退学。可那笔钱真的不是他偷的。
他以理据争,学校方面却不相信。
毕竟他的父亲是个杀人犯,而且他平时孤僻的很,从来不和同学之间交往,也没有什么朋友,尽管他学习很好,但他这样的个性,还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就像是一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搞出一些影响学校风貌的事情。
大概那个真正的小偷,就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背景,有这样的性格,才在面对学校施压的情况下,故意栽赃给他的吧!
阿文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没有征求姐姐的同意,从此就辍学了。
回到那个家徒四壁的乡下老宅,姐姐听完阿文的讲述后,她对自己弟弟受到的委屈感同身受,并不支持阿文回到学校,然后告诉阿文,今年的征兵令好像下来了,去征兵吧!如果学习不成,当兵也能改变命运的,到了部队上好好干,也能有自己的出路。而且还不用掏学费。
阿文问姐姐,去当兵那么容易吗?人家会不会因为咱爹是个杀人犯,不让我去?
姐姐说,我去找村长说说,试试看吧!
就这样,阿文在家里等了半年,也没有等到自己去当兵,却等来了姐姐投河自尽的消息。
姐姐不会就这样无缘无故的自杀。
事实上,在这半年的时间里,阿文没有见过姐姐几面,姐姐在县城服装厂打工,来回很不方便,一般晚上都会住在工厂宿舍里。
不过每次姐姐回家,他发现姐姐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至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阿文也说不上来,但就是感觉姐姐像变了一个人。比如皮肤好像比之前细腻了很多,臀部也好像鼓了起来,说话时,嘴里还会有些口臭。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姐姐从小到大,都是那种喜欢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人,阿文一直以为姐姐很强大,只是在姐姐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心情难过的时候,阿文却能轻易看出来。他倒是问过姐姐几次,是不是在上班的时候,有谁惹她生气了,姐姐说没事儿。
无论阿文问姐姐几遍,姐姐也说没什么事的,你想多了小弟。
有一回,阿文意外撞见姐姐和村长家的儿子在一个无人的巷子里说话,姐姐始终低着头,那个小青年还对姐姐动手动脚。
阿文知道村长的儿子是他们村子里的地头蛇,平时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整天在脖子里挂着一个照相机东游西逛,心想姐姐怎么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他当即走过去,愤怒地看着那个小青年,握紧了拳头。
这个男人看了看阿文,冷笑了两声,然后就走了。
阿文问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儿?
姐姐说,这人是流氓,幸亏你来了。
阿文又问姐姐,你要是以后遇到他,你不用怕他,他再敢这样,你就告诉我,我打不死他!
姐姐捂住了阿文的嘴,警告他不要乱说话,他是村长的儿子,如果和他处理不好关系,这兵就别当了。
阿文说,不当就不当。
姐姐听到阿文这样说,莫名其妙地哭了。
如果说后来姐姐的自杀,乃事出有因,阿文的预感告诉他,这事儿一定和村长家的儿子有关。
其实阿文本以为姐姐的死,可能是村长家的儿子欺负了他,然而事情的真相,比他的猜测更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