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上午太阳非常好,课已经上了两节。课间,乐美华回校了。她是专门过来拿毕业证的,她的毕业证在李枫那里放着。
乐美华看见我,就笑了笑,说,你时间方不方便?
啊,我方便那。乐美华就放低了声音说,方便了我们就出去转转。
那当然好了,我知道乐美华有话要说。我说,还剩两节课,我不上了,没人管我那。
乐美华也笑说,那好,我们一起,到玉河边上吧?
这是我三年间,和乐美华单独唯一的一次约会。
玉河历史上也辉煌过。西汉末年,农民起义军早期的领袖刘玄,就是在玉河河滩上筑起高坛,登基称年号为更始,刘玄就是更始帝。玉河也是梅城的母亲河,梅城城市里面的人,世代饮用的是玉河水。旧梅城没有自来水,大街小巷都凿有水井,因为水位浅,一般不用辘轳,水井盖板上有三个眼,又叫“三眼井”。小时候听大人说,玉河的水清澈纯净,梅城人说谁干什么没有资格,会习惯说你到玉河里洗洗脸,洗白了再说。可见,玉河里的水确实很白。我们上学那几年,玉河已经彻底地变了,原本银白的沙滩,被一层层的烂淤泥覆盖着,河水翻着泡沫,水面也变得窄了很多。后来,梅城人在下游修起了一座拦河的橡胶坝,才恢复成了一座碧波荡漾的人工湖。
我和乐美华推车走出校园,我们不是奔人工湖去,而是越过菜市街往东行。
出河街再往东就是玉河边。这里是玉河上游汇入的一条支流,河水全是酒精厂排出的腥臭的黑水。梅城的酒精厂,号称“国内生产规模最大的酒精厂”。
酒精厂的这股黑水,并不是那么随便就能治理好的,所以就肆无忌惮地直接灌进了玉河。当然,我们毕业后很多年,梅城终于修建了更多的橡胶坝,直接在河床地下,铺就了完善的输水管网,把城市污水从河床下面,直接送到了下游的处理厂,玉河水才真正又成为了能“洗白脸”的净水。
我不知道,乐美华心中计划的约会地点在哪里,但我知道,我们沿着河街往东,那就还得继续往上游走。当时的玉河可谓“十里不同天”,下游水脏而臭,上游清而净,下游水面很宽,没有沙滩,上游水面小,但是沙滩一律是银白色。
我们来到沙滩中央,一座自来水厂抽取地下水的水房前面。坐在那里,可以听见抽水机微弱的轰鸣声,眼前,就是一线清澈见底的河水。走近了看,河滩也不是银白色,而是在银白色上面,爬满了手指长短一样的青青茅草。
我能理解,乐美华把我约到这里,这里清净,绝不会碰见熟悉认识的人。我们有两年多都没有怎么联系了,现在又忽然一起出来,既然想安静谈谈,我们只能到人迹罕至的所在。
话题,不知道是先从哪里谈起的。记忆中,我们当时说起的话,并不多。河水流动的声音并不大,可在我心里,仍然能听见水流的轰响。我敢保证,远处沙滩上青青的茅草,如人胳膊上稀疏的汗毛,是我先发现的。
我想,乐美华破天荒约我出来,一定有话要讲。我一定是在酝酿听她说话,而她的内心,也许并不平静,她的沉默应该也是在酝酿该怎么开头。
乐美华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以前知道。你给我写过那么多的诗稿,都是用稿纸写的。现在也知道,虽然不知道,你现在还写不写了。但是我想说的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往后看,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更宽阔的世界。好女孩也多的是,你应该着眼未来。
我说,世界很大,其实也小。人一生中能碰到的喜欢的人,不会有多少。尽管你以前拒绝了我,可是我真的不后悔。如果你要以为以前伤害到了我,有点想安慰我的话,那就真没有必要。我们之间,不存在谁伤害谁的问题。
说这话时,我想到了乐美华当年给我回复的“情书”,说实话,我早已经度过了抓狂期。树假如不要皮,必死无疑,人若不要脸,就天下无敌。所以,我的回答是很真诚的。
乐美华说,这三年好坏结束,我要提前走上社会了,我想我们同学一场,我不想伤害谁。如果真让你伤心了,我想说抱歉。我还是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后你一定会遇到更好的。
我本来以为,她有很多的话要说,可面对面时,她的话却简短得精致,精致得如字斟句酌的精美小诗。我想,别辜负了这大好时光,面向玉河,春暖花开。我得变被动为主动,要不我还得纠结于词句之间。
我说,为什么要休学?李枫说,因为家里的事,是真的吗?这是两码事。我想了解真相。能说吗?
乐美华说,前一段因为家里的事,确实心情不佳。再一个,我觉得考学也无望,家里准备安排招工让我上班呢。
我继续问,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乐美华说,因为三哥。
啊,三哥?是三个哥哥吗?不是呀,那三哥是谁?
乐美华说,三哥你不认识,是社会上的人。他对我追的很辛苦,从我上高一时起,就老是在我放学的路上堵截我,你还记得你们有回闯到我家里来吗?就是那段日子。
我当然记得。我曾经以为自己还英雄一回,现在看来,做英雄的机会还是太少了。因为上学也好,放学也好,我们本不同路,我想如果我们同路,我就会平添无数的机会。
乐美华说,三哥经常在放学路上等我,有时没事,就为能看我一回。我原来是谁都不可能接受的,后来三哥感动我了。他说,我还小,他愿意一直等我,等我到十八岁。我就因为这句话,感动得稀里糊涂,我没有经受得住诱惑。
哦,我已经有点明白些了,但是又有了很多的不明白。乐美华,你是在羡慕我吗?还是在说,我不懂得含蓄,不懂得等待。可是,这么久了,我们再说到以前,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们现在怎么样?你打算以后嫁给他吗?
我说,那怎么会因为三哥呢?
乐美华的表情有点无奈,我提前走了,三哥以后就堵不到我了。哪里还有以后?我和三哥之间,也许以后就结束了。因为我们都很小,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对你是祝福,对三哥也是,对我们都是一种解脱。解脱了,才有新的开始。
然后,我和乐美华,面对着升高的太阳,就一起发呆了好久。时间飘逝的很快,快中午了,我们站起来,我看着乐美华骑上车子回家。我们临行的时候,间隔有两百米,她望着我,挥一挥手,算是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