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家在梅城商场脚下，一个银行的家属院。看大门的一问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刘领先老师家，他看到几个学生来找，指引的特别清楚，哪个单元哪层楼，大门朝东还是朝西。我们一找一个准。
“刘大烟枪”是我们做学生时候，学生之间给起的外号。一旦已走上社会，我觉得就不能再叫了。当老师何辜？不能教一届学生，就落下一个“外号”，而且就被人叫一辈子吧？那当老师的不是也太吃亏了吗？我想我们以后可以叫他老刘，当面的话还是应该叫刘老师。
我们敲门的时候，他正在屋里睡觉。弄清楚是我们几个后，穿个大裤头就给我们把门开了，然后回屋才穿上长裤。那一年的暑期比较闷热，一般家庭的客厅还没有装空调，刘老师就慌忙把他里屋放的落地风扇给搬到客厅去。
你们喝点什么？我这里有苦丁茶和毛尖？刘老师问我们。
我们都说，到了老师家，老师哪里能那么客气呢？
刘老师说，喝点吧，你们毕业走上社会了，再来就是客人了。他还真这么说哦。
那么，就喝苦丁茶吧。茶我们不懂。感觉苦丁茶这名字，符合我们的心态。
刘老师给我们每个人都用玻璃杯，倒上一杯茶。我们一溜，都坐沙发上。
我掏出烟，熟练地撕开包装，给刘老师让过去一根，老师，你抽烟吧？我也给周庆、孙梅城、李栋各发一根。
刘老师很诧异，忙说，我现在不抽烟了？
不会吧？刘老师，你是嫌我们的烟赖吧？
刘老师就马上改口，哪能呢？不赖，不赖。
周庆就掏出火机，刘老师，让我给你点上吧？周庆给刘老师点上，也给自己点上。
我们每人都点上烟，师生一起，围着茶几集体抽烟。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周庆抽烟。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用哪两个指头夹烟都不会，有点别扭。
桌子上的苦丁茶还没有泡开，茶水喝起来还是很烫嘴。气氛有点沉闷。
你们暑假里都玩得好吧？话题还是刘老师自己憋不住，先问我们。
周庆就说，好什么呀，原来挣钱那么不容易呀！我和李栋我们两个到砖厂去搬砖，一顶砖200块，才给3块钱，刘老师，你真别嫌我们买的烟不好哇！我们没有干过这活，干一个工挣不了几个钱那。
嘻嘻……周庆真会编，这圈圈估计别人说，连我们自己都不会信，刘老师能信吗？他是只管往外撂。
孙梅城说，我也一样，我们家让我跟着到新华后街卖布去，一天就给十块钱，有时候看我的钱没有花完，就干脆不给了呀！这一天到晚站得那个腰酸背疼呀！都没法说。
我说，得了吧，那你们都还算好的，好歹是个事呀，我是屁事没有，以后干屁事还不知道呢！
很明显，刘老师面对一连串的瞎话，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并没有拆穿我们，而是顺着我们的话说，脸上还笑眯眯的。
生活就是这样子的，让你们也知道知道，大人们的辛苦，对你们以后有好处。俗话说，“不吃苦中苦，难熬人上人”。好多大老板，也还是干苦工干起来的。其实，你们能自己劳动，干得再少，也是收获，职业再低贱也不可耻，不劳而获才可耻。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我们来干什么来了，来听刘老师上课来了？
我说，刘老师，我们还有以后吗？你在派出所给我们做的笔录，对我们以后可不好呀！
刘老师有点明白过来了，我们上门还真不是来白扯的。
刘老师马上就信誓旦旦地说，原来问这事呀！我给你们说，这都是当时吓唬你们的，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你们想呀？什么是笔录，派出所里面人整天忙得王朝马汉的，学生打架这种事，没打起来就不会处理。再说了，笔录给谁做，要找谁核实的，核实完了还要找谁签字画押认可的。当事人不签字，那就不叫笔录嘛！你们谁谁个——派出所找你们谁个核实了，没有吧？
我们都感觉，这话说得符合当时的事实，也顺应逻辑，我们倒显得没有经验了。
那么OK，这个话题就放过去，我们不能白来。我跟周庆使了个眼色，周庆就又掏出一根烟，递给刘老师。
刘老师接着这根烟，李栋掏出火机，又给他点上了。如果刘老师不接，周庆就会说，怎么了？刘老师，石久琴给你敬烟你接，我给你掏的，你接都不接呀？刘老师还是有经验的。
刘老师说，唉，天气热，你们喝点茶吧。我们都端起茶杯，喝起来。
刘老师说，生活呀就像这苦丁茶，虽然苦，可是也泻火，慢慢喝着就顺了，你们的棱角也会磨平了。你们都有个性，也有脾气，再过个若干年，你们到不了我这岁数，看什么都会像这“顺和”牌的烟，看什么都得顺和。人生就是那几十年，中学三年，你们觉着怪难熬，这不是过来了吗？其实放到这人生中，就像手里这根烟，吸那么几口就吸完了，吸着，吸着，人生也就到头了。
我们有点坐不住了，周庆和我对望了一眼。
刘老师看着我们，继续说，我看你们几个，上学的时候也不算坏学生，起码你们有冲劲，品质上都是有素质的，现在你们也很好呀，懂得自食其力，还懂得来看看老师。但是你们忘了，你们就这样去做苦工，意味着你们已经承认这三年已经彻底失败了，你们准备接受这种失败，并愿意为这种失败付出人生代价了。而没有去想想别的辙？固然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们做什么，都是我教过的学生，这没有问题。但是如果重新复读，你们就是自己给自己一回机会，我这只是建议，只要你们继续努力，来年你们可能都会有回报。
孙梅城改口了，我们就是暑假搬搬砖，没说以后一直搬砖那。
这家伙已经忘了，他压根没有说搬砖的事，搬砖的事原本是安在周庆和李栋身上的，孙梅城关键时刻掉链子，这忘性也太大了点吧？
真没出息！我看这样说下去，一会儿刘老师还得说，甚至能让我们自己要站出来承认错误哩！我们能有什么错，当年教我们抽烟的老师，应该接受学生们的反哺。
我说，刘老师，你今天吸了我们两根烟，这烟不好，下回我们买点好的，再带上几瓶酒，来你家里坐，欢迎吗？
刘老师依旧笑呵呵地说，来老师家，怎么会不欢迎呀？酒你们就别带了，我也就是吸烟这个嗜好。你们的烟，确实有点次，那没有关系呀，我过去吸“白河桥”烟，都吸了多少年了？你们谁哪天有空转过来，想过烟瘾，就上来坐坐，我给你们好烟抽。
周庆和李栋站起来，说，我们就不打扰你了，烟也抽了，茶也喝了，教育也受了，我们就回去了吧？我和孙梅城也都站起来。
刘老师说，那好，我一会儿也要出去办点事，要是你阿姨在家，就在我家里弄几个菜，我们在一起再好好谈谈。
不了，不了，还谈呢。
我真想说，刘老师你真的还是假的？要是真的，下回，我就多叫点人过来，我想还是算了吧？那刘老师还不更得头大半天才怪。
我们一起走出刘大烟枪的家，几个人围着梅城商场转了一大圈。凡是商业区，向来都是人多车多，我们在商场天桥下，有点兴奋地快意，又有几分不够酣畅淋漓的失落。
我们本来是想好好地请刘大烟枪抽一顿烟，再发一通脾气泄泻邪火，但看他事故圆滑得一句硬茬话都没有，而且老给我们讲人生道理，我们就只好撤退。打消耗战僵持下去，无论对谁，都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几个人的讨论，后来集中在刘大烟枪这个人身上。
要说敬业，刘大烟枪也属于敬业，连黄堂堂也很敬业，只是黄堂堂不够专业，刘大烟枪够专业而已。要说人，也都不能说是坏人，黄堂堂这人人品就更是算得上好人。可是连刘大烟枪都说了，我们也不是坏学生。我们岂止不算坏学生，我们本来是爱学习向往上进又听话的好学生！没有一个老师不希望学生往上走，也没有一个学生愿意主动往下走，既然老师和学生都没有问题，可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人会上不了大学呢？而且我们和老师之间，会出现那么多一连串的冲突，问题出在哪里呢？
孙梅城说，问题肯定是出在气氛，这三年，我们就出在没有一个好的气氛。也许是这样吧？
我们觉得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后来孙梅城和周庆决定来年复读，他们就真的没有再选择四中，周庆选择了梅城二中，孙梅城和皇甫杰两个选择了梅城县五中。
可是不好的气氛，又是谁造成的呢？气氛好与不好，这确实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