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雪瑶2021-08-04 20:204,180

  会议室内。

  李良的门徒们已然散去,只剩蒋烨和李良依旧站在原地,对峙着。

  说是对峙,蒋烨被李良别有深意地敲打了几句,头皮越发地麻了,他如同被耶稣看穿的犹大——不知道这个投身医疗界的前包工头以往是怎样对待叛徒的。

  刚才李良问他的意见,他却觉得李良是在向他索命。

   

  “李院长,这事都听您的安排。”

  蒋烨被福尔马林浸淫多年的脑回路疯狂运转,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他自认为足够有效的俯首之辞。

  李良听罢,畅快地笑了起来,“千万别这么讲,我们还是要跟着蒋医生的步调走。不然真闹出事,我李良一个小小的副院长,可也不好交差啊。”

  说着,李良抬起手腕,看看表,“哎,瞧瞧我,脑壳里装不下两件事。计财的人还等着,要不……我先撤?”

  蒋烨求之不得,连忙起身相送,“李院长,您快去忙吧。”

  于是,李良也不再多话,和小黄一前一后离开了。

   

  目送伏地魔李院和他的食死徒小黄消失在视线以外,蒋烨又站了几秒,这才抓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大口吞咽。放回去,才发现半瓶已经空了。

  接着,他走到窗前——这扇窗正对着医院的前广场。

  他看到,杜鹃和杨婉这会儿刚刚走出大门口。

   

  ***

   

  此时,离开战场的两个女人兴致都不高,杨婉更甚。她跟在杜鹃身后,垂着头,嘴里没好气地低声念叨着。

  忽然,不耐烦的喇叭声贴着她身侧猛得响起。

  “摁你妈!”杨婉本就火大,这时又被那气势凛然的汽车鸣笛一激,想也不想地顺手敲了敲车前盖。

   

  倒是杜鹃,听到杨婉的骂声,马上回头。一见杨婉的举动,暗察情势不妙,就赶紧把杨婉往后拉,谨慎地看着驾驶座。

  ——驾驶座车窗摇下,露出年轻男人的半个身子。

  这年轻男人倒没动怒,只是拨了拨染成灰绿色的头发,挑着眉毛瞟杨婉,“我嗦你火气好大?”

  杨婉见对方没有恶语回呛,反倒有火撒不出,却又不认怂,“你有莫得素质?!离人啷个近,还要按喇叭,给人吓出心脏病好撒!”

  听到年轻美女的骂骂咧咧,年轻男人上下打量着杨婉,“小姐,看清楚撒?你走在大门正中间,我车子啷个往里开?”

  “行行行,你有理!莫得人和你废话!”杨婉嘴上哪肯认输,身子还要往前窜,却被杜鹃扯到了边上。

  “你少说几句,”杜鹃微微欠身对着车窗内,“不好意思啊。”

  说着,杜鹃拽着杨婉的手,紧走了几步,远离是非之地。

  “杜鹃你就是太软!”杨婉踉跄地跟着,继续数落着杜鹃,接着还是忍不住回头啐了一口,“挂他妈别一身银链子了不起撒?打算晃瞎谁啊!笸箩货!”

  然而,这台镀着镭射车模,反射七彩炫光的奥迪跑车,再没理会杨婉和杜鹃,一脚油门轰鸣,径直开进了长东医院前院广场。

   

  ***

   

  李靖宇脖子、手腕上挂着的银链子,可不是三十块一条的笸箩货。那是他从韩国代购来、当季最新款克罗心,花了大价钱的。当然,刷着老子的卡,李靖宇从不跟数字计较。

  保安喊他把车停去后院,他懒得搭理,车子严丝合缝地贴着救护车停下。这会儿来找老爹,可不是为了尽孝——信用卡刚刷爆,下周又要给哥们儿过生日,上午给老爸连发几条微信,却始终没得回复。李靖宇的心里着实有些不踏实,一觉睡到起,饭也没吃,往头上抹了几把发蜡,便匆匆赶来了长东医院。

   

  虽说老爸在医院干了不少年,可李靖宇造访的次数屈指可数。前台小护士指了路,循着路牌,他才找到了这间办公室前,门上的铜牌刻着“副院长”三个大字。

  李靖宇素来无视规矩为何物,推门就进,只听见里面刚好说了一句,“这人不懂事,你们盯着点。”

  一看,李良坐在办公桌前,对面,马护士长半个臀部倚在沙发的木头扶手上,抱着胸,翘着腿。一见李靖宇进门,马护士长很有眼力见地迅速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李良一见门开,迅速止住了之前的话题,即使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儿子。

  “哎,爸,这不是给你发微信,你也没回……”

  “我这正忙着,什么事?”

  李良对儿子的突袭,显然有些不满意。

  “哎,爸,那个……”李靖宇瞥了瞥李良,又看了看马护士长,还是不识时务地大喇喇开了口,“我那个卡,这个月刷满额度了,那个,那个……”

  李良不想回话,脸色比起接见死者家属时阴沉了许多。

  马护士长观察此情此景,可不似李靖宇的不见外,机敏地接了话,“靖宇来看爸爸咯,那李院,那我先走了,有事您再给我打电话。”

  李良点点头,“你去忙吧。”

  接着他又想起什么,敲了敲手边一页资料,“资料的事,嘴严点。”

  马护士长嘴角一兜,抹起微笑,“放心,我让院办管事的去查,说的是我要给蒋医生介绍对象……”说到这儿,马护士长似是很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我们这把年纪,给小年轻介绍对象,想看看他资料,再寻常不过撒,谁能说个不字?”

  李良被马护士长的春风撩拨过,也抿嘴笑了起来。马护士长走过李靖宇身边时,再次难以按捺母性的关怀,“靖宇,院里最近出了点事,忙得很。你呀,莫让你爸爸太操心撒。”

  李靖宇的神情果真与李良如出一辙,也是抿着嘴,抓了抓头发,嘟囔一句,“哪有。”

   

  待马护士长轻轻合上门,李靖宇像是瞬间减龄二十年,变成了六岁的孩子,踏着讨好的步伐走到李良身边。

  “爸,我跟你说的事,你看……”

  “李靖宇,你老大不小快成家的人了,一天天的除了和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还会做什么?”

  外人离开,李良对儿子的不满又反弹回无法克制的高点。

  “哎,爸,你不要这么讲好不好!什么狐朋狗友!我们是要一起商量做买卖的!”李靖宇听着老爸侮辱兄弟,火气也噌地蹿上来。

  “做买卖?做梦吧!”李良的话音陡然提高,手指狠狠敲击办公桌边缘。

  通常,李良一旦做起这个动作,就意味着他是真的动了怒,这样的情形,李靖宇自小到大考零蛋、作弊、打架、逃课被请家长之后,领受过的次数数也数不清。然而,只要一想到卡债的燃眉之急,李靖宇迅速地劝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口气立刻孝敬了三分。

  “哎呀,爸,我这不也是想自己做点事,以后不花你的钱撒。”

  做李良儿子的二十多年,李靖宇唯有在揣摩老爸心思这一途,炉火纯青。

  李良听这唯一的儿子说出软话,果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还像句人话。”

  “马阿姨说医院出事了,怎么回事?”,李靖宇关切地拾起那页马护士长送来的文件,他看到A4纸上印着表格,是份个人资料。

  “没什么,医疗事故,人死喽,家属要钱,总部来了个人督办。”李良点上烟,顿了顿接着说道,“过几天你老子就摆平了。”

  可这会儿,李靖宇却没认真听李良的话,而是仔仔细细地辨认着资料上的照片和名字。

  “蒋烨……”

  李靖宇皱着眉头,眼珠左右乱转,试着捕捉某些回忆。

  “上面来的,除了添乱,莫得屁用。”见儿子看得仔细,李良有些莫名,“怎么,你认识他?”

  沉默片刻,五官纠结在一起的李靖宇的脸色豁然开朗,“爸,我还真认识……”

  这样说着,李靖宇感到自己心里诞生了一记绝妙的主意。

   

  ***

   

  蒋烨站在“隆辉豪庭”1888号房的落地窗前。

  房间足够大,大得过分,小城市的酒店房间面积轻轻松松便超过上海的总统套房——是李良硬给他安排的。

  安排房间是蒋烨与李良打的第一重交道,他诚惶诚恐地反复强调,按照集团的差旅标准,他住一个标间足矣。况且,在医学院年了八年书,过了太久两点一线的生活,蒋烨在吃穿用度上并不考究,更谈不上追求奢靡了。

  可李良不容置喙,嘴上说着“蒋医生,来我们这里就得听我的”,已把房卡硬插进了蒋烨外套的口袋里。

  雨打湿了窗玻璃,透过灰色的雨滴,灰色的云雾,灰色的天宇,蒋烨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半焕新,一半破败的小城。

  他对破败的那一部分很熟悉。

  而破败与焕新的边际线上,三座参天的板楼拔地而起,应该是建设中的新小区。蒋烨数了数,比自己所住的这座大酒店还高,足有22层。

  能住进那三栋建筑里的,估计得是这座人均收入相当寒酸的小城里,颇为富贵的人家。

  蒋烨凝望着遥远的高楼,那楼上密密麻麻、尚未装框的混凝土窗口,穿过拦腰的云雾,穿过无垠的密雨,也望着他。

   

  直到电话铃响。

  蒋烨拿起手机,弹出一串未存储的数字。

  显示是本地号码。

  蒋烨接起,还没开口,扩音器里的对方就快言快语地喊起来,“是蒋烨吧?还记得我么!”

  “你是?”蒋烨皱眉,在上海念书时,反诈骗的宣传标语在大学里挂了不少——听起来像骗子。

  “我啊!李靖宇啊!”

  面对这么热情熟稔的陌生声音,蒋烨有点懵。

  “李靖宇,一中的!”对面见蒋烨毫无反应,紧着补充,“我四班的,你一班的!”

  “哦哦,我记得你,”虽然嘴里这样说着,蒋烨脑海中对李靖宇这个所谓同窗的印象,仍旧还只是三个汉字而已。

  “我管一班张子轩要来的你电话,他现在在工商局上班呢!我们常在一块儿玩。”李靖宇一如既往的兴致勃勃,“我听我爸说你回来了,咱们这么多年老同学,一起聚聚”

  “你爸……?”

  “哎我都忘了说了!我爸,李良!哈哈,他说了,你管着他!”李靖宇似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口无遮拦,把自己脱口而出的“俏皮话”逗笑了。

  蒋烨听到“李良”这个名字,头皮又是难以自持地发紧。

  “那个,李……李同学,”蒋烨非常小心地拣选着措辞,生怕说错一个字,“我刚回来,好多工作还要熟悉,聚会的事,要不然……”

  他谨慎地,如同在雷区搜索一般,试探着,“……先等等?”

  李靖宇只顿了半秒。

  对蒋烨来说无比漫长的半秒。

  “嘿!老同学不给面子吗?在大上海呆久了,看不起人是不是啊!”

  “没有没有,我真没有这个意思”,或许是上午李良的训诫言犹在耳,或许是李靖宇把老爸的软硬兼施学得有模有样,此刻蒋烨的言语无措起来。

  “我就说撒,老同学不是见外的人!罗浩宇你记得撒?也是我哥们儿!他给我说过,会考你们两个挨着坐,你还给他看过卷子呢!”

  李靖宇这话说的倒是没错,只是那时的蒋烨优秀,同时干瘦、寡言,手无缚鸡之力,他把自己的考卷往罗浩宇那边挪了挪,供罗浩宇伸着脖子照抄,倒不是出于异性手足之谊,纯粹是因为那个罗浩宇高他一头多,他怕挨揍。

  “那行,就这么定了,明天晚上七点,我在你酒店大堂接你撒,凯帝拉克。”怕蒋烨不熟,李靖宇熨帖地解释起来,“哎,你是不是不认识?这几年才开起的。一条龙,放松放松。”

  虽然不认识“凯帝拉克”,但“一条龙”的内涵,蒋烨还是能揣摩出些许的。

  不等蒋烨答应或否认,李靖宇已经立刻把话堵死,“就这么定了,你莫再推辞撒。”

  “……哦。”

  眼见推脱不过,无措的蒋烨唯有讷然回应。

  临挂断电话的李靖宇,品出了蒋烨“哦”字中的意兴阑珊,自认十分高明地补充着,“晓得你最近忙我爸他们医院那个医患纠纷撒,烦得很。对了,那个心梗死掉的,好像还教过我们语文,你记得不啦?”

  蒋烨没说话。

  李靖宇喋喋不休,“还有他那个女儿,杜鹃,这次一张口就要五百万,坏得很!是我们同年级的,你记得不啦?”

  蒋烨依旧没说话。

  李靖宇大感离奇,拼命提示,“哎,就总拿第一名,每周升旗仪式要上台发言那个女的,我一个不上课的都记得她,你们好学生还能忘撒?”

   

  蒋烨沉默。

  他当然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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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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