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5月17日
刚刚结束最后一科考试,市一中的操场瞬间被青春的喧嚣再次点燃。
小卖部也是。狭小的屋中再也塞不下一个人,无数只手把零钞簇拥着塞向老板娘,然后迫不及待地接过干脆面、辣条、汽水、冰棍,色素和糖精迅速地填满他们的口腔,抚慰他们正在发育的肠胃。
还有厕所,特别是女厕所。女孩们隔着半人高的门板,一个蹲在里面,一个站在外面,兴高采烈地对话着,仿佛这里是茶话会的现场,而后她们手挽着手离开。
走廊反而显得很安静。
高一(六)班后门外,几个男孩围成一堆,他们都套着肥大的校服——是今年才时兴起来,在“好学生之外”流行起来的风尚。比如一米六八的王晓天穿了180码,一米六九的高贺穿了185码,最夸张的是被围在中央的李靖宇,个头才刚过一米七五,校服却理直气壮地订了195码。
高一开学之初,收到同学们填好的尺码表时,班主任白了李靖宇一眼,“你这个个头,穿这么大码数?像个麻袋!”
李靖宇的嬉皮笑脸已然十分老练,“老师,莫管我撒,我爸说,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撒!”
此时李靖宇的裤子拖在地上,已经磨出了毛边,是他亲自拆出裤脚的松紧带,让一大坨裤腿堆在耐克板鞋上,李靖宇觉得这样很酷。加上他爸新给他的诺基亚手机,7610,彩屏的,不对称外壳,红黑配色,是班里的独一份。
——老爸自从给那个叔叔开车,李靖宇的日子也肉眼可见地跟着改善,这只手机就是叔叔给老爸的。据老爸说,要大几千块。几千块啊,那个叔叔连眼都不眨一下就把手机送给了老爸,说别人送的,自己已经有了。
老爸老爸,你可千万不要丢掉这份工作啊!李靖宇在拆手机外包装时,曾忍不住默默祈祷。
虽然不过是在玩贪吃蛇,可已经足以吸引小跟班们围在李靖宇身边,探着头,聚精会神地看他双手拇指的紧张动作。
“李靖宇!哪个让你带手机上学?!”
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让几个陷入贪吃蛇迂回长尾的男孩猛地抬头。是数学老师,张老师。
Game Over,无人操纵的贪吃蛇碰了壁。
“学校不让带手机你不晓得?”张老师个头比李靖宇矮了一点,他轻蔑地梗着脖子,仰视李靖宇。
“哎呦,张老师,”眼看高贺和王晓天两个胆小鬼吓得立刻弹开两步,李靖宇却不慌不忙,“我爸让我带的,您知道撒,我爸经常在外面跑,我家离学校又远,万一路上有什么事,他也好找我,您嗦是不是嘛?”
“你莫狡辩!”
“哎,张老师你您要是不信,您给我爸打电话咯。”
张老师被李靖宇巧妙的回敬呛住。
“以后莫让我看见!”
张老师悻悻地撂下这句败阵时的常用狠话,便转身离开。
“张老师慢走撒!”李靖宇嘴上不饶人地继续冲着张老师的背影高声喊,直到对方消失在楼梯口。
“宝气!”他骂了一句,接着抿了抿嘴。
高贺左顾右盼,“哎哎,赶紧走吧。”
李靖宇点了点头,接着在裤兜里摸了摸,接着露出“中华”的一角,两个跟班的眼都直了。
“又有钱了是吧?”王晓天说着就要伸手去抢。
“从我爸车里拿的,”李靖宇一个过人,晃过了王晓天,“走走走,外面抽烟切。”
三个人兴奋地说着,已走到了高一(一)班后门口。高贺的余光无意瞥见,教室里还有一个学生,正在埋头苦算着什么,手中的笔不停地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着。
王晓天推了李靖宇肩头一把,眼神示意往一班教室里看,“你瞧瞧人家。”
“切!人家是年级第一名嘛,好学生,能和我们一样撒?”
李靖宇“切”得很大声,像是丝毫不忌惮屋中之人是否会听到。
一班教室中的蒋烨,果然并没有听到李靖宇的揶揄。今天上午的数学考试,最后一道大题异常难,他做得吃力,所以心里念念不忘。下午最后一科交了卷,大家早就鱼贯而出,只有他依旧不甘心,又在座位上计算起来。
直到终于得出结果,蒋烨这才轻松地起身,走出教室。他才发现,教学楼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好学生蒋烨却并没下楼,而来到教师办公室——一个好学生最信任的不是自己,而是老师和正确答案。
办公室里有几位老师,正在各自的工位上判着卷子。
蒋烨轻轻叩门。
班主任王一见是蒋烨,心知肚明地对他招了招手,“蒋烨,来对题啦?”
蒋烨点点头,安静地走过去。
王老师继续判着卷子,只是用右手点了点桌上一沓已经判好的卷子,“我已经判过你的了,怎么样,这次大题是不是难?最后一道大题第三问,你做错咯。”
蒋烨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回答,这是来自好学生的,天然的愧疚。他手轻轻翻动考卷,想找出自己的卷子,看看当时的解题思路何以偏离正轨。
忽然,他顿住了。
一张卷子上,最后一道大题第三小问,王接连画了三个对勾。竟然,都做出来了。
蒋烨怀疑自己眼睛的度数又深了,于是抽出这张,仔细辨认着。
不是他的字迹。
可最后一道大题第三小问,居然被做出来了?
而且,不是他做出来的。
蒋烨惊惶地把卷子翻回正面。
只见卷头处写着,姓名:杜鹃。
杜鹃?
王老师见身边没了声响,抬头,看到了蒋烨正看着手中的卷子发呆,笑了起来,“蒋烨,你可有对手咯。”
说着,王老师抬头冲着不远处的工位开口,“杜老师,我就说你女儿应该来我们一班撒。”
窗边工位上的杜老师也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她才刚转来,到尖子班去,我怕她压力太大。”
旁边又有老师插话,“杜老师,你女儿在你们二班,要耽误咯。”
几个老师接连笑着打趣,蒋烨却再也听不进去了。
他只知晓了一件事,原来这成功做出了他没做出的最后一道大题第三小问的,是语文老师杜建国的女儿——新来的转学生,杜鹃。
很快,蒋烨第二次见到杜鹃。确切地说,是又见到了杜鹃的名字。
教学楼下的布告栏,张贴着了各年级本次月考的成绩大排名,最左边一栏是高一,排在最上面,傲视所有高一学生的那个名字是“杜鹃”。
——而之前的每一次月考,这个位置上都是“蒋烨”。
从去年升入高中的九月开始,蒋烨孤独而骄傲地在这座只容一人落脚的珠穆朗玛峰顶端,已经足足占了八个月,除了寒假。
而这个杜鹃只来了几天,在他不知不觉时,如同幽灵飘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毫不留情地推落山巅。
尽管只下降了一名,排在年级第二,蒋烨却如同堕入了马里亚纳海沟的最深处。
虽然,没有任何老师责怪他,甚至没有第二个人觉得事情有什么变化。但正因此,蒋烨甚至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念头,没有人注意到“蒋烨掉到了第二名”,是因为“没有人会注意第二名”。
只要有考试,就有第一名,所有人都会记住的只有第一名。
第一名永远存在,只是这一次不属于蒋烨。
蒋烨在公示栏前站了许久,神色平静。
五月,是这座小城降雨最频繁的时节,蒋烨无数次想伸手,撕掉那张让他痛苦的成绩排名表,可他始终不敢。
直到细雨打湿他的近视镜片,也打湿那张纸,他们的名字洇透了,蒋烨的,和杜鹃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蒋烨瘦了三斤。
他彻底告别了本就兴味索然的运动,把CD机扔回了抽屉,甚至不再看任何课外书。
蒋父蒋母亦察觉儿子最近在学习上发奋得过了头,尽管在他们这个书香门第的家庭,儿子爱学习仿佛天经地义。儿子从来都让他们放心。
蒋母劝蒋烨,烨烨,休息一下,不要满脑子都是学习。
蒋烨摇摇头,不作答,只是趴在书桌上,继续背诵、计算、阅读、书写。
那段时间里,他满脑子里装的并不是“学习”,而是“夺回”。
***
六月,期末考。
也许是为了防止作弊,全年级学生班级打乱,随机分布考场。
又是数学考试,蒋烨坐在座位上,陆续有熟悉或陌生的同学走进、落座,而他对这些小事毫不在意,他满怀雄心,有百分百的把握夺回他的珠峰至高点。
就在踌躇满志最盛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杜鹃,你来啦?”
这是他第三次与杜鹃这个名字不期而遇。
“嗯,赶紧考吧,我都快睡着了。”
是一束轻快,清脆,没有任何忧愁与负担的声音。
原来杜鹃早已到了,就坐在蒋烨后面。
蒋烨拼命地写,马不停蹄地写,力透纸背地写。
整个六月至今,还没有一滴雨水。酷热涌来,头顶的吊扇完全不能阻挡蒋烨的额头、鼻梁渗出汗珠,他的镜架数次滑坡。
在他身后的仿佛不是杜鹃,而是一只秃鹫。
只要出一丁点纰漏,秃鹫就会把他吞掉。
直至结束铃声响起,蒋烨终于疲倦的收手,同时长抒一口气,这次万无一失。
监考王老师喊,“蒋烨,你收一下卷子。”
蒋烨答了声“好”,方才推了推眼镜,站起,拿起自己的试卷而后转身。
撞上了已递到了他眼前的一张卷子。
梳着马尾的女孩右手拿着试卷,左手将鬓角的发丝拨到耳后。
蒋烨的瞳孔中,卷子上的名字仿佛置于显微镜下,清晰无比:杜鹃。
“给你呀”,她鼻子轻皱,温和地笑着说。
接过了卷子,蒋烨默然走过杜鹃身边。
“谢谢”,杜鹃吐出这句时已起身,于是这短暂灵巧的字眼,带着杜鹃的呼吸,直飘入蒋烨耳中。
蒋烨有些慌乱,加快了脚步离开杜鹃,胡乱地抓起每个人的卷子。
“蒋烨,你先把卷子送到办公室去吧,就放我桌子上”,王老师被几个想要对答案的认真同学包围着。
“好”,蒋烨捧着卷子,走出教室。
办公室里没人。
蒋烨走到王老师桌前,放下卷子,转身向门外迈步。
又停住了。
如同被虚空中不可捉摸的透明丝线牵引,他机械却谨慎地翻动那摞卷子。很快,他找出了杜鹃的那张。
蒋烨迅速地扫视着杜鹃的作答。
忽然,近视镜后,蒋烨的瞳孔凝住。
这道题,杜鹃选A。
——但蒋烨清楚地记得,自己选了C。
很快,蒋烨的近视镜再次滑坡。他的汗又渗了出来,不止额头,甚至胸口、后背。
他意识到,杜鹃选对了。
办公室外,远远传来了杜老师的说话声。
在这即将失控更逼仄得可怕的一瞬间,蒋烨被某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支配,抽出王老师笔筒里一支黑色签字笔,迅速翻到了杜鹃卷子的上一张——他自己的卷子,行云流水地划掉C,勾上A。
把笔扔回笔筒,理好卷子,蒋烨迎头走出办公室。
“杜老师好”,他故作轻松地打着招呼,微微鞠躬。
杜老师谦和地笑着,他一向这样,就像语文书里说的君子。
“蒋烨考得怎么样?”
“嗯……还不错。”
***
一天后,太阳更烈,炙烤着湖、沼泽、小城、植株、虫豸。
蒋烨在刺眼的光芒中淋着,热气蒸腾,自下而上地将他合拢。隔着鞋子,他脚下滚烫,如同踏着炼狱。
他根本不在意,只用幽翳的眼眸凝望着期末考试成绩排名单——
这次杜鹃在他下面,低他两分。
恰是一道选择题的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