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抱着挎包,一个人坐在凯帝拉克夜总会9988房里。
房间很大,大概比杜家全部的平米数还要多,只是没有窗。
杜鹃离夜总会最近的一次,还是两年前联系了一档业务,上世纪九十年代享誉小城、在男人们中口碑极高的“梦佳人”歌厅在一次扫黄行动中被严肃处理,老板因组织卖淫罪而进了监狱,歌厅也就此树倒猢狲散。新买家接手,改头换面,重新装修,出清废旧家具——还是托张哥的福,闲聊时他把这手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了杜鹃。
于是,那天杜鹃火急火燎地开着起亚车杀到歌厅,生怕别人抢走这笔生意。好在张哥提前给新老板打过招呼,一切顺利。这是笔大买卖,她亲历亲为,在迷宫般的走廊进进出出,指挥工人把一座座庞大臃肿的家具从包间里抬走。
很快,沙发、茶几、边桌、话筒架、迪斯科灯球堆了满地。
初夏日光的照拂,这些见证情欲、不轨、失态与钞票的家什们颓靡地倒卧路旁,有的起了皮,有的磕了角,还有只沙发的坐垫角落,有块血迹,来历不明,不知是谁用酒瓶开了谁的脑壳。
那只灯球最是扎眼,是工人从最大的那间包房丢出来的。镜片反射着刺眼的天光,行人、树、街市,在切割的球状物上,支离破碎。不知怎地,杜鹃觉得这只灯球很可怜,或许是因为恍然想到它一生都被禁锢在这座皇宫般的幽暗大屋之中,直到成为废品的那一天,才又堪堪见到了阳光。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工人们把大件小件抛上货车后斗,杜鹃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车子启动,“梦佳人”在后视镜中缓缓退去的时候,她无缘无故想起了《桃花扇》中的这一句唱词,是爸爸教她的。
后来歌厅改作了网咖,又是门庭若市。而这一笔赚了小几万块。杜鹃懂的,张哥明明可以不给她搭这座桥,自己经手。况且张哥那阵子手头着实紧:前妻和张哥打官司,以张哥经常在外跑生意,不能按时接送孩子上下学为由,申请变更抚养权。儿子被接到了另一座城市不说,而后张哥前妻传话来,儿子要上当地的私立小学,得交笔赞助费。
毕竟亲儿子,张哥倒不废话,爽利地把钱打去,这下账户就剩了三位数。所以“梦佳人”的几万块虽然不多,但对于此时的张哥来说,也不算少。
张哥总想着她,她心里知道。
19:57
杜鹃点亮手机,查看时间。
她已在9988房坐了一个小时零五分钟,李靖宇和蒋烨却还是没有来。
包房半透明磨砂玻璃门外,妖冶的光和男人们透过麦克风的嘶吼,狂乱地向包间里闯。杜鹃望着茶几上的果盘、酒水,一口也不敢动。
这会儿,她渐渐有些担心,自己答应李靖宇的邀约是错的。
她像一只受惊的老鼠,生怕面前摆的都是诱饵,看着岁月静好,然而上面却暗暗涂着吃完便能使人一阵抽搐、四脚朝天的毒药。
她并不信任李靖宇,电话里李靖宇说自己通过老同学联系到了杜鹃,想约她一起聚聚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
特别是,当李靖宇告诉她,李良是他爸。
过去,她和李靖宇不在一个班。她是好同学,爸爸说,别和那些人玩——李靖宇就是“那些人”。
现在,她和李靖宇更不在一个世界。李靖宇有钱,有爸爸;她没钱,没爸爸。
但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因为李靖宇告诉她,那个来帮忙处理杜老师的事情的蒋医生,叫蒋烨。
“你不会不记得他了吧?”同样的台词,李靖宇又对杜鹃说了一遍。
她记得,但又好像不记得。
他是高中时,隔壁一班的同学。自从她转学过来后,他偶尔比她考得高一点点,不过大部分时候,还是她在榜首。想到这里时,她甚至挂上了笑。
——但很快又收起了笑。
她只能,也只敢记得这些。当她决定告别书本,告别求学的一刻,她已决心将学生时代的一切全部忘记。
更何况,蒋烨考上了那所她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大学,医学院,更重要的,在上海。
蒋烨,是她来今天赴约的唯一原因。或许,在她心里,依旧有一丝飘渺的期待。
蒋烨过去和她是一类人,是用心做好每一本笔记、认真对待每一场考试的那种人。
还是那个实现了梦想,实现了自己今生再不可能达成的那个梦想的人。
杜鹃的思绪正胡乱飘着,包间门被猛然推开。瞬间,嘈杂如潮水一般奔腾着涌入包房。
来的不是李靖宇和蒋烨,是杨婉。
杜鹃和杨婉做闺蜜这么多年,从没来过杨婉的工作单位。她消费不起,而且她是女人——杨婉曾经大姐大一样地告诉她,“在我们那地方哦,女人都是对手。”
今夜踏进凯帝拉克夜总会,她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杨婉的工作,起码称得上是“纸醉金迷”。
而她大概就是杨婉的反义词,“满目疮痍”。
才不过八点出头,杨婉已经有半分醉意,踩着厚底的高跟鞋,踉跄地坐在杜鹃身边。
“他妈别,今天这个狗男人有点太能喝撒!”杨婉揉了揉鼻梁,咒骂道。
杜鹃轻戳杨婉大腿,“我说哎,你裙子也太短了,让人占了便宜怎么办?你小心一点好不好?”
“我嫐!老娘我还怕他们不摸,怕他们不占便宜好撒!”杨婉借着酒意,快活地拍着自己的大腿,“他们不摸,老娘吃么子喝么子?倒是你才要小心,我就说,你不要来你不要来,李良的儿子,能安什么好心?哎呀不是我说,念书的时候我就看他不顺眼,他妈的时不时换个新手机,拽个鬼啊?!还有那个姓蒋的,我告诉你哦,历史老师说得对,姓蒋的没一个好东西!”
“哎,我看……那个蒋烨,”杜鹃嗫嚅着,吞吞吐吐地补充道,“要比李良他们好些……”
她说出了自己赴约的缘由。
“好他妈别!你还以为他是菩萨,来度你撒?!我告诉你,姓蒋的、姓李的他们都是一头的,都一个鬼样!”
杨婉骂着,还不解气,瞥见桌上几排啤酒,伸手抓过一瓶,拿起子撬开瓶盖就往嘴里倒。
杜鹃赶紧拉她,“你不是说小心他们……”
“嗐!不喝白不喝!反正是他们出血!”半瓶啤酒下肚,杨婉嗓子更亮,和门外愈演愈烈的跑调吼叫对抗着,“记着,一会儿他们要点酒,你就喊我来。老娘非开它几瓶最贵的!”
接着,她凑在杜鹃耳边,又补了一句“这单正好挂我头上”。
杜鹃无奈地看着她,“你快走吧,客人不还在等你吗?”
“你赶我是吧?你赶我是吧?”嘴上抱怨着,杨婉还是晃悠起身,向门口走去。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指点杜鹃,“记着,他们说什么你都别中招!”
杜鹃忙不迭点头,送走这个活祖宗才是当务之急。
杨婉这才放心地拉开门。
然而,却被一只正欲推门的手戳上了前胸。
刚要开口骂娘,杨婉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她的视线从摁在自己胸口那只手,游弋到手腕上的表——表盘上很大,绿色的,泛着价格不菲的光,她在一个省城老板握住她手的手上见过。
然后是脸,李靖宇的脸。杨婉脑海中,十年前拿着新手机的高个男生,和昨天开着跑车与她争执的纨绔子弟,两张脸迅速整合在一起。
看在劳力士绿水鬼的面子上,杨婉摆出了职业笑容,“摸哪里咯!”接着,她顺水推舟地捉住李靖宇的手腕,“老同学,又见面了~”
说着,她把李靖宇的手推开。
这下换李靖宇懵了,“你是?”
“昨天还见过呀,怎么,没印象了?贵人多忘事哦。”杨婉笑吟吟地补充,“我也是一中的,杨婉。”
“哦——”一头雾水的李靖宇还是选择装作记得,糊弄道,“我们真有缘。”
“不说了,我还有事,”杨婉扭头,对杜鹃使了个眼色,“你们好好聊。”
接着,杨婉路过蒋烨身边,又笑了笑,“蒋烨,你变化很大哦。”
***
杨婉说得准确,没有了眼镜的蒋医生,和戴眼镜的蒋同学,判若两人。杜鹃这会儿仔仔细细辨认许久,才把眼前的人和当年的第二名对上号。
好像脸削瘦了些,个子也变高了。
两个好学生依旧沉默,唯有李靖宇一个喋喋不休。
“杜鹃,我听马阿姨说了,你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没想到撒!”李靖宇已经喝了几瓶啤酒,努力地在和杜鹃找话。今天,他可是带着“说服杜鹃接受医院赔偿方案”的目的而来,李靖宇坚信自己能达成目标。
杜鹃有些尴尬,试图笑一笑,不知怎样接话。
“好学生嘛,做什么都能出头撒,不像我,凭着我老子托人,才混了个大专。”李良转向蒋烨,“哎,蒋烨,你说是不是?”
蒋烨对来自李家父子的疑问句向来发憷,他双腿拢着,双手放在膝盖,捧着酒瓶,在脑海里迅速理着思路,组织他并不擅长的语言——啤酒还驻留于瓶口往下一点,他只在李靖宇提议老同学们干杯时,抿了一口。
“那个,我来以后,听别的医生说起过你家的事。我知道这几年杜老师身体不好,为他的病,你家花了很多钱……”蒋烨根本不愿也不敢与李靖宇对视,只好把目光转向杜鹃,想同她说些什么,以逃避李靖宇的拷问。
“所以杜鹃,你到底还要什么要求撒?”李靖宇迅速打断了蒋烨的絮叨,这个蒋烨,果然是老爸说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开口就是投敌!
李靖宇恍然意识到,此刻自己必须站出来,掌握节奏。
杜鹃没放下挎包,坐姿与蒋烨有些相仿。想了想,她试探地开口,“我只是觉得我爸爸这事太突然,医院说的,我不是不信,我只是觉得需要更多的证据……”
“嗨呀!还要什么证据呢?要证据又怎么样,杜老师人都不在了,你以后还不是要生活?是不……”李靖宇刚开始背诵自己准备好的议论文,忽然瞥见了手机屏幕亮起。
来电人处显示一个字:爸。
一见这个明晃晃的“爸”字,李靖宇的大将之风瞬间被浇熄,“我去接个电话。”
他抓起手机便向门外去,不忘回头张罗,“我嗦你们放松点哎,倒是唱歌啊!”
***
一首《朋友的酒》播完,液晶屏幕上自动播放起下一首,薛之谦的《丑八怪》。都是李靖宇点的歌。
直到《丑八怪》播完,两个好学生也没有唱过一个字,说过一句话。
李靖宇还没回来。蒋烨心急,磨蹭片刻,觉得自己毕竟是个男人,得负责打破这份过于无言的冷场。
“那个……没想到好久没联系,居然在医院又见面了。”
“我也没想到。”杜鹃依旧抱着她的包,蒋烨依旧捧着他的酒瓶。
“后来我爸回省城工作了,同学聚会我都没参加过。”
“我也没参加过。”杜鹃的话时不时地被薛之谦的歌声打断。
随后,又是沉默。
蒋烨埋怨自己起错了话头。
“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杜鹃拨弄着包带。
“嗯?”蒋烨紧张起来,他担心杜鹃问些什么他不应该回答的。
“学医……是不是蛮辛苦的?”
蒋烨愣住,这竟不是他担忧之内的问题。他看杜鹃有些忧郁但依旧亮晶晶的眼睛,昏暗的灯光里,似乎藏着期待。
“……嗯,挺累的,但也挺有意思的,”蒋烨随手举起啤酒,喝了一口,“我前三个志愿报的都是医科,一直就想学医嘛。”
“嗯,”杜鹃不再盯着屏幕上的薛之谦,而是垂下头,“我的第一志愿也是。”
想了想,她又说,“如果能考上,我爸心脏不好的事,也许我就能看出前兆吧。”
啤酒顺着蒋烨的食道落下,不喝酒的胃部被酒精刺激着,他有些迷蒙的看杜鹃,她和十年前一样,梳着马尾辫子,面孔依稀也没有改变。
中学时,他并不在意杜鹃的样子,而是只在意她的分数。
又是一声巨响,李靖宇恰如其时地踹开门,闯进来,解救了寡言的杜鹃和蒋烨。
李靖宇肩头还挂着一个昏昏沉沉的杨婉。
“杜鹃,你这个姐妹哦!抓着我就喊就闹!非要来找你!”李靖宇一手紧搂着杨婉裸露的腰,手指陷在低腰牛仔裤的缝隙里。
杜鹃慌忙起身,从李靖宇身上接过杨婉。门还没关上,一个陌生男人的半边身子探进来,直着舌头,对着杨婉笑骂,“你个婊子样的!喝到一半居然跑了!”
杜鹃紧张地往已倒卧在沙发上的杨婉身前挡了挡,却不知如何驱离这不速之客。倒是李靖宇开口,“哎,兄弟,我们这里老同学聚会撒,算了算了。”
说着,李靖宇拍着男人后背,半推半赶地将对方送出屋外,关上了门。
李靖宇走到了杜鹃身边,坐下,拿起遥控器,把屏幕里邓紫棋的金嗓子调成静音。
方才李良电话来,是发现儿子不在家,于是质问他又在哪里鬼混。李靖宇不敢明说,心想着这回非要把杜鹃的事搞定,在老爸面前争一口气。
“杜鹃,你看撒,杜老师不在了,我心里也很难过。不过呢……”李靖宇捏起一根竹签,插进果盘里一片绛紫色火龙果上,“医院给的钱呢,也不算少。我知道,你那个收废品的工作不容易。”
李靖宇把火龙果送进嘴里,“和蒋医生他们这种,有正经身份的,那怎么讲也不一样撒。”
还觉得不够,他拍了拍杨婉的大腿,“再说,你看看她,你知道三十万……”
李靖宇发出了轻轻地一声“啧”,舔了舔嘴角的火龙果汁水。
“她这辈子喝死在这里,估计都挣不来撒。”
说罢,李靖宇把竹签扔到地上,诚心诚意地望着杜鹃,手上又拍了拍杨婉的大腿,紧致、年轻,无力反抗,了无生气的大腿。
“你说是不是?”
杨婉没有回答,杜鹃也没有。
杜鹃只是看着李靖宇的嘴角,还有一些暗紫色的汁水沾着,像血。
像是李靖宇撕碎杨婉,吞吃杨婉时,沾染的血。
李靖宇这样的人,可以肆意地吃掉她们这样的人。
片刻后,她起身。
费力地拖动着杨婉。
李靖宇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哎,杜鹃,你干嘛……”
“我还有点事,我们先走了。”
蒋烨觉察到杜鹃话中的情绪变了味,却已无济于事。
杜鹃把人事不省的杨婉扯到了门口。
“麻烦帮我开下门。”她对蒋烨说道。
蒋烨开门,而后杜鹃再没说一个字,几乎是用拖的,带着杨婉离开了。
蒋烨站着,李靖宇坐着。
邓紫棋依然在屏幕里无声地唱着,表情沉醉而夸张。
半晌,蒋烨开口,“那个……我去看看。”
不知是不敢看李靖宇,还是心焦,他头也没回地便追出门去。
“宝气!”李靖宇骂了一句,又开了一瓶酒。
***
蒋烨跑到凯帝拉克大门口时,杜鹃刚把杨婉上半身塞进出租车。
他快步上前,想要帮杜鹃把杨婉的腿搬进去。
杜鹃却一步挡住,继而转身,凝望着蒋烨。
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升起了白日天光下,那个破碎而布满灰尘的迪斯科灯球。
抵达废品回收站,工人摆弄着灯球,说没任何拆解价值。于是,它同无数连再生的价值都莫得的废品一道,被打包机强力压缩,成为巨大废品立方体中的一部分,消失在杜鹃的视野间。
只是,杜鹃至今都还记得灯球被挤压而崩裂,发出的噼啪声,如同骨骼碎裂的哀鸣。
此刻,她的眼瞳如那只灯球一般,再无期待,唯有弃绝。
“杜鹃,你别误会,李靖宇他也是……”蒋烨紧张的扶着鼻梁上不存在的镜架,还在试图挽救。
“我知道,你不用说了。”
杜鹃的声音,在暮春夜晚的喧腾之中,尤为冷冽。
“蒋医生,你转告李院长。”
杜鹃的头颅仰起一度,仿佛回到了那些长久伫立在考试成绩单第一名的岁月。
“我爸的事,我和你们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