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长东医院护士站的磨砂玻璃门从内侧猛然被推开。
潜在门边的杜鹃吓得不由向后一闪。
所幸,门框上的合页尽责地拽住了这块愤怒的玻璃门,才没有让它狠狠地迎面扇在杜鹃脸上。
杜鹃急忙向远处退了几步,生怕护士站里有人发现自己在偷看。
伴随着惯性,门又向回打去,只是这次,一只手抵住了玻璃门。
杜鹃探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是个年轻女人。
应该就是刚才在里面激动嚷叫的,马护士长的儿媳。
儿媳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看起来努力平静地对着护士站里面的人开口,“妈,我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就不让豆豆去上幼儿园。但是我已经请假在家看孩子好几天了,今天下午单位有会,我必须得去上班。”
未见其人,只听门里传出马护士长的声音,“小玉,那你也不能就这样把孩子送来呀?”
就以往几次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杜鹃觉得此刻马护士长的话里带着一丝慌乱,甚至还有几分无助的恳切。
马护士长在医院里是前辈长者,颐指气使惯了,这番口气可真是极不寻常。
然而儿媳小玉根本不领情,自顾自地向门外走,马护士长见势不妙,也追出了门,“哎,小玉你回来,你倒是把孩子……”
只见马护士长眼神左右一瞟,看到听见响动逐渐围上来的病人和护士,已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忽然谨慎收了声。大抵是人都不愿意让外人看到自家的笑话。
而就在马护士长沉默的当口,小玉已经走得更远,忽然回头,隔着马护士长的身子,对着护士站里叮嘱,“豆豆,今天好好在医院和奶奶玩,妈妈去上班了。”
接着,小玉再也不搭理马护士长,向楼梯口快步走去。
走廊里安静了几秒钟。
而后,众目睽睽之下,马护士长忽然叹了口气,伸出手臂,对着儿媳的方向摆了摆,“你去上班吧。”
这手势像是在指使那根本不听话的儿媳,又像是在驱赶着周遭议论纷纷的众人。
对于马护士长这最后一出维护尊严的举动,看客们心知肚明,于是识趣地很快散了。
只有一个年轻护士,流连在护士站前,脚步踟蹰着没有离开。
马护士长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从一个失败的婆婆的身份中脱身,找回了作为长东医院护士长的神气,“小刘,你不去查房,杵在这里做么子?”
小刘何尝不想走,只恨自己实在有事要汇报,不得不摊上这场家庭纠纷的余祸,嗫嚅着开口,“护士长,25床术后,家属非要加一个陪床,我们一直给他讲了,患者不符合陪床标准……”
“医院有规定,你不会跟他讲?!”马护士长的调门在自己未察之时,已然提高了。
小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如同哭丧,“我们反复讲撒……您没有看到哎,他家属人高马大,说他爸爸要是死在医院,我们赔不起……”
这句话如同水入油锅,马护士长瞬间炸了。
“他妈的别!他老子想死,滚回自家死去!”
靠在墙边,假装低垂着头看手机的杜鹃,正用余光注视着马护士长的一举一动,听到马护士长这狠戾尖刻的一句,吃惊地甚至忘记了掩饰,直直地转头看向护士站。
马护士长也愣住,看来她也意识到,自己失控的愤怒实在太惹人注目了。
于是她迅速压低声音,安抚似的对小刘摆了个笑脸,有些僵硬地说道,“走,我跟你去看看。”
小刘哪里见过这等雷霆风波,此刻马护士长的假笑在她心里更加瘆人,这下她说“是”也不是,说“不是”更加不妥,只好嘴里含糊地吐出几个“哦”字,赶快往闹事的病房方向去。
马护士长跟着小刘走了几步,却转了身,几乎是小跑地回到护士站门口,用不希望别人听到的细小声音,对门里叮嘱起来,“豆豆,你在这里等奶奶。奶奶不回来,你哪里都不要去撒。”
说罢,马护士长抓住门把手,轻轻关上门。
直到门锁卡入锁槽,发出“咔哒”的声响,马护士长似乎才放下心来,追上小刘,离开了。
***
“咔哒”。
这一次,门是被悄悄打开的。
只开了小小一道缝。
接着,门后露出了半个小小的脑袋。
是个剃着瓜皮发型的小男孩。
杜鹃认得,是马护士长的外孙,豆豆。
她没有追上马护士长,还一直在护士站边流连,心里想着找个机会,进去问豆豆几句话。
她想着,马护士长宠溺孙子,或许最近在孩子面前,会无意中说漏什么。
可冒然进入,万一被马护士长发现,想必要闹出一番大风波。
谁知,豆豆竟然自己开了门。
而且,还偷偷溜了出来。
这会儿走廊里几乎没有医生护士往来,本就贪玩的豆豆在狭小的房间里憋了许久,早已经按捺不住,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径直跑向电梯间。
杜鹃一喜,心念道,这实在是个莫大的好机会,于是赶紧跟了上去。
直梯门恰好打开,豆豆一溜烟跑进了电梯厢。
杜鹃也进去,站在角落里,尽量不引起豆豆的注意。
电梯厢里无人,豆豆仰头,好奇张望着按钮上的一排数字。他身后的杜鹃也好奇地看着,想知道豆豆到底想要去哪层。
接着,只见豆豆踮着脚尖,一口气伸手将电梯上从“5”到“B1”所有数字统统摁亮。
——杜鹃哑然失笑,拿这顽皮的小男孩着实不知如何是好。
电梯升到了五层,豆豆却没有出电梯。
降至四层,豆豆本来向外探头看了看,可还是没有挪动脚步。
三层。
二层。
一层。
电梯门打开时,厢中一个从四层进入的病人,看到三层和二层时电梯门明明都打开,身后的豆豆和杜鹃却都没有走出,心中默认这两人是一对任性骄纵的小孩和的过度宠溺妈妈。于是他瞪了杜鹃一眼,忿忿地走了出去。
杜鹃不好解释,只能眼珠上翻,权当拒绝接收对方的指责。
B1,电梯门被机械地扯动,发出金属的摩擦声,向两侧拉开。
终于,豆豆欢快地狂奔而出。
杜鹃也急忙跟上。
成列的立柱、管道、水泥墙壁,比太平间还要白的灯光。
这里是长东医院的地下内部车库。
杜鹃虽然来过长东医院多次,送父亲看病、拿药、拉废品,这幽暗的地下空间,却从未光顾过此处。
湿寒从墙壁和锈驳的管道中沁出,直抵杜鹃的皮肤以下。
视线再回到豆豆跑出的方向,却发现豆豆却已经拐进了远处的车子后面,找不到了。
杜鹃有些心慌,加快了步伐,越过一辆车一辆车,寻找豆豆的踪影。
突然,远处传来“嘭”的一声响,接着是汽车防盗装置的报警声。
杜鹃连忙循声追去,很快便透过几辆车子的缝隙,看到豆豆正一屁股坐在一辆车子旁边的地上。
“豆豆,你没事吧?”说完杜鹃后悔了,她本不该知道豆豆名字的。
豆豆倒是毫不娇气,指了指旁边地面上凸起的倒车标识,大着舌头笑嘻嘻地对杜鹃开口,“姐姐,是拉个,我跑过去没有看到。”
而摔倒地上的豆豆,鞋带也不知何时松了开来。
杜鹃走上前去,蹲下,温柔地帮豆豆绑着鞋带。
“没事没事,你没事就好。”她轻轻掸着豆豆衣服上的土,安慰道。这时,她正好看到了豆豆胳膊上的纱布,于是诱导着发问,“豆豆,你的胳膊怎么回事呀?”
豆豆吸了吸鼻子,一点没有当回事,“在幼儿园摔的。”
说着,豆豆看了看四周,见无人经过,对着杜鹃比了个“嘘”的手势,接着竟自己把纱布撕开,有点不高兴地噘起嘴,“这里早就好了,奶奶还要给我包。”
杜鹃明白了,豆豆刚才左顾右盼,是怕奶奶看到。
再一看豆豆胳膊上的伤口,只有浅浅一块伤疤,大约就是小孩子跌跤受伤程度中,最轻的那一种,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马护士长为什么要这样小题大做?
“来,你一个人在这玩,奶奶该着急了,姐姐带你上楼。”杜鹃拉住豆豆的手。
地下车库如同迷宫,杜鹃一时间也分不清回到电梯口的方向,正好借此漫无目的游走的机会,和豆豆套起话来。
“豆豆,你怎么没去幼儿园?”
“奶奶不让去,让妈妈在家陪我玩。”
“为什么不让去?”
“奶奶说幼儿园有坏人。”
“坏人,什么坏人?”
豆豆摇头,对大人的世界表示一无所知,“奶奶说,坏人打我,坏人故意的,奶奶说我被人盯上了。”
男童抬头看着杜鹃,“姐姐,什么叫被人盯上了?”
杜鹃一时语塞,还有点尴尬。毕竟,她现在就是“盯上了”豆豆的人,“被人盯上了就是……”
“豆豆!”
以杜鹃不高的学历,还没想出一个关于“盯上了”的通俗解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嘶吼。
“你给我站住!”
是马秋霞,马护士长。
杜鹃心中暗叫一声不妙,而就在这心中一紧的瞬间,马护士长已经冲到了一大一小二人身后,一把扯回了豆豆。
这下糟了,要怎么向马护士长解释自己和豆豆在一起呢?
饶是杜鹃混迹社会多年,一时间对着马护士长这只火药桶,也发起憷来。
“马姐,我……”
杜鹃回身的同时,刚要解释,却看到马姐那狂怒的神色,在看到自己脸孔的那一刻,竟然倏地变了。
杜鹃很确定,就在马护士长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她的脸孔由紧绷到狰狞,瞬间松弛下来。
马护士长竟然长舒了一口气,“小杜,是你呀,你怎么来医院啦?”
她的声调不但轻松,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杜鹃点了点头,“马姐,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想来开点药,结果在电梯里看到这孩子一个人,我正想带他回去找家长呢。”
现在明明四下无人,是个和马护士长说话的大好时机,可连杜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扯了个谎,将此事遮过,闭口不谈。
马护士长点点头,“还好让你发现了,我刚才一回去发现他没影了,可把我心脏病吓出来撒!你不知道这孩子有多皮!前几天在幼儿园……”
说到这里,马护士长看着豆豆胳膊惊呼,“豆豆,你的纱布啷个掉了撒!”
“马姐,豆豆刚才跑步跑得太急,不小心碰掉的。”杜鹃冲豆豆挤了挤眼,替他打起了掩护。
豆豆也心照不宣地偷偷回了杜鹃一个鬼脸。
“哎呀,感染了怎么办!”马护士长指着豆豆那片几乎不存在的伤疤,“走,奶奶回去给你重新包!那个杜鹃,我先回去撒。”
杜鹃点头,她看到疾步行进的马护士长几乎是用胳膊钳住豆豆的脖子,生怕豆豆再次逃离她的视线。
很快,豆豆的胳膊,变成了一个被无数层纱布缠绕的棒槌,不知情的,还以为的这男童是摔断胳膊,打上了石膏。
豆豆的小脸不停变化着咬牙切齿的表情。
躲在楼道拐角后的杜鹃,偷看着豆豆那副可怜又无奈的样子,简直要笑出声来。
马护士长依旧紧紧牵着豆豆,在她对面站着个年轻男人。
杜鹃已经知道了,这是马护士长的儿子小马。
小马烦躁地点了一根烟,看着楼梯间的窗户,“妈,你干吗啊?我正开会呢,你就非叫我现在过来?”
马护士长指着儿子手里的烟,一脸愁容,“这是在医院,你能不能把烟灭掉?”
小马哼了一声,却不听母亲的指挥,又猛嘬了一口,“妈你到底怎么回事?这几天古怪得不得了,孩子放在幼儿园有什么好不放心?非要在家,耗着大人陪?”
小马对着母亲一顿抱怨,不解气地又加上一句,“幼儿园有什么不好?都是医院子弟,外面人家想进都来不及撒!”
马护士长脸上写满了“难言之隐”四个字,可面对儿子实在无法发作,唯有耐心劝慰,“子东,你不懂,我给你讲哎,这是有人要找豆豆的麻烦。“
想了想,马护士长又觉得这话太过荒唐,找一个五岁孩子的麻烦,委实说不过去,只好不情愿地补充,“不是,我是说……是找我的麻烦。”
小马噗地一声,几乎笑出来,“哈?找你的麻烦?妈,你在说么子你搞清楚?”
“哎呀,我跟你一时半刻讲不清楚!你听我的……”马护士长的苦心难以和盘托出,只是焦急地把豆豆往儿子身边送。
“妈,你知道小玉怎样讲你?”小马打断了马护士长的动作。
“她说你更年期!”
“你说什么?”
一听这句,马护士长先是一懵,随即怒了。
察觉到刚刚这话着实有些不过脑子,难免重伤婆媳关系,小马一边伸手到窗外,将烟头摁灭在窗台外侧,似乎在掩饰自己的歉疚,一边解释,“哎,不光她,我也这么想!”
说着,小马态度和气起来,想用理性打动母亲,“我知道,我爸和你离婚以后,一直一个人带我,从小到大撒,这么多年你老人家不容易。我也知道你一直看小玉不顺眼,这也不怪你,婆婆看儿媳妇哪有顺眼的?但你看撒,明明说好的,她去上班,孩子放在幼儿园,以前一直这样做,怎么到了上周,你怎么突然变了卦?”
——上周?
暗影中的杜鹃愣住了。
“再说,小玉最近单位忙,你怎么就不能带?你把孩子放到单位,都是熟人,怎么不行?我小时候不也是这样长大的?”小马振振有词,眼光毫不关注在身边转圈狂跑的儿子。
“这不一样……”马护士长赶忙拦住孙儿,“豆豆,你莫乱跑!”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妈,你和小玉斗气,不要让我难做行不行?你现在让我把孩子接走,难道我一个大男人把孩子带到单位去?我有老婆,有老妈,你让我脸皮在领导那里怎样放?!”
见儿子如此坚持地以为自己是在拿孙儿当作与儿媳斗争的砝码,马护士长脸上的神色更冤,甚至有点着急地跺起了脚,“子东,豆豆真的不能在医院,你不懂,医院有坏人!”
这下,小马真的笑了。
“妈,你,你是不是脑壳糊涂撒!你还知道你在医院工作了多少年吗?”
“子东,妈求你还不行?你快把豆豆带走吧!”
马护士长几乎是在哀告了。
豆豆扯了扯小马的袖子,“爸爸,你别惹奶奶生气好不好?我们走吧。”
小马见儿子发话,母亲的态度又如此坚决,知道自己多说也是再无意义,带着脾气地拍着儿子肩膀,“行,走,跟你爸上班去。”
踏下第一个台阶前,小马并不回头,像是在对面前的空气撒火。
“没事找事!”
马护士长眼珠一错不错,盯着窗外。
儿子和孙子终于走出了长东医院。
她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只要孙子不在这里,有坏人想要找她马秋霞的麻烦……
……来就来啵。
马护士长决定安心回到工作岗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转身,一具人形阴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小杜?”
杜鹃没有回答。
反而笑了起来。
与今天窗外的阴天遥相呼应,毛骨悚然地笑了起来。
“小杜,你怎么了?”
“马姐,我爸死的时候,你就在现场吧?”
“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杜鹃用一种毛骨悚然的声色,缓缓地对着马护士长开口。
“我爸被杀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