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被杀死的时候。”
这句话很短,杜鹃声音也很轻,却像一把薄得几乎透明的手术刀,直直划开了马护士长的胸腔。
没有见一滴血,却已经足够剖出马护士长的心脏。
那颗心脏超乎寻常地剧烈跳动着。
“小杜,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护士长手里抓着手机,胳膊抱在胸前,看起来努力试图流露出些许的轻松,不把杜鹃和杜鹃这莫名其妙的话当一回事。
可在杜鹃眼里,马护士长的两只手臂,以一种防御的姿态,仿佛正是在拦着她胸腔内那颗心脏跌落出来。
在藏于楼梯的拐角,目击了马护士长与儿子小马争执的全过程之后,杜鹃挡住了马护士长返回工作岗位的路。
她觉得,是时候和马护士长聊聊了。
可听着马护士长紧绷着的喉咙吐出的反问,杜鹃却没有回答。
她不再说话,而是望着马护士长刚才注视过的那一扇窗,望着窗外,长东医院的门口。
马护士长离异后连姓氏都随了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独子马子东,马护士长最珍爱的孙儿豆豆,就站在医院的大门外。
门边停着一辆小车,上面支着一口铁皮桶,坐着炭火,小贩手脚麻利地操作着,炸油粑。
豆豆正吵着要吃,马子东脸色看起来有些烦躁,却还是无奈地向小贩付了钱。
豆豆眼巴巴地望着那口油锅。
杜鹃望着豆豆。
“马姐,豆豆长得好可爱撒。”
突然没来由的,杜鹃冒出了一句。
马姐见杜鹃如此下句不接上句,实在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杜鹃不再提杜建国被杀这样的吓人话,她也乐得转移话题,“我们豆豆哎,脸啊,随他爸爸。就是这个个头哎,随他妈妈,我就怕他长不高撒。”
杜鹃依旧没接马姐的话,她继续盯着油锅前的豆豆。
此时油粑已经出过,小贩捞起,上下颠动抄子,将油抖落。
“豆豆离油锅好近撒,”杜鹃好像不是在说给马姐听,而是在说给自己,“要是油溅到豆豆脸上,破相了怎么办哎?“
“是呀!”马护士长毕竟年长杜鹃二十多岁,眼神看不得那样清楚,经杜鹃一说,马护士长的心也揪了起来,忍不住抱怨,“子东真是不会看孩子!我就说,让孩子妈在家带,啷个不好嘛!”
很快,马护士长想起,身边还站着个外人杜鹃。无意中吐露了家中的纠纷,马护士长偷偷瞥了眼杜鹃,还好,看起来小杜并没有深究这桩八卦的意思。
“马护士长,你说,豆豆的伤……”杜鹃目送着豆豆边吃边走的快活身影,没有看马护士长,却嘴上继续发问道,“到底是谁搞的啊?”
“哎!小孩子,问他半天,就是说不清楚!”马护士长想起这事就没好气,“你也看到了吧?那么大一块疤,哎呦,吓死人撒!这孩子大了,影响升学,影响找工作,难不成还要影响讨老婆哎!”
杜鹃没有回答。
而在楼梯间里片刻的寂静中,马护士长忽然意识到了杜鹃的话里的一丝诡异。
杜鹃过问豆豆的伤势,说的不是“怎么搞得”,而是“谁搞得”。
——也就是会说,杜鹃知道豆豆的伤是人为的?
“小杜,豆豆跟你说了什么?”马护士长试探着发问。
“马姐。”杜鹃忽然转过身,看着马姐。
“你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杜鹃的瞳孔,像是油锅下面那盆危险的炭火。
“豆豆的一个亲人,我们就假设……是他的奶奶吧。”杜鹃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豆豆的奶奶,在工作的时候,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事情,比如……”她的话音一顿。
比如什么?
马护士长没有说出口,可她惊惶的眼睛,她忍不住抽动的脸颊,出卖了她。
“比如,杀人。”
大片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明明落在马护士长的身上,可她却没有感到一点点的暖意。
“而豆豆奶奶不知道的是,凶手也看到了她。”
啪!
马护士长的手机直直自她手中滑脱,拍在地上。
马护士长没有动弹。
反倒是杜鹃蹲下,拾起了手机,擦了擦上面的灰。
“马姐,不好,屏幕好像磕碎了一个角哎。”
无人回答。
“马姐,你说,换个手机屏幕,要花好多钱,是不是没必要撒?”
杜鹃捏着手机,用手机碰了碰马护士长的手。
马护士长的手向后一缩,人这才反应过来。
“哦。”
她接过手机,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小杜,你和我讲这些,么子意思?”
“马姐,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哎呀,你讲的,我听不懂撒!”
“马姐,”杜鹃向着马护士长走近一步,她不在意马护士长想不想听,用不容置喙更毫无情感的语调,开口。
“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爸爸……”
砰!
这次,下一层楼梯间的门被推开了。
是个穿着病号服的中年病人。
杜鹃和马护士长都不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病人。
病人是来楼道偷偷抽烟的。
十分钟,抽了足足两支烟,这才过足了烟瘾,病人心满意足地再次推开门,离开了楼梯间。
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楼上有两个女人,一直在看着她。
杜鹃一直笑着,像一只来自地狱的恶煞。
马护士长的血则好似已经凉了。
她像一具已经冷透的尸体。
因为,十分钟前,她清清楚楚地听到杜鹃的那句话说的是——
我爸爸……
是我杀的。
“为、为什么?“
马护士长虚吐出这样一句话。
她的神智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用远超杜鹃多年的生存经验,对这句话进行真伪鉴别了。
她的脑回路已经自动将豆豆在幼儿园的受伤,杜鹃对豆豆的跟踪,杜鹃刚才话里话外对豆豆的恫吓,连缀在一起,接近无懈可击。
可是,为什么?
杜鹃明白,马护士长这句为什么,不是在问为什么自己会杀父,而是在问:
她明明安分得如同一块沉在湖底的石头,一动也不动,什么也没说,为什么杜鹃突然会找上门来?
“马姐,坏就坏在,你为什么要和蒋烨见面呢?”
杜鹃的笑容更加邪恶,特别是在念到“蒋烨”这个字眼的时候,更加重了声音。
“我没有……”
马护士长无力地辩解着。
“你有,六天前,在护士站,你和黄子强一起。后来那个姓黄的先离开了,而你……”杜鹃轻松地舒张着手指,“你和蒋烨,就你们两个人在里面,你要避开别人,和他汇报些什么呢?”
马护士长随着杜鹃的动作,看向杜鹃的手指。
杜鹃的手是青白色的,她手中空无一物,可又像是捧着一只鸟,任由她随意玩弄。
“小杜,你真的误会了,我真的什么都没说呀……”
马姐几乎是在哀鸣了。
她哪里想到,那天她和蒋烨的一次意外遭遇,竟然被杜鹃盯上。
自己明明是为黄子强和蒋烨间的剑拔弩张解围,却闹出了如此致命的误会。
妈的别!
马姐有苦难言。
杜鹃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突然一捏。
如同一只透明的幼鸟,被她无声地掐断了咽喉。
“马姐,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话呢?”
“小杜,小杜你听我说……”马姐的手想要像往常那样碰碰杜鹃的肩膀,却又不敢,简直是在半空挥舞了。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当时查房,本来还想和杜老师打个招呼,杜老师不在,我以为他去散步了,我也没当回事呀!后来我就去给豆豆打电话了!”
“哦??”杜鹃皱眉,看起来她一点也不相信马护士长的话。
“哎呀!我骗你做么子!我答应豆豆,值班也要给他打电话!等我打完电话我就看见老文来推人去太平间,我连杜老师的人都没看见,白布盖着脸!我是看到露在外面的鞋,我猜认出那是杜老师!”
马护士长恨不得拽住杜鹃的领口,把这些话都说进杜鹃的心里。
“小杜,我跟别人都说你爸爸是心梗死的!别的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杜鹃冷笑,“马姐,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如果你没看见,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心梗死的?”
“我、我、我……”
那个最不愿吐露的秘密已经到了马护士嘴边,她实在不愿出口,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可杜鹃的眼睛,着实让她害怕。
她可是连自己的亲爸爸都敢杀!
“小杜,你信我!我只是看到担架车回来以后,靠近脑壳那个位置有一块血,我才猜杜老师可能出事了,也许是让人害了!真的只是我猜的!”
马护士长近乎歇斯底里地叫唤起来。
都对上了。
马护士长形容的,和她在楼梯间猜测的。
马姐曾经欺骗她,但那群蚂蚁没有欺骗她。
那片已然无踪的血迹,真实地存在过。
“哦。”
看着对面如同一座发生火灾的建筑物,七窍冒烟的马护士长,杜鹃突然收起了她的咄咄逼人。
变得冰凉、低沉、哀伤。
“那你为什么上次不告诉我呢?”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爸爸一直在病房里。”
“你还告诉我,他走的时候没遭什么罪,很平静。”
“你为什么要这么告诉我呢?”
这一连串发问,让马护士长从惊吓过度的失智之中,渐渐苏醒过来。
明明是长东医院一方作伪,宣称杜建国死于心梗。
凶手只可能是医院内的一人。
她被骗了。
马护士长一瞬间有些恼火。
却又陷入了被杜鹃戳破谎言的愧赧。
“小杜,你听我解释……”
“算了。”
杜鹃疲倦地挥了挥手。
她抬头,透过楼梯转折处的缝隙,向上看。
杜建国好像在楼上凝望着她。
教诲她。
安抚她。
她已不想再咄咄逼人。
因为爸爸也不会这样做。
还能为什么?换作自己,发现病人意外死了自己的工作单位,明明留下了血迹,却被指认为心梗发作,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在说谎,就连运送过尸体的太平间管理员也莫名消失。这一切怎能不让人心生惧意?除了只字不言,还能怎么做?
杜鹃很生气,但她终归要承认,马姐的惶惶不可终日,马姐的明哲保身,只是人之常情。
“不过马姐,还是要谢谢你。”
杜鹃率先转身,抛下受惊过度的马护士长,下楼而去。
谢谢你终于说出了你所了解到的真相。
也谢谢你……
曾经告诉我,“相信我,杜鹃,你爸爸他没遭罪,这么想,你……也可以放心了。”
如果这是真的,该有多好。
杜鹃一声叹息。
***
离开长东医院,又走过小小星光幼儿园。
杜鹃这才意识到,自己很饿。
和被她一通威胁恐吓的马秋霞一样,她也极度紧绷。
走进一家米粉店,叫了一碗猪肝粉。
米粉烫到舌尖,接着咽进喉咙,这才让她感到补充了些许气力。
本想和马护士长好好谈谈,却因为见证了马护士长突如其来的神经质,猜到马护士长一定是在父亲死亡一事上,忌惮些什么,才生出了那样一番花招。
她也不曾料到,自己急中生智,说出那句杀父之辞,马护士长就这样信了。
特别是那句自己跟踪了马护士长,看到她在护士站和蒋烨告密,更是鬼扯。
这还得感谢蒋烨。
是她和蒋烨一同去寻找老文那次,蒋烨和她吐露自己在医院调查时讲起的。
被她灵机一动抓来,竟然派上了莫大的用场。
说起来……
马护士长这件事,或许应该告诉蒋烨?
杜鹃捧起碗,满足地喝下了最后一口汤。
很暖,暖得让她紧绷的躯体放松了起来。
似乎也为她对人世间的信任,多了一重把握。
她刚要拿起手机,来电铃声却率先响起。
是蒋烨的来电。
“喂?”
“杜鹃吗?”
“嗯,是我。怎么了?”
“那个……我有事跟你说,是……和你爸爸的事有关。”
“嗯?怎么回事?”
“那个……哎,电话里一下也说不清楚。”蒋烨的声音里总有一股执拗的稚拙,“晚一点你有空吗?我们见面说。”
“嗯,好。”
蒋烨的稚拙,似乎正配得上杜鹃的信任。
“我也有事要跟你说,晚上见。”
尽管还不知道蒋烨要说什么,但杜鹃却微笑着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