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一个命运多舛的种族,在宇宙中不值一提。”
这是余岁寒的授业恩师——程立夫,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余家和程家算是世交,据说第一世代时,就有通家之好。祖上都是研究星种力场的专家,参与了环新汉力场屏障的建设。两个家族最鼎盛时,光血缘有联系的就有十余口人。但黑暗的五年里,两个家族的人口都逐渐凋零。又因为新计委成立后,执行了严格的“人口世代生育管控计划”,两家都很快变成了独子单承。
到了十二世代,程家单传勉强还在研究岗任职,余家却已经被打发到郊区,只能看守林场了。
余岁寒小的时候,就是新汉有名的早慧天才。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他的父亲,只是普通的林木岗,负责林场运作。但余岁寒不想这样,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住上整洁宽敞的大蘑菇屋,想要追到被称为“世代明珠”的高岚。所以他需要以最好的测试成绩,进入中心塔研究岗,那是定居点阶层进步最快的通道。
他明白,在资源有限的新汉,虽然各个阶层都会被宣扬为平等的一份子。但实际上,不同阶层所掌握的资源与权利,随着时间的流逝,总会产生差距,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而新汉,就是一个五脏俱全的社会体系。
二十一岁那年,余岁寒在分岗考试中,如愿以十三世代总分第一的成绩,被分配到了中心塔研究岗。因为程余两家的渊源,余岁寒开始跟随恩师程立夫学习。
程立夫是中心塔育种科主任,主导“三系杂交”的研究工作。他严谨的工作作风,和朴实宽广的心胸,对余岁寒影响很大,逐渐中和了他心中的愤懑与自私。程立夫对余岁寒也很好,真心把他当子侄来看。除了世交的原因,还是因为对其亲生儿子的失望。
程立夫的独子,和余岁寒同岁,名叫程求生。虽然属于同一世代,余岁寒和程求生却接触不多。
因为程求生和正常人有些不同。如果说余岁寒比普通人要聪慧些,程求生就是比普通人要更愚笨,也不怎么爱和大家玩。余岁寒听恩师说,一开始,他是给儿子起名程宏远的,后来发现儿子先天愚笨,才改名“求生”,只求在这个艰难的时代,能保一条命,求生即可。
余岁寒见过程求生几次,发现对方只继承了恩师的人品,果真没有继承恩师的天赋,甚至连中年级考试都没有通过。相反的,因为从小就看着恩师下田做三系水稻实验,所以对种田反而更感兴趣,最后被新计委分配为了农户岗。于是,恩师将学术上的所有期许全部投注到余岁寒身上,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后来,余岁寒确实也做出了很多成果,奈何程立夫却没法看到了。因为后者常年在实验田操劳,落下淤疾,很快就英年早逝了。在病床前,余岁寒答应了恩师最后的请求:帮忙照顾一下不成器的程家后代。
所谓的程家后代,自然指的是程求生。有一句话说得好,叫做“德不配位,反受其累”。程立夫去世后,程求生所能居住的蘑菇屋也遭到降级。他的妻子赵鱼本身就体质柔弱,当初是在恩师的极力撮合下,才嫁给了程求生。赵鱼体质较弱的原因,可能和她小时的生长环境有关。她出生在一个四面透风、地下潮湿的小蘑菇屋,从小就有些风邪入体。讽刺的是,住宅降级后,他们一家又搬回了那间小蘑菇屋中,赵鱼的身体也越发衰弱。资源枯竭的时代,因为维修零件的缺失,风腔常常不受控制地卷起过大的风暴,终于在一次风寒中,李鱼还是去世了。
谈到那间蘑菇屋,还有一事不得不提。那间蘑菇屋也算新汉少见的,在门旁还栽着两棵大树的房子。其中一棵是松木,另一棵是白桦。据程立夫生前对余岁寒所说,自己早逝的世兄(也就是余岁寒亡父),就是在遛弯路过这棵松木时,想到了一句古话——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于是,起了余岁寒这个名字。
小小的新汉,人与人、事与事,总是有着太多的联系,彰显着命运的诡谲趣味。
言归正传,相比程家妻子,余岁寒的妻子就要“厉害”很多。没错,不是别的词,就是厉害。他的妻子叫高岚,时称“世代明珠”,极有个性,风风火火。余岁寒从小就对高岚动了心,不在于她的美貌,而在于她张扬的个性。余岁寒遇事喜欢逻辑分析,虽然早熟,却缺乏了冲劲儿,做事反而畏手畏脚。高岚则不同,性子如火,让余岁寒好生羡慕。
最终的,高岚没有逃出男人的掌心,余岁寒却也没逃过女人的掌心。
前面说的是结婚前,后面说的是婚姻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余家的事,高岚一言以定之。从小身负天才之名的余岁寒,在家一个“不”字不敢说。
但余岁寒自己,却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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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鱼的悼别仪式,余岁寒也带着高岚出席了。
那天,在先贤碑下,他看到了一个有些呆滞的少年。那是程求生的儿子,也是程立夫的孙子——程安之。
恩师去世前,李鱼才刚怀孕,所以程立夫没能看到孙辈的降生,但名字却是他在病床上起的。依然继承了“求生”的起名特点,希望其“安之”即可,早已没了“宏远”般的大气。
余岁寒渐渐关注起那个孩子,后来发现,他的眼睛里是有光的,和恩师一样的光。只可惜,观察久了,他发现孩子还是深受他父母的影响——
程求生教会了程安之木讷与逃避。赵鱼则教会了程安之空想与不切实际。
程安之迷恋上了绘画这种毫无用处的技能。还经常走神,不限于时间地点。
余岁寒仿佛能预见到程家彻底的没落,但他也只是一个人,无法帮程家不争气的后代改天换命,只能尽自己所能地在背后关照他们,完成恩师的遗愿。
而且他也无法一直操别人家的心了,因为更麻烦的事情出现了。
第一次远征的消息不胫而走,还是高岚背着自己提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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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岚知道,余岁寒肯定不会同意她的想法。
所以从串联到请愿,都是背着余岁寒做的。
余岁寒那些年里埋头在研究室,也忽视了高岚的动向。
等“远征”的辞藻传到他耳中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
她已经在常委会面前,发出了后来让十三世代人人铭记的“道路自择”宣言。
余岁寒听到消息的时候,人都傻了。虽然结婚以后,他就一直觉得,高家两姐妹其实和外界传言的有些不同。被大家认为极有主见的妻子,其实是个有些神经大条的马大哈。而被大家视为软糯少女的高媛,反而是充满了内心戏的戏精。
但也没想到,妻子会“哈”出这么大的事情。
随便想想也知道,这简直就是在送死,无论用什么逻辑,也无法让余岁寒想明白,高岚做这些对自己,对这个家有什么好处。
【但对新汉有好处啊!】
这是高岚回来后,给余岁寒的答案,也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余岁寒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打小就以自我为中心,想要突破阶层、出人头地。所以他一直很刻苦,无论是在年级组和老师学习,还是在中心塔同恩师学习。结婚后,他把家庭视为了要守护的东西,但那也是他和高岚两个人。他从来没有想过更多的人,也不认为新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因为高岚无法生育,没有孩子的他,更不需要管死后的事情了。只要他和高岚还活着的时候,新汉正常运转就行了。人死后,管他洪水滔天?
恩师健在的时候,还能中和他性格中自私的一面。但当程立夫撒手人寰,亲眼看着大公无私的恩师,一旦身故,程家依然肉眼可见的家道中落。余岁寒对恩师的为人处世法则,也就不再认同了。
【高岚,你不懂,我在中心塔见过那些东西的尸体……穹窿外是生命的禁区,出去就是送死!】
【但不出去也是死啊。】
【至少我们不会死,我是研究岗,你是医疗岗,就算出现了最极端情况,我们的粮食配给也绝对是够的!】
【岁寒!】
高岚突然阻止了丈夫的说话,她低头沉默了片刻,等抬起来时,眼里已经充满了哀伤:
【为什么别人……就可以死了。都是人命啊,怎么能这样简单地计算,就像、就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事物。岁寒,人不可以这样的……我只想告诉你,这是我选择的路,你可以不和我一起走,可以不支持我,但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最终,余岁寒被说服了,陪着妻子一起走出了穹窿。
准确地说,不是被说服,而是不忍看妻子独自死去。
他第一次发现,他自以为的自私,早已不是那么纯粹。与高岚生活的这些年来,高岚的生命,已经化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成为了一个生命的共同体。如果高岚独自死在了远方,他的生命也将被撕裂,成为茫然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