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白从图书馆出来，抱着几本书，一边走着，一边回忆着。
图书馆到学校大门的那条路路灯比较少，两边的灌木丛和花坛有比较多，因此晚上就会显得比较昏暗。
暮白原本就有点走神，拐角处的灌木丛又一时挡住了视线，拐弯时猝不及防地就跟人撞上了，手里的书一下子都落在了地上。
萧桐原本也在走神，转弯时也没注意看，撞到人了才反应过来，立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说完赶紧蹲**给人捡一地的书，暗自庆幸幸亏没把车开进来，不然自己这注意力涣散的情况下撞到人可就更严重了。
暮白被撞的一激灵，反应过来也跟着道歉：“对不起，我刚才也没注意。”
萧桐把书捡起来递给他，暮白一抬头，就看见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一时怔住了。他失望过太多次，这一瞬间竟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萧桐看着眼前的人一语不发，一张苍白小脸上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顿生疑惑，于是举起手在他眼前晃晃，问道：“你没事吧？”
暮白突然间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的听觉，他的触觉，甚至他骄傲的自控力都在萧桐那张脸面前碎裂一地，还要什么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要什么高风亮节的文人品性，他现在恨不得用美人计，用苦肉计把自己牢牢绑在萧桐身上，只求再也不要失去他。
想得再多也没用，暮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眼泪一颗颗“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萧桐更懵了，心想撞一下有这么疼吗？正想着该怎么办，眼前的人一把抱了上来。
“我还以为你死了。”耳边传来哽咽声，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萧桐心情有点复杂：“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感觉这个姿势有点暧昧，萧桐正想着要推开，紧紧抱住自己的人就埋在自己肩膀上深吸一口气，萧桐脸顿时黑了。
幸好下一刻暮白就放开了双手，按按眼睛，收敛起情绪，又淡淡一笑，重新抬起头望着萧桐：“我吓到你了吧？”
声音清越，声调温柔，仿佛跟刚才的不是一个人。
萧桐仔细看着他，突然认出，他是昨晚跟莫琉璃说话的那个人。
暮白继续说着：“四年前那场流感，我们俩都在一个病房。”
萧桐愣了愣，回想了一下：“我不记得了。”
暮白突然有点委屈，他看着萧桐，眼睛里又忍不住泛出一点泪光。
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谁都看不见。他一早就该知道的，但他还是有点儿难过。他想了这个人这么多年，他却从来不记得自己。
“我——”暮白突然语塞，他到底对他抱有什么样的期望呢？
“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吗？”暮白问。
萧桐一时没吭声，他不知道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没有旧情可叙，未来也没有结交的必要，那么为什么要接近自己呢？
“可以吗？”暮白又问了一遍。
萧桐没再说什么，掏出了手机。
暮白欢欢喜喜地用他的手机给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电话，然后看着他说：“我叫暮白，暮色的暮，白色的白。”
“萧桐。”萧桐接过手机，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叫萧桐。”暮白回答，“你知道一句诗吗？‘萧疏桐叶上，月白露初团。’。”
萧桐看着他，没说话。
你看，我们散落经年，终究还是要重逢的，暮白想。
莫琉璃在学校里逛了几圈，渐渐逛到了图书馆这边。她想，果然整个校园里，她还是最喜欢图书馆这边的气氛，可能是因为人少，也可能是因为风景好，她在这里，总能短暂的忘记她自己，忘记一切。
远远地看见一个身穿白色羽绒服的身影，莫琉璃想了想，走了另外一条路。今天晚上，她谁都不想见，什么都不想听。她只想此时此刻的安宁再久一点。
萧桐从云城大学离开以后，总是忍不住想，他当时为什么会答应给暮白号码呢？是因为暮白看着他的时候好像自己就是他的全世界吗？不，不是的，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因为他需要通过暮白去接近莫琉璃，他想。
元旦三天很快就过去了，莫琉璃始终没有接到萧桐的任何电话或者短信，她失望之余竟然松了一口气。
她害怕那个对她分外冷漠、毫不留情地拒绝她的萧桐，哪怕她当时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亲近。
期末很快就要到了，莫琉璃什么也都不再想，一门心思准备复习的事情。
除了上课，她总是从早到晚的呆在图书馆，手机也一直都是静音状态，甚至连离开图书馆也忘记调回声音。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一进门就碰上宿舍三个人对她不满的脸色。
林子筱不客气地说道：“莫琉璃你能不能长点心，这么大个人了手机关机还在外面呆到这么晚，你知道多少人再找你吗？”
“就是，真会给人添麻烦！”
莫琉璃被突如其来的指责震在了当场，诺诺解释道：“对不起，我手机静音了没注意。”
林子筱翻了个白眼：“你自己给辅导员打电话解释吧！”
“好。”莫琉璃小声应道，然后又转身走出宿舍，去了楼下花坛边上。
手机从包里一掏出来，屏幕就亮着，是莫慎辉的来电。
莫琉璃顿时变得烦躁起来，她把书包重重的扔在脚边，深吸一口气，电话挂断了。
她打开手机看了一下，莫慎辉十个未接来电，辅导员两个，林子筱一个。未读短信里还有一封来自辅导员，大概意思是家里人联系不上她，很担心她的安危，让她看到了一定给家里打个电话。
莫琉璃的怒火瞬间就爆发了。为什么？为什么她好不容易离莫慎辉远一点了，他又要来打扰自己？只不过一个晚上没有打通电话，就要闹得所有人都来找她吗？她原本以为只是在墨城那个家里觉得窒息，但现在在离莫慎辉一千多公里的地方，莫琉璃仍旧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她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在墨城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她被关在笼子里，拼命地想要往外飞，她以为她飞出去了，其实脚上还挂着铁链。
她长吐出几口气，先给辅导员回了个电话解释了一下情况，辅导员没多说什么，只让她给家里好好解释一下，别让家里担心，毕竟是成年人了。莫琉璃道了谢，然后又给莫慎辉打过去。
电话才接通，莫琉璃还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里就传来莫慎辉的怒骂。
“你到底在学校干些什么？成天到晚的找不到人！才几个月你就这么野了，干脆这个书不要念了！趁早回来！”
莫琉璃闭了闭眼，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我在图书馆复习，手机静音了没注意。你有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吗？”
“你怎么跟老子说话的？你以为你出去几个月翅膀就硬了是不是！什么复习能让你电话都不接！”
“我说了我在图书馆，手机静音了！”莫琉璃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吼道。
楼下夜跑经过的人猝不及防地被莫琉璃一嗓子吓到了，差点崴脚，停下来慢慢走着看了她好几眼。
莫琉璃转过身，面向一边的墙壁，眼泪夺眶而出。
而听筒里莫慎辉的声音更大：“你吼什么吼！你以为你上的多了不起的学校！一个破考试就能让你连老子电话都不接，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我看你都是找的借口，什么图书馆连电话都不能接，我看你就是玩野了！老子早就说不让你往那么远的地方跑，你偏不听，你信不信老子亲自过去给你退学？”
莫琉璃感觉自己的心被人攥成了一小团，她想大喊，她想把手机扔掉，但是她不能。她只能把手机挪远一点，任由莫慎辉在另一边滔滔不绝地指责和嘲讽。
她感觉她的心死了。她想，如果爬上最高的楼顶跳下，会不会感觉到一瞬间的自由？
“你到底打电话有什么事？”
“你有种啊莫琉璃，连声‘爸’都不叫了？”
莫琉璃抠着墙壁上的白灰，咬牙问：“爸爸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
“我问你，寒假回来的票买好了吗？我查过了，你们的票早就放了，你买几号的？”
指甲里全是灰垢，莫琉璃看了眼，五只手指又继续用力挠着。
“我没买到，还在抢票。”
“你说你有什么用？简直是个废物，一点指望都没有！白读这么多年书，我看等老了靠你养是靠不住的。”
莫琉璃闭着眼，更加用力地抓挠着墙壁。一直等到莫慎辉挂电话，她才脱力地蹲**靠在墙壁上。
站在宿舍门口的时候，莫琉璃听到房间里林子筱的声音，她开着语音在给家里人打电话。
“爸爸，我没有买到火车票怎么办呀？”
“宝贝闺女别担心啊，爸爸给你想办法，买不到就给你买飞机票回来好不好？”
“好的呀，你要是飞机票也买不到我就不回去了。”
“瞎说，你不回来，爸爸妈妈要想你的，开车去接你好不好？”
“好吧，爸爸你说话算话哦。”
“欸，宝贝儿放心啊。”
莫琉璃站在门口，咬着袖口压抑着自己的难过。她想，为什么别人家的女儿就是宝贝，她就是废物呢？
莫琉璃的宿舍是最后一个，靠着走廊的窗户。她就站在风口，一直等到熄灯，寝室里再没有声音后，才轻手轻脚的开门进去。
大概是被绝望的情绪所笼罩，莫琉璃接下来的日子心静如水。为了避免再因为手机静音接不到莫慎辉的电话，莫琉璃直接放弃了去图书馆，而是留在寝室复习。大概是发过一次怒火，莫慎辉接下来的电话又变得正常多了。
最后一门考完那天，莫慎辉又开始不停地给她打电话。一会儿是问她行李收拾好没有，一会儿是问她坐上公交没有，一会儿让自己把火车车次、时刻表和床铺号给他发过去。还交代她上车后立刻给他发个短信。
莫琉璃又开始感觉到恶心，但她什么也没吐出来，因为她什么也没吃。
上车后，莫琉璃按照莫慎辉的要求，给他发了消息，却没想到消息刚发送过去，他就立马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莫琉璃只得无奈接起：“爸。”
“嗯，已经上车了是吧。自己多注意安全，身边都是什么人？”莫慎辉仔细地问。
又是这样，十几年来一直如此，每天都会问见了谁，说了什么，干了什么，莫琉璃差点有一种立刻跳下车不要回去的冲动，但还是忍了忍，小声说道：“一个中年女人，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学生，一个带孩子的妈妈和奶奶。”
小声报完身边的人，莫琉璃自己都觉得旁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心里更加愤懑，只想挂断电话：“爸，车上信号不好，有什么事我回去了再说吧。”
“一点耐心都没有，行吧，我去车站接你。”莫慎辉难得没有坚持说下去。
事实上莫琉璃就连这一件事都不想接受，却又觉得自己说了也是白说，只是“嗯”了一下。
越临近墨山市，莫琉璃越觉得沉重和烦闷，她希望这旅程不要停，就这样永远的前进下去，带着希望，带着难有的安宁。可是它还是准时到了，连晚点都没有。
莫琉璃跟着人群慢腾腾地走出站台，脸上净是冷漠。
出站口检票的时候，莫琉璃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突然发现等着自己的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男人竟然有了几分衰老的样子，内心一下子有一些震动，随后紧跟而来的是些许愧疚。她悄悄打量过去，仔细找了找，这迹象似乎真的不仅仅显示在那略微斑白的两鬓，更多的是他的目光和神情，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以及一种挫败感。
“怎么穿这么点，不怕冻出病来！”莫慎辉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声音也大起来，引来周围人的目光，让莫琉璃刚生出的愧疚感和负罪感瞬间荡然无存。
“火车上不冷。”她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莫慎辉看了眼，想说什么又还是忍住了，只紧紧抿了下嘴唇。
一进家门，莫慎辉就开始念叨：“一回来就给我甩脸子，真是越大越不像样！”
莫琉璃没理他，拉着行李箱回了自己房间。
莫慎辉想着她在火车上没休息好，一时也没去打扰她。
等到晚上吃晚饭时，两个人的态度才不约而同地软下来，渐渐有了些和睦样子，看上去也仿佛是一对寻常父女。莫琉璃自觉地多跟他讲了些学校里的事情，莫慎辉才没有一直追问。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吃过年夜饭，两人坐在沙发两头沉默地看着春晚。整间房子里只有电视机发出的声音，莫慎辉发着呆，莫琉璃暗忖着萧桐的事情，两个人都一时无话。
莫琉璃渐渐不能忍受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一个学期而已，在喧闹的大学生活中过了一个学期而已，在没有仇恨的阳光与禁锢的自由中一个学期而已，过往都成了噩梦。她实在坐不下去了。
“爸，我困了，回房睡了。”莫琉璃敷衍道。
“嗯？”莫慎辉看见她起身才反应过来，“不陪爸守岁吗？”
“太困了。”莫琉璃没回头，也没看到他眼里的落寞。
房间还是跟她走前一样，高中的所有书本都在书柜里好好放着，一本都没有少。一个学期没动，上面竟然还有一层灰。莫琉璃一排排地看过去，竟然觉得还很亲切。
看到一本历史选修，她突然想起江枫给她的那本历史答案册子。其实那本参考资料她没有昨晚，这本答案册子自然也没有翻完。
她突然产生了一点好奇，从书柜中把它抽了出来。
她开始是从第一页往后翻，翻了几页之后想到了什么，又翻过来开始从后往前看。
突然翻到页码为105页时，她愣住了。
上面有江枫的字。
“小丫头生日快乐呀，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看到。哎不管了，反正这个页码是你的生日，我就写到这里了。
加我Q！听到没，立刻，马上，加我Q！”
后面跟着一排数字，是江枫的QQ号。莫琉璃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页，而江枫，也从未当面跟她说过要加QQ号的事情。
她想，江枫现在，在出国以后，还在用这个QQ号吗？还会等着自己加他吗？
莫琉璃犹豫了。
会有人永远站在原地等自己吗？会有人等着自己回头吗？莫琉璃不相信，她想，她不要回到原地，她要去远一点的地方，她要从苦海中解脱出去。
她想起当年江枫突然地转班，又突然地出国，突然地从她的生活中完全退出，匆忙地连告别都没有，好像要在一瞬间跟自己分道扬镳一样。
她心里一阵难过，但她别无他法。
晚上，她又梦到了过去。她知道，她不无辜。江枫离开，自己也是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