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久违的度过她少女时代的房间里，莫琉璃失眠了。
前尘往事好像近在眼前，又好像已经相隔久远。她躺在穿上，视线从那排书柜上掠过，又投向窗外。
今夜的月亮可真亮，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像照着她年少时难以启齿的心事。
秦洛在做什么呢？他有想自己吗？
莫琉璃眨了眨眼，一滴泪滑进枕畔。还是不要想了吧，想起来，他大概会如鲠在喉，会难受，甚至会后悔。
他还是做那个遥远的，高高在上的，看不见她的神佛的好，这样，他就还是快乐的，发着光的，而不是被自己拉到泥潭里，俞陷愈深。
那么自己呢？
往后，自己要怎么活呢？她想不出，也不愿再想了。
辗转半夜，迷迷糊糊刚要入眠，就听到莫慎辉房里传来一声声咳嗽。她听了一会儿，莫慎辉的咳嗽声一阵一阵的，却始终没停。
老房子的隔音不好，在他的咳嗽声里，莫琉璃更睡不着了。
叹了口气，莫琉璃无奈地爬起了床。然后从房间出来，走到莫慎辉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里面咳嗽的声音顿时停了一下，又传来莫慎辉低哑的嗓音：“怎么？”
莫琉璃推开房门，借着床头的台灯就看见莫慎辉坐在床沿佝偻着。她心里一跳，顿时就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怎么没躺着？”
莫慎辉侧了侧身子，稍微转向莫琉璃的方向：“躺不了，背疼。”
莫琉璃噎了一下，又问：“不是有止痛药吗？”
“吃多了，没什么用。”
莫琉璃又是一噎，不知道说什么了。心里又堵又难过，她清楚地看到了莫慎辉的煎熬和痛苦，可是她毫无办法。
“吵到你了？”莫慎辉强忍着咳意，问道。
莫琉璃走进去坐在他身边，否认道：“没有。”
“白天没看你这样咳啊？”莫琉璃又问。
莫慎辉点点头：“白天好一点，晚上就忍不住。”
莫琉璃想了想，又问：“有能吃的药吗？”
“没用。”莫慎辉摇摇手，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可事实上，他也不过五十多岁而已。
莫琉璃又站起来：“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莫慎辉没说什么，等莫琉璃端着一杯温水进来，莫慎辉也只浅浅喝了一点，就喝不进去了。
他的脖子肿胀，连吞咽也异常困难，晚上吃的那碗面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现在说话都觉得痛苦。
“睡去吧。”莫慎辉低声说了一句。
莫琉璃看着他，心里无奈又茫然，又问道：“这么坐一晚上不累吗？”
“累。”莫慎辉回答，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莫琉璃看了看床头，即使靠在床头，背部也会受到压力。
“侧躺呢？”莫琉璃又问。
莫慎辉摆手：“疼。”
“趴着呢？”
“也疼。”
莫琉璃又有点压不住火了：“那就这么坐一晚上吗！”
莫慎辉一抖，低低的摆了摆手：“你不用操心，去睡吧。”
一阵心酸和绝望涌上心头，莫琉璃的眼眶又忍不住红了，可是她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莫琉璃轻轻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按上莫慎辉的背部。
“哼——”莫慎辉疼得叫出声，同时反射性地躲了一下。
“这样也疼？”莫琉璃惊讶不已。
莫慎辉疲倦地睁了睁眼，点点头。
莫琉璃又控制住力气，慢慢地顺着他的背，一直往下抚摸：“这样能不能缓解一点？”
莫慎辉扯了扯嘴角：“好一点了。”
莫琉璃也不再说话，就这样一只手一直顺着。
莫慎辉就闭上了眼，佝偻着，垂着头闭着眼养神，咳嗽也变少了。
莫琉璃看着他，心里又不忍起来。吃不进，睡不了，还伴随着疼痛，难怪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到底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呢？
他不抽烟，不与外人结交，也没从事任何危害身体的职业。那是为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
莫琉璃一边顺着他的背，一边看着他发呆，心里却在想，这会不会是报应。
凌晨四五点的时候，莫慎辉睁开眼：“你去睡会儿吧。”
听他的声音，似乎也是一晚上并没有睡着的样子。莫琉璃实在是撑不住了，点点头就回了自己房间，倒头就睡了。
七八点的时候，她又听到厨房传来声音，锅碗瓢盆碰撞，她差点又想发火，忍了半天才将想要脱口而出的话憋了回去。直到将情绪整理好，莫琉璃才爬起来，去了厨房。
莫慎辉在颤颤巍巍地淘米，动作生疏，看上去就像是从未做过一样，连袖子都打湿了。
莫琉璃上前将锅拿过，没好气地问：“多少年不做饭，你现在是干什么？”
莫慎辉怯怯地，小声回了一句：“我想煮点儿粥。”
“我来吧。”莫琉璃动作麻利，将米淘干净，然后打燃了煤气灶。
莫慎辉看了一会儿，又垂着头走到了客厅，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坐下，又不动了。
莫琉璃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了头。
她不想去想莫慎辉这一行为的含义，是饿的难受了，还是想要讨好她，她都不愿意去想了。
莫琉璃一直看着锅里，拿着汤勺搅拌，隐隐约约听到客厅里莫慎辉隐忍的**声，似乎是疼得受不了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从厨房走了出来，站在他不远处问：“止痛药吃了吗？”
莫慎辉顿了顿，才回答：“等吃完饭再吃。”
莫琉璃点点头，去他房间将昨晚的水杯带出来，兑了一杯温水给他：“先喝点水。”
莫慎辉勉强抬起头接过，捧在手里没说话。
莫琉璃又回到厨房，从冰箱里将昨晚买回来的速冻包子拿出来蒸，十多分钟后包子蒸好，粥也煮好了。
“吃饭了。”莫琉璃端着碗和盘子从厨房走出来，放在餐桌上。
莫慎辉似是等了很久了，莫琉璃一说他就站起身走到餐桌旁坐下了。
莫琉璃将筷子和勺子递给莫慎辉，然后才去厨房将自己的那份端出来。
两个人坐在对面，莫琉璃能够清晰地看到莫慎辉的确是吞咽困难，每一口似乎都用了极大的力气，有时还有些咳嗽。
等吃过饭，莫慎辉就自觉吃了止痛药。
“中午想吃什么？我去买菜回来。”莫琉璃洗好碗，擦了擦手。
莫慎辉想了想，朝自己房间指：“床头柜抽屉里有存折，你去拿着。”
莫琉璃手一顿，低声道：“我有钱。”
莫慎辉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不太相信，但也没多问：“你拿着吧，总要给你的。”
莫琉璃怔住了，动了动嘴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又问了一句：“你想吃什么？”
“你看着买吧。”
莫琉璃点点头，拿上手机和钱包出了门。
换了新的电话卡，但却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所有故人的号码都存储在手机里，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号码了，曾经绑定手机号码的QQ她也弃用了，没有一个人能联系到她了。她谁也等不到了。
八九点的小城市已经很热闹了，莫琉璃从家里出门，一路走到最近的菜市场，见到了各色各样的人群，没有熟悉的面孔，却有一种熟悉的气息，那是在墨城浸淫已久的人们所惯有的。
莫琉璃跟在一些大妈们身后，看着菜市场每一个摊位上的蔬菜。它们带着水滴，透着新鲜的气息。她不知道买什么，想到莫慎辉吞咽困难的样子，便挑了些容易吞咽和消化的食物。
回到家里的时候，莫慎辉还是那样坐着，孤独又寂寞。
“你看会儿电视吗？”莫琉璃问他。
莫慎辉睁了睁眼，又闭上微微摇了摇头。
莫琉璃想了想，又问：“那你想出去走会儿吗？”
莫慎辉没睁眼，哼哼了一声。
莫琉璃知道他这是拒绝了。
他总是这样坐着，他也只能这样坐着。所有的动作都让他难受，都让他筋疲力尽。
莫琉璃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将蔬菜和肉提到厨房，准备中午熬点排骨汤，给莫慎辉补充点营养，尽管，也许这些营养最后都会被癌细胞抢劫一空。
可是她也没有别的可以做了。
莫慎辉药石无医，只能等死，莫琉璃也只能看着他去死。
莫琉璃站在厨房择菜，一边择一边看着窗外，整个人都陷入了无望中。
她择完菜回到客厅，莫慎辉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餐桌旁，两手交叠放在桌前，头趴在胳膊上。
莫琉璃不敢说话，以为他睡着了，想来，他似乎也只能这样休息一下了。
她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像是没有人在一样。
过了一会儿，莫慎辉抬起头，侧过身朝身旁的垃圾桶吐了口唾沫。
莫琉璃皱了皱眉，轻声问：“爸你没睡吗？”
莫慎辉像是被莫琉璃突然的说话声吓到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嗯，睡了一会儿。”
他就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偶尔打个盹，就这样熬着，一直熬着。
莫慎辉说完又趴下了，他没有什么精神和力气说太多，即使他对莫琉璃有什么好奇和担忧，他也无能为力了。
他再也没办法像过去那样总是追问莫琉璃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即使莫琉璃现在夺门而出，莫慎辉也毫无办法了，他再也不能掌控她了。
莫琉璃看着他，总是想起过去那十几年暗无天日的生活，跟此时此刻映衬起来，不知道哪个才是梦。
莫慎辉趴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朝垃圾桶吐了口唾沫。
莫琉璃守了他一个上午，他就这样吐了许多次唾沫。他没喝过水，也没去过厕所，却在不停地吐口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莫琉璃每天的守着莫慎辉，她晚上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早上出去买菜，白天除了做饭就陪着莫慎辉，一只手顺着他的背缓解疼痛，另一只手翻着膝盖上的书，就这样消磨着日子。
莫琉璃不敢想自己回来了多久，莫慎辉也不曾数过日子，好像这样时间就不会流逝。
可是它怎么会停止流逝呢？
那天她从菜市场回来，发现小区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人挺拔的背影，她突然就愣住了。
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熟悉，却又让她感觉到陌生。
像是感觉到有人在打量自己，江枫转过了身，就看见了莫琉璃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
江枫笑了笑，朝莫琉璃走了过来。
“琉璃，好久不见。”
莫琉璃愣着没有说话，看着江枫的脸，熟悉感和陌生感交织着，她的心一阵慌乱。
“好久不见，你——”莫琉璃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
江枫又勾起嘴角笑了笑，他不像过去那样张狂了，他现在沉稳的多，内敛的多，笑起来显得十分温和，像是脾气很好的样子。
“你着急回家吗？我们找个地方聊聊？”江枫看了眼她手里拎着的菜。
莫琉璃看着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坐了下来，江枫瞟了眼菜单，随意点了杯咖啡，似乎对这里的东西毫无期待。
莫琉璃眨了眨眼，也点了一杯同样的。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了。
江枫看着莫琉璃笑了笑：“你先说吧。”
莫琉璃扯了扯嘴角，拒绝了：“还是你先说吧。”
“好，”江枫点点头，他没有提过去等待莫琉璃回信的事情，“我这次回来是来办移民的，我们全家打算移民美国了。”
莫琉璃一怔，心头泛起密密的疼痛，她慌忙垂下眼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掩饰道：“那挺好啊，恭喜你。”
江枫笑了笑：“谢谢。琉璃，你——”
江枫似是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开口。
莫琉璃看着他主动笑道：“我挺好的，我也才从巴黎回来。”
江枫看着她，没说话，一别数年，两人生疏不少。他已经不想再谈过去自己的等待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他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你今天过来是？”莫琉璃又问道。
江枫摩挲着杯子，眨了眨眼又看向莫琉璃，故作轻松道：“你还记得你放在我那里的书吗？”
莫琉璃一怔，低着头喃喃道：“你是说秦洛的那些吗？”
“对。”江枫点点头。
莫琉璃突然笑了一下：“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
江枫看着她问：“你还要吗？我家房子得卖了，你要的话我给你送来——”
“扔了吧。”莫琉璃打断道。
江枫一愣，有些惊讶，她曾经那么重视这些书，重视到要藏起来，现在就不要了？
“那我给你扔了？”江枫又确认道。
莫琉璃点点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想要走了。
江枫看着她的动作，突然开口道：“琉璃，你知道吗？我喜欢过你。”
莫琉璃一愣，不敢抬头看江枫，也错过了他脸上复杂的神色。
江枫又笑了一声：“不过都过去了。我已经厌倦了总是站在原地等你回头，我也想往前走了。”
莫琉璃完全怔住了。如果能做到的话，谁不想往前走呢？可是对她而言，没有秦洛，往前或是退后，又有什么分别呢？
“对不起。”莫琉璃小声说了一句，是她辜负了江枫，辜负了许多年。
江枫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两个人能再次见面，他一定要问个清楚，可是现在看着莫琉璃逃避的样子，他却又觉得不用问了，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江枫点点头，站起了身：“保重。”
说罢转身打算离开，他们今生也许都不用再见面了。
“等等！”莫琉璃突然开口阻止。
江枫停下了脚步，还没来得及转身，莫琉璃又继续道：“还给我吧。”
江枫一怔，回过头问：“你说什么？”
莫琉璃抬头看向他，说道：“那些书，还给我吧。”
江枫忍不住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谁：“好啊，我下午给你送来。你——四点吧，四点我送到小区门口，你来取。”
“好。”莫琉璃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江枫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身走了。
他原本想问她电话号码的，可临到口又改了主意，还是算了吧。
莫琉璃看着他离开，忍不住闭上了眼。她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她的心早就空了。
要说遗憾，她不是没有。可是她看得出来江枫心里还有她，所以她不能再见他了。
她已经好不起来了，不能再拉一个人陷入泥潭了。
就像莫慎辉说的那样，还是不祸害别人了。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莫慎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回来晚了。事实上，时间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
莫琉璃不知道他每天闭着眼的时候都在想什么，想过去那些他亏欠的那些人，还是他做过的那些错事。他有没有愤恨，有没有后悔。
可是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来不及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下午四点，莫琉璃就等在了小区门口。
保安亭里空无一人，她突然想起曾经读书的时候，那次她被江枫去了游乐场，然后又被他送回来。
那时候她怀着去买秦洛的新书的期待，现在她等着秦洛的书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