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会变,草木也会变。
远处的山林比从前更郁郁葱葱了,林中传来几声鸟叫,像是幼鸟在呼唤。
莫琉璃站在暮白和萧桐的墓前,看着他们的照片。照片里的人还像她记忆里那样年轻,那样鲜活。
可是那都已经过去了。
斯人已逝,怎堪回首。
莫琉璃叹了口气,将身旁的行李箱打开,又从中将当初获奖的奖杯取了出来。她看着奖杯上的名字,当初自己抠的地方还有几道划痕。她摸了摸,粗糙的痕迹划在指尖,像是在提醒她当初那个举动有多可笑。
莫琉璃怔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放在了墓碑前。
这奖项并不属于她,它属于故人。
而故人已葬于泥下,葬于此地。
莫琉璃离开永思墓园以后,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她思考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回到了萧桐的公寓。
上一次回来,她在电梯里犹豫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这一次,她再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莫琉璃拿着行李箱进小区的时候,门口的保安看了她许久,似乎在疑惑这到底是不是小区的业主。
莫琉璃没看她,刷完卡就径直走向了那熟悉的那幢楼。
电梯在21楼停下,她心里升起期待,也暗藏着恐惧。
也许,也许他们在呢?
莫琉璃深吸了口气,拉着行李箱的手收紧,然后一步一步从电梯里走出来,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
她曾无数次和萧桐一起走到这里,也曾跟在暮白后面进门,现在,只有她自己了。
莫琉璃站在门前,按了按门铃。铃声响起,然后停下,她默默等着,可是没有人来开门。
她又按了一次,铃声响起,又停下,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莫琉璃忍不住笑了一下,她为什么会犯这样的傻呢?明知道不可能,却仍抱了希望。希望无论以哪种形式,她都能再见到他们。
可是,明明就不可能了啊,无论以哪种形式,他们都不会再出现了。
比起死别,她宁愿他们也是像萧晚嫣那样生别,哪怕用她的寿命来换,她都心甘情愿。可是,就是不可能了。
莫琉璃从行李箱的夹层里找出钥匙,插进门锁,然后打开。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久未住人的房子所特有的气息,封闭,发霉,潮湿,冰冷,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
她站了一会儿,屏着呼吸走了进去,才迈出一步,突然就发现自己脚下踩着一张纸条,她愣住了。
那不知道是房间里某个地方飞落的,还是被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一张短短的,白色的纸条。
莫琉璃匆忙捡起,顾不上甩掉上面的灰尘,怀着莫名的期待翻过来,却只看到短短一行字迹。
“丫头,爸爸得了肺癌,是晚期,回来见爸爸最后一面,行吗?”
惊天霹雳在头顶炸响,莫琉璃顿时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了,她心口疼得弯下了腰。
没有落款,可显然除了莫慎辉,也不会是其他的人了。
萧桐死了,自己也换掉号码去了巴黎。
他联系不上自己,也找不到自己,只能塞进来这样一个纸条。
这是真的吗?莫琉璃第一反应就是不信,怎么会呢?他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得了肺癌呢?
莫琉璃明明不信的,却又不由自主地慌慌张张夺门而出,行李箱还在屋外没拉进来,也不用再拉进来了。
她带着行李赶到小区外,拦了一辆车就直接去了火车站。
门口的保安看着她匆忙的背影,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想不通她为什么刚来就要走。来的时候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走的时候也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奇奇怪怪,让人无法看懂。
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里,莫琉璃新办了一张国内的电话卡,匆匆装进手机后,又去自动售票机买了最近的车次。
坐在列车上,她终于有时间去想这短短几日来的经历。
她离开秦洛,被萧晚嫣抛弃,从巴黎回来,在云城短暂的停留,然后又要回去她曾用了全部力气摆脱的墨城。
她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到头来,输的一败涂地。
好像她过往那几年,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离到达墨城的时间越近,她心里就越是不安,她已经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期待了。那张纸条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留下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那么现在呢?莫慎辉是否还活着呢?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面对莫慎辉时的恐惧和厌恶,可在看到那张纸条后,她又开始不忍和心软。她的确不想呆在莫慎辉身边,可她同样也不想看着莫慎辉不得善终。她希望,他最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活着,活得好好的。
从出站口出来的时候,莫琉璃看着一成不变的车站,感觉到了久违的熟悉。一别数年,是多少年呢?
到达那个老旧的小区的时候,莫琉璃在一旁的路口踌躇了许久。但傍晚时分,并没有什么人在外面闲逛,莫琉璃做了半天的思想准备,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她拉着行李箱从大门口进去的时候,特意将箱子拎了起来,还提前探出头看了一眼。但保安亭早就不是过去的样子了,外面破败不堪,里面也没有了曾经的保安人员。
就好像旧的总会被淘汰一样,这个小区也似乎走在了被放弃的道路上。
莫琉璃走近单元楼,怀着忐忑的心抬头看了一眼,熟悉的阳台上透出了里面的灯光。一层担忧落下,另一层恐惧升起。
她站在楼道里,想进去,又想离开。
来回犹豫纠结的时候,正好有人经过她上了楼,走上去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她很久,一副好奇的表情。莫琉璃瞬间紧张起来,以为是什么熟人,构思着措辞抬头看过去,却发现是从未见过的人,心里一松,也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
等到楼道里的脚步声消失,她深吸了一口气,提着行李箱走上了楼。
那扇门还是眼前熟悉的样子,只不过更老旧了,在对门邻居新换的大门对比下,显得更为寒酸和落魄。
莫琉璃攥紧了手,抬起来又放下,重复再三,才终于鼓足了勇气轻轻敲了两下。
门里并没有什么声音,莫琉璃不敢再敲,一直安静等着,却始终没有人来敲门。莫琉璃抿了抿嘴,抬起手加大力气又敲了两下,这次门里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谁啊?”莫慎辉苍老浑浊的声音传来,莫琉璃忍不住一颤。
正要抬手再敲一次,脚步拖沓的声音渐渐变近,门被拉开,里面的人暴露在眼前。
他已经完全失去曾经的样子了,莫琉璃看着他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
过去他还算高大,身板硬朗,脸上总是一副谁欠了他钱的样子,刻薄又狠戾,但现在,他微驮着背,整个人都变得肿胀起来,脖子肿的和头部连成一体,肿胀的像是被水泡过一样,略微抬起都显得格外费力,眼皮也耷拉着,眼睛只能睁开一条浅缝。
莫慎辉艰难地抬着头睁着眼看了半天,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自己念了许久的莫琉璃。
“回来啦?”莫慎辉扯着嘴,竭力露出一副开心的表情,但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笑起来不仅显不出开心,还透着可怜。
莫琉璃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哎呀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打个电话,家里都没什么东西,还没吃饭吧?爸爸带你出去吃个饭怎么样?”莫慎辉说着,伸出手要将莫琉璃手里的行李接过来。
莫琉璃吸了吸鼻子,稳住声调:“不用了,我吃过了。”
“啊,吃过了啊,好,好,你快进来,你房里我都给你打扫的干干净净的……”莫慎辉失落了一瞬,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絮絮叨叨的往屋里走。
莫琉璃跟在他身后,才发现他背部也有肿胀,整个人的身形也都变了样子,心里又是难过起来。
她看了眼家里,出处都透着杂乱和破旧,像是从未好好打扫整理过一样。
莫慎辉推开莫琉璃的房门,将行李箱放进去,莫琉璃看了眼,自己的房间倒是没有任何改变,所有的东西连位置都没有变过,全都在原来的地方,覆着一层薄薄的灰。
“爸,你吃了吗?”莫琉璃强忍着心酸问了一句。
莫慎辉一顿,又点点头:“吃了吃了,你不用操心我。”
莫琉璃有些不相信,从房里出来就直接去了厨房。
他还是那个样子,水池里脏掉的碗堆叠在一起,让人看不出已经堆了多久。垃圾桶里都是泡面盒,还有打包盒。
莫琉璃又是生气又是难受,忍不住吼着他发脾气:“你为什么还是不学着做饭,非要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
莫慎辉被她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一震,诺诺道:“你别吼爸爸,你这样爸爸心里难受。”说着扶着沙发背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一旁的硬椅子上。
莫琉璃看着他可怜又可恨的样子,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感觉到深深的无力,以及命运的嘲弄。
她想起在巴黎过得幸福又美满的萧晚嫣,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后来怎么不再找个伴儿?”
莫慎辉讪讪地摆摆手:“我这样的人,还是不祸害别人了。”
这一句话一说出口,莫琉璃的眼泪就忍不住了。她不想在莫慎辉面前露出这副样子,匆匆留下一句“我出去买点东西”就出了门。
莫慎辉还没来得及抬起头,莫琉璃就已经不在客厅了。他眨了眨眼,又无力地闭上了,然后佝偻着坐在原处,像是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一样。
夜色已经深了,抬眼望去,小区里其实没有几户家里亮着灯。这小区里的人,似乎都搬走了,剩下的不过寥寥几家而已。连路灯都有几盏坏掉了,整个小区都显得幽深冷清。
许多东西,好像到了一定的岁月,都会变得寥落起来。人是,物也是。
莫琉璃想过许多种莫慎辉可能会有的状态,他可能还是像过去那样,盛气凌人,脾气恶劣,满嘴恶语,又或者他消瘦了许多,行将就木,行动不便。
但她没有想过他是这个样子的,全身肿胀,面目全非,让人看着厌恶,却又忍不住难过。
他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呢?
他从前,总是会莫名的有许多的怒火和愤懑,然后以无数个荒谬的借口和缘由发泄在她身上,后来她不在了,他那些恶劣情绪找不到出口,就只能憋在心里,一想再想,内化成枷锁和荆棘,禁锢着他,煎熬着他,将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莫琉璃看着黑暗的前路,心里堵得慌。她不看星星了,也不再看月亮了。
她的世界已经没有光了。
小区附近的超市还开着,物品也像从前那样摆放着,毫无新意,毫无长进。她挑了些洗漱用品,又挑了些食物,然后拎着大大的袋子往回走。
回到单元楼下的时候,她抬起头看着那幽暗的灯光,发了会儿呆,又无可奈何地上了楼。
莫慎辉还坐在原地,像是没有挪动过。
“我买了点面条和鸡蛋,你吃吗?”莫琉璃经过他,走向客厅的饭桌旁。
莫慎辉颤颤地抬起头,又支撑不住地垂下,小声道:“你不麻烦的话,那就吃点吧。”
莫琉璃正要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闻声看向莫慎辉。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过去的气势了,说起话来含糊又低沉,还透着小心翼翼和讨好。
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他从前的自信哪儿去了?他从前自视甚高,看谁都觉得负了他,现在为什么变得这样唯唯诺诺了呢?
莫琉璃垂下眼,将食物都拿进厨房,打燃煤气灶煮起了面。
面条的香味从厨房飘向客厅,莫慎辉再难抬起头,也还是惹不住抬了几次,睁开眼看向厨房的方向,似乎期待了许久。
等面煮好,两个人在饭桌两边坐下。
莫慎辉眼睛睁着一条缝,看着碗里的鸡蛋和面,眼睛突然就湿润起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吃过家里的饭了,久得他都忘记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艰难地拿着筷子,一点点挑起面条,动作迟缓的送往嘴边。
莫琉璃看了他一会儿,才发现他不只是全身变了样而已,他连进食都变得格外艰难。原本就是病体,又没有足够的营养,整个人的脸色又黑又黄,晦暗的看不出人样了。
莫琉璃垂下眼,即使一天没吃饭,现在也没有了进食的欲望。她有许多问题想问,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她看着莫慎辉,总是忍不住想起远在巴黎的萧晚嫣。他从前告诉自己萧晚嫣死了,他是真的觉得她死了,还是其实知道她是逃走了?
一碗面两人吃了半个小时。莫慎辉放下筷子擦擦嘴,满足的叹了口气。
莫琉璃一顿,差点又想发脾气了。最最简单的鸡蛋面而已,他为什么就是不能自己动手一次?他在等谁来拯救他呢?
可是看着他可怜又可恨的样子,想到他唯唯诺诺的让自己不要吼他,莫琉璃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她将碗送进厨房,又回到桌边坐下。莫慎辉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头。
“医生怎么说?”
莫慎辉佝偻着,摊开手看着,半晌才回道:“晚期啦,没救啦。”
莫琉璃红着眼转向旁边,过了一会儿又转过来:“为什么没在医院住着?至少护士能照顾着。”
莫慎辉喉咙里笑了一声,又说道:“医院不收,他们没办法了。”
“那就这样等死吗?”莫琉璃又控制不住地喊了一声。
莫慎辉又是忍不住一抖,更小声了:“你别吼,爸爸听得见。”
莫琉璃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簌簌地往下掉。
莫慎辉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心里也难受,讪讪地摸了摸手:“人各有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医生还说什么了?”莫琉璃擦掉眼泪,又问道。
莫慎辉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开口道:“当时去看的时候,医生说最短三个月,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那就只剩一个月了吗?”莫琉璃哽咽道。
“呵呵,”莫慎辉又含糊的笑了一下,强打着精神,“最短一个月,但也说不定啊,说不定还能再活久一点。”
莫琉璃又吸了吸鼻子:“医院开药了吗?”
“开了点止痛药。”莫慎辉点点头。
“中医看过了吗?”
“没用的,都没用。”莫慎辉摇摇手。
“不是因为没钱吗?”莫琉璃不死心,又问道。
莫慎辉摇头:“爸爸存了点钱,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莫琉璃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你上班——”莫慎辉又抬起头犹豫的问。
莫琉璃看向他:“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心里有数。”
莫慎辉又闭上眼:“好,你大了,不用我操心了。”
“你去休息吧。”
“好,有什么事叫爸爸,爸爸听得见。”莫慎辉交代了一句,慢吞吞的回了房间。
莫琉璃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涌上巨大的恐慌和绝望。
如果秦洛在就好了,她忍不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