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过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了莫琉璃等着的身影。
他忍不住停在了原地，他想，总是他在等，这一次，就让她也等等自己吧。
莫琉璃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往江枫过来的方向看一眼，她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的树，什么都没想。
江枫看她始终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自嘲般的笑了一下，抱着书走了过去。
“抱歉，我来晚了。”江枫看向莫琉璃。
莫琉璃抬头看向他，微微摇了摇头：“我没等多久。”
江枫看着她没说话，莫琉璃也迷茫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迟疑什么。
江枫又笑了笑，将手里的书递给她。也不过八九本而已，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觉得很多，好像是她的一整个世界一样。
莫琉璃接到手里，神色露出些怀念，这是曾经在她脑海里记忆无比深刻的东西，可是现在捧在手里，却好像显得陌生起来。
尽管江枫将它们保存的很好，并没有丝毫破损的痕迹。
“谢谢。”莫琉璃动了动嘴。
江枫摇摇头，停了一下又道：“我后天就走了。”
莫琉璃一怔，喃喃道：“这么快。”
“嗯，我也没想到今天能遇到你，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在小区里打听一下的。”
莫琉璃抬头看向江枫，抿了抿嘴勉力笑道：“一路平安。”
江枫眨了一下眼，似乎并不满足，又问：“还有呢？”
莫琉璃又低下了头，半晌才说了一句：“祝你幸福。”
江枫笑了一声，也无话可说了，最后只说了一句：“我走了？”
莫琉璃垂着头，没有看他，只是点点头。
江枫看着她的头顶，脸上不可抑制地露出了失望，但莫琉璃似乎并没有抬头的打算，他看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沉默着。
江枫抬了抬手，最后还是放下，转身走了。
等他走开，莫琉璃才抬起头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了。
莫琉璃抱着书回到家里，从前为了躲避莫慎辉的怀疑和破坏她将它们偷偷带走，现在明目张胆的带回来，但是莫慎辉依然趴在那里，连头都没有抬过。
莫琉璃抱着书站在他身后，等了一会儿，她不知道她在等什么。
莫慎辉明明活生生的就在她身边，可他好像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分别。
莫琉璃眨了眨眼，抱着书回到房间一一放好，又想起从巴黎带回来的秦洛的那一摞照片。她将它们放在一起，珍惜的抚摸着，直到听到莫慎辉的咳嗽声，她又赶紧离开房间，走到莫慎辉旁边坐下，给他抚摸着背部缓解疼痛。
莫慎辉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偶尔突然会问她：“你妈呢？”
莫琉璃一愣，差点脱口而出她在法国，但是话还未出口莫慎辉又是一顿，笑了笑，自嘲道：“我糊涂了，你妈早就死了。”
说罢莫慎辉又趴回去了。
莫琉璃看着她，总是会忍不住想，对于将死的他而言，萧晚嫣还活着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他明明还盼着死后能再与萧晚嫣相见，可是，他见不到的。
莫琉璃有时候还会想，如果能拿过去健康的莫慎辉跟现在的莫慎辉换，她会愿意吗？
她不知道。
莫慎辉需要赎罪，她也需要。
因果缘由，都有定数。
早上莫琉璃去莫慎辉房里要将他扶出来，他现在自己几乎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
“别过来，我不想看见你。”莫慎辉突然说道。
莫琉璃一愣，弯下腰看向莫慎辉，他还闭着眼，并不像是在对自己说话的样子。
“你们都在骗我！”莫慎辉又说了一句。
莫琉璃皱起眉头，手搭在莫慎辉肩上坐下：“爸你在说什么？”
“嗯？”莫慎辉艰难地睁开眼睛，侧过头看了眼莫琉璃，似乎有些迷茫，随即又反应过来，“没什么。”
莫琉璃抿了抿嘴，也没再继续问了。
这样的情况总是发生在早晨或是傍晚，莫慎辉像是看见了谁一样在跟人对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只要莫琉璃一开口问，莫慎辉就会闭口不言了。
他现在吃的越来越少，还经常吃着吃着就吐出来，但他又无法弯下腰，莫琉璃总要急急忙忙地拿着垃圾桶提到他身前嘴边的地方，任由他几乎将头埋进去不停地吐，吐好了他会再微微退开。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莫琉璃原先还会压不住脾气，后来渐渐的也没有脾气了。
她白天黑夜的坐在莫慎辉旁边，给他抚摸着背部，在客厅的时候就将电视机打开关掉声音，在卧室的时候就在膝头放一本书。
莫慎辉听不得一点声音，她就只能尽量避免发出一点声音。
突然有一天晚上，在客厅的时候，莫慎辉突然睁开了眼看着电视机，莫琉璃看见他微抬着头，问他想看什么，莫慎辉摇了摇头。
“琉璃，这次你能永远摆脱我了。”莫慎辉说道。
莫琉璃霎时愣在那里，眼泪汹涌落下，哽咽道：“爸你别这么说。”
她知道的，他也知道的，她一直在拼命摆脱他。
莫慎辉伸出手拍了拍她另一只手，又粗糙又干瘪，看着让人难受。
莫琉璃低着头，眼泪掉在他手背上，莫慎辉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又渐渐收了回去。
“你别丢下我一个人。”莫琉璃又说了一句，含着无限的心酸和委屈。
莫慎辉“呵呵”笑了两声，强撑着精神道：“好，爸爸努力活久一点。”
她从前千方百计地离开他，现在又拼命想要挽留他。
可人生，总是不如意十之八九。
早上，莫慎辉坐在床边，莫琉璃将一碗细软的米粥端在他嘴边要喂给他，莫慎辉摆过头像是要找垃圾桶，莫琉璃又赶紧将粥放下，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拿着垃圾桶放在他身前。
莫慎辉头埋着，一直对着垃圾桶。
莫琉璃看不见他的脸，一直问“吐好了吗”，可是莫慎辉始终没有抬起头。
莫琉璃等了一会儿，莫慎辉依然没有抬起，她觉得有些奇怪，将垃圾桶放低了一点，弯着腰去看，就发现莫慎辉闭着眼没有动静。
莫琉璃一愣，喊了一声：“爸？”
莫慎辉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莫琉璃当场震住了，她过了许久，像是不敢置信一样，又轻声喊了一声：“爸爸？”
莫慎辉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莫琉璃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可是她感觉不到了。
“爸！”莫琉璃大声喊了一句。
可是莫慎辉再也没有回应她了。
“你答应我要活久一点的啊……”莫琉璃呜咽着，可是没有人能给她回答了。
莫慎辉就这样死了，死的时候没有吃到莫琉璃为他煮的粥，最后一口气断在了身前的垃圾桶里。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们重来好不好，我不走了，我听你的话，我不去读云城大学了，我都听你的好不好，爸爸你回来好不好……”莫琉璃趴在床边，对着莫慎辉的身体絮絮叨叨，拼命复盘着过去的每一次抉择，每一个岔路口，想要从最开始的地方改变路线，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过去的已过去，失去的也早已失去了。
莫慎辉的后事办得很简单，他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一个莫琉璃。
短短几年，她送走了暮白和萧桐，又送走了莫慎辉。
她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时间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
莫琉璃躲在墨城的这间小房子里，不出门，不工作，每天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偶尔她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巴黎，回到了巴黎秦洛的家里，回到了那段秦洛抛下她跟南霜去热带雨林的那段日子。
日夜已经颠倒，她的世界也颠倒了。
她晚上一点点收拾着莫慎辉的遗物，那些还带有莫慎辉气息的物品，莫琉璃整理好又一一放回原地，就像她当初处理萧桐和暮白的遗物那样，没有丢掉任何一件，就好像他们还活着一样。
房子里很安静，没有电话铃声，没有电视的声音，她自己更不会自言自语，她就这样在这间房子里活得像个鬼魂，只有她一个鬼魂。
她晚上从自己房间里晃到厨房，又晃到莫慎辉的房间，又在客厅停下脚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她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却又觉得身体里空的可怕。
她又回到自己房间，视线从床上一点点移动，又移动到书柜上，秦洛的书好好的放在那里，她拿回来后再也没有翻过了。她现在看到了，又觉得痛苦了。
也许它们不应该存在的，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的。
她从厨房找了个铁盆，又找了打火机，然后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将书全放在自己身边。
第一本，她撕下一页，用打火机点燃，看着它燃烧起来，然后扔进了盆里，她又将那一整本扔了进去。
火光照耀在房间里，有一点烟味从窗户飘出去，夜色里没有人发现。
她看着整本书快要烧尽，又将第二本扔了进去。
接着是第三本，第四本……直到最后一本。
她想，现在没有了。
她看着火光烧掉了所有的书，房间里又变得黑暗起来。
“为什么没有变回去？”莫琉璃喃喃着，回头看向房门口。
她从地板上站起身，走到了莫慎辉的房门口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无论是当初在夜里呜咽的那个人，还是坐在床沿苦熬着时间的那个人。
“为什么没有变回去！”莫琉璃嘶吼着，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发狂，她转向客厅挥手砸掉了她眼前能看到的一切。
破碎的声音在地板各个角落响起，然后又归于沉寂。
她爆发的很快，沉寂的也很快。
在楼上楼下传来骂声的前一刻，她又安静下来，像是这房子里没有活人一样。
“对了，还有，我想起来了。”莫琉璃扯着嘴角，又高兴得冲回自己房间，将抽屉里那一沓照片找了出来，又一张张点燃扔进了铁盆里。
她从前有多珍视这些东西，现在就有多弃之如敝履。
照片一张张燃烧起来，又蜷缩成一团，变成黑色的灰烬。那些帅气的侧脸，那些勾起的嘴角和弯着的眼睛，都消失了。
莫琉璃看着它们笑了起来：“现在都没有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天光照进这间冰冷的房子里的时候，莫琉璃朦朦胧胧的醒来。昨天晚上的一切好像只是她的梦而已，一切都令人绝望。
如果她没有醒过来就好了，她就沉睡在梦里就好了。
她把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屋里一片漆黑。
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清理了她狂躁时砸乱的家具和物品，屋子里更空了。
她脱力时躺在客厅空荡荡的地板上，心里总是想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她就做莫慎辉想要的那种女儿，乖乖听他的话，好好学习，不看那些秦洛的书，不去云城找萧桐，不离开莫慎辉。
也许这样就谁都不会死，谁都不会不开心了。
是她错了，是她从一开始就自以为是，任性妄为，妄想找什么真相，最后毁了一切。
她后悔了。
可后悔要去跟谁说呢？如果能够用生命来挽回一切就好了，十年也可以，二十年也可以，没有她也可以。
如果从一开始，萧晚嫣没有来就好了。
从一开始谁都没有遇见，最后就不会有这样让人绝望的分离。
莫琉璃蜷缩着，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哭了。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莫琉璃恍惚了许久。
谁会谁来找她呢？
谁都不会。
没有人要她了。
莫琉璃又闭上了眼睛。
可是敲门声不依不饶的响着，敲到最后大有破门而入的架势。
莫琉璃又睁开了眼睛，愣了许久才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地走到门口。
敲门声停下，她也停下了。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是谁呢？她想。
是谁都随便了，她拉开了门。
光从门外照进来，莫琉璃不由得眯了眯眼。
等她适应光线睁开眼睛，就看到楚淼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
“琉璃，你怎么——”楚淼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莫琉璃眨了眨眼，迷惘的看着楚淼，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楚淼伸出手抱着莫琉璃，解释道：“我联系不到你，秦洛说你们分开了，我怎么都联系不到你。然后我又去你哥的公寓找你，可是你也不在，后来我又回学校找人找了我们以前留的资料，我才能找到这里。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可能就走了……”
楚淼解释了许多，莫琉璃听着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她愣了半晌，才喃喃道：“淼淼，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莫琉璃说着，眼泪又盈满了眼眶。
“没有人要我了。”
楚淼呼吸一窒，眼泪忽地就掉的更凶了。
“我要你啊，我要你的。”楚淼哭着安慰她。
可两个人抱在一起，一个比一个哭的厉害。
楚淼哭了一会儿，情绪像是好了一些，拍了拍莫琉璃的背：“我们先进去吧。”
莫琉璃一怔，点点头，放开了楚淼。
楚淼跟在莫琉璃身后往屋里走，看到客厅的第一眼又愣住了。
客厅空的可怕，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了。
楚淼刚要问，碰到莫琉璃回过头看向她时空洞的眼神，她又反射性地闭上了嘴。
“琉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莫琉璃点点头，坐到了沙发上，这几乎是客厅里唯一的家具了。
楚淼坐到她身边，踌躇着开口：“琉璃，你心里难过的地方都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受一点的。”
莫琉璃愣了一会儿，又转向楚淼：“淼淼，我没有力气了。”
楚淼一怔，动了动嘴也不知道说什么。
莫琉璃又开口问：“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楚淼又是一怔，想说的话在嘴边转了半天，还是又咽回去了。
“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莫琉璃说着，又转过了头，“只有你。”
楚淼看着她，犹豫道：“你想我告诉秦洛吗？”
莫琉璃看着墙壁，眨了眨眼，突然害怕起来，抱着头埋在膝盖上：“不要，不要，不要告诉他。”
楚淼看着她颤抖的样子，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她哭着抱着莫琉璃：“好我不说，我谁都不说好吗？”
莫琉璃抬起头，又转向楚淼，定定地看着她：“顾长风也不能告诉。”
楚淼一愣，慌忙点头：“好，顾长风也不告诉。”
莫琉璃这才安下心，头一歪靠着楚淼睡过去了。
楚淼看着她憔悴的脸心疼地一抽一抽的，可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琉璃在梦里闻到了一阵食物的香气，像是从厨房传出来的。是莫慎辉吗？莫琉璃皱着眉头想着，不对，莫慎辉不会做饭的。
那是谁呢？是萧桐吗？萧桐回来了？
莫琉璃睁开了眼，楚淼穿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
“你醒了？”楚淼笑着坐到莫琉璃身边，“吃饭吧，我正好做好饭，你得多吃点，你都瘦的不成样子了。”
莫琉璃看着楚淼，不知道该失望还是高兴，她垂着眼点了点头，什么都不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