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琉璃张了张嘴,正想回答,却突然想到不能告诉萧桐,不然他会难过的,眼神躲闪,支吾着说道:“我就是,跟他因为一点小事吵起来了。”
莫琉璃吸了吸鼻子,装作没什么大事的样子,抬起头看着萧桐问。
“对了,哥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等我消息吗?我还没跟爸提呢?”
萧桐忍了忍,突兀地笑了一声:“是吗?正好,我亲自去见他吧。”说完就要上楼。
“哥哥!”莫琉璃吓到了,赶紧拉住了萧桐。
“哥哥,爸爸马上就要去上班了,再等等好不好?”莫琉璃死死拉住他,往外走,“这样吧,晚上好不好,晚上我告诉你,你再来家里好吗?”
这段日子以来她说什么萧桐都信都答应,她几乎要忘了萧桐其实没有她那么好糊弄。
萧桐双手捏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的双眼,慢慢说道:“琉璃,你从来都没能骗过我,今天也是一样。”
“我——”莫琉璃的眼泪又开始忍不住了,她只是想尽可能的自己先解决好一切,想尽可能的让萧桐少受一点伤害。
萧桐将她轻轻抱进怀里,摸摸头安慰道:“别担心,哥哥比你大那么多,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相信我,好吗?”
“可是——”莫琉璃仍然哽咽着。
“嘘——”萧桐温柔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试图让她放心,“没事的,哥哥在,都能解决的。”
萧桐牵着莫琉璃的手上楼时,她终于平静下来了。
门还是虚掩着的,莫慎辉像是知道她会自己回来一样,听见声音也没回头,只是说道:“你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爸爸,您还好吗?”萧桐牵着莫琉璃的手,看着那个略微佝偻的背影平静地问道。
莫慎辉一怔,他差点以为自己出了幻觉,那个声音,跟梦里一直说“我恨你”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缓缓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牵着莫琉璃的手,他的血液瞬间变凉了。
十三年了,十三年的光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一个人的记忆,一个人的容貌,莫慎辉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十三年来变化了多少,但他却一眼认出了眼前的年轻男人。
萧桐长大了,但他的眉眼依旧跟萧晚嫣很像,这两个孩子长得各有特点,但唯独那一双眼睛却都跟萧晚嫣如出一辙,又清澈,又淡漠,永远像是站在高高的地方藐视自己。不,甚至是看不见自己。
此时此刻看着十三年前被自己亲手赶出去的少年,牵着他此生最后一个至亲至爱耀武扬威时,他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躲不过妻离子散孤独终老的命运。
“爸爸,您到底为什么要把哥哥赶出家门呢?”莫琉璃还是不解,她等着那个搁置了十三年的答案。
是的,她跟自己吵了一上午仅仅为了这个答案。
“哼,”莫慎辉突然笑了,瞪着萧桐,“他算你哪门子的哥哥?”
萧桐一愣,莫琉璃感觉到他的手抖了一下,下一刻却将自己握得更紧了。
他看着莫慎辉,嘴角一勾:“爸爸,我再怎么不合格,也是琉璃的哥哥吧?”
莫慎辉脸色一白,抢白道:“你是萧晚嫣跟别的野男人生的种,有什么资格叫我爸!”
话一出口,不止莫琉璃,萧桐自己也愣了。
“爸爸,您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责任?我养你就是在给别人负责任!你压根就不是我的种!”
他想过各种理由,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不是莫慎辉的孩子。难怪了,难怪他不姓莫而是姓萧,他原本以为是商量好的一个随母姓一个随父姓。难怪了,难怪从小他就不待见自己更疼爱莫琉璃一些,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太过调皮。难怪了,难怪外婆不许他再回来,总说自己欠了他们的,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弄丢了莫琉璃。
莫慎辉看着萧桐一脸深受打击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恶意和快意:“你妈跟我结婚的时候就怀着你,你以为其他人都不知道吗?这小区里人尽皆知!再说了,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喝了,居然还妄想跟我的琉璃有一样的待遇,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真以为没人知道你当年做过什么事情吗?”
“别说了!”莫琉璃哭着大喊,她站在萧桐身边,感受到了萧桐的心碎和难堪,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她连捂住萧桐的耳朵都做不到。
莫慎辉冷笑一声,指着莫琉璃:“莫琉璃,你很好!你有种!你就是这么对老子的!老子哪点对不起你,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妈的,你就是这么气我的,你是不是生怕我活久了啊!”
莫慎辉眼睛通红,声音也开始有些颤抖:“你要这么戳我的肺管子,领着你妈生的野种上门来气我,怎么,你爸戴了顶绿帽子很光荣是不是,你生怕没人知道是不是!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莫琉璃被莫慎辉的话吓到了,也被莫慎辉气急败坏的样子吓到了。她从来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她也从来没想要让任何人难堪和绝望,可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没有想过真相会是这样的,早知道是这样,她一定不会答应让萧桐亲自上来的,她眼里无所不能的哥哥,也有一刺就重伤的软肋。
楼道里传来几声议论,像是有人在问“怎么了”。
这里就是这样的,谁家发生点什么,小区里都会有人知道,然后在背地里喋喋不休。
莫慎辉捂着胸口缓缓坐在沙发上,莫琉璃突然一阵后悔和难过,她害怕,她害怕莫慎辉现在这样脆弱又难过的样子。
“哼,”莫慎辉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冷笑了一声又继续说道:“你以为你这是个什么好哥哥?你小时候那么聪明,为什么不记事了你知道是谁害的吗?就是你这个好哥哥啊。”
萧桐死死盯着莫慎辉,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莫琉璃也愣住了。
“要不是因为他,你妈怎么会大晚上往外跑,我又怎么会出去找你妈,你又怎么会摔倒在家里磕破了头,流了那么多血都没及时发现,还是后来送去医院才救回来,你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凶险吗?你现在为了这么个东西来气我,你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他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你还对人家掏心掏肺的,我说你蠢你还不信,他当年那么小就心思那么恶毒,他把你丢了你知不知道!我养他那么大,你小时候对他那么好,他就是个白眼狼,是个畜生!”
平地一声惊雷,莫琉璃彻底愣住了,没有感觉到萧桐默默放开了她的手。
萧桐看着莫慎辉的眼睛充满了绝望,他知道的,他知道莫慎辉当年就发现了他做的一切,即使他后来又将莫琉璃找了回来。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这掩盖不了他曾经真的故意将莫琉璃丢掉的事实。
他也知道,事到如今,莫慎辉怎么会替自己掩饰自己做过的一切呢?他觉得今天早上的自己像是个笑话,他身上背负着滔天罪孽,怎么会觉得莫琉璃能原谅自己,能不计前嫌呢?他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避开现在发生的一切,他却因为自己想要知道过去的真相而毁掉了。
开始的时候,他对她冷言嘲讽恶语相向,后来,他又欺骗利用她的一颗真心。他的确是个畜生,莫慎辉并没有说错。他不敢看莫琉璃望过来的视线,她会怎么看自己呢?嫌恶?怨恨?还是同情?他平生第一次不想放开一个人的手,从来一无所有踽踽独行,有一天突然被真心的信任和依赖了,就不敢再面对失去的可能。
莫琉璃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了,痛的她无法呼吸。
可事情还没有完,怎么会完呢。
“叔叔,我是个畜生没错,那您呢?您对妈妈家暴,现在又对琉璃动手,您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萧桐看着莫慎辉问道。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只是觉得,自己对莫琉璃来说不是一个可靠的港湾,那么莫慎辉也绝对不是。他记得小时候莫慎辉是怎么对萧晚嫣动手的,他也看到了现在莫琉璃脸上的巴掌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男人,从来就不会好好爱自己的亲人。
莫慎辉被萧桐毫不留情的话气到了,像是被撕掉了自己的脸皮一样难堪,他上前扯过夺过莫琉璃,推着萧桐,将他第二次关在了门外。
门外萧桐还不甘心地站着,心中一片荒芜,门内莫琉璃不知所措心里一阵茫然。
莫慎辉是真的被气到了,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原本还控制不住想扯着嗓子吼一吼,但看到莫琉璃愣愣的表情以及脸颊上自己的掌印时,他突然后悔起来,到最后只能说了一句:“你回房去呆着,不要再跟他混到一起,他从小就敢偷偷把你丢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他不是又把我找回来了吗?”莫琉璃哭着反问。
她想起来了,那天的确是萧桐让她在一楼的楼梯下等他,可是后来下起了雨,大家一窝蜂地冲回了家,而萧桐却没有按他许诺的那样来接她。
她躲在角落里看着因为下雨而黑下来的天空,吓得不敢动弹,呜呜咽咽地直哭。后来,是过了多久呢,她也忘记了,她哭累了快要睡着的时候,萧桐又回来了。
她的哥哥一身雨水的冲进来,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头哄,然后又背回了家。
“你放屁!”莫慎辉吼道,“要不是因为我跟你妈问他,你以为他会去找你吗?你别天真了!”
莫琉璃看着莫慎辉指着自己的手突然觉得厌倦了,她攥了攥手,回了自己房间。手上被捏过的指印,还有脸上的掌印,都让她内心不由得一阵悲戚。
当天晚上又是一个暴风雨夜,跟十三年前那晚一模一样。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会儿想到莫慎辉,一会儿想到萧桐,一会儿又想到萧晚嫣。雷声仿佛就炸响在耳边,夏夜的暴雨猛烈的让人心慌,紧闭的房间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莫琉璃的头也开始疼起来,像被尖锐物体刺中一样。
那天晚上,莫慎辉和萧晚嫣又吵了起来,好像是因为自己和萧桐。年幼的她其实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哥哥接自己晚了点,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莫慎辉和萧晚嫣就是吵了很大的一架。
莫慎辉脾气向来不好,萧晚嫣个性亦是强硬,忘了当时两人是怎么吵起来的,反正后来家里一片狼藉。萧桐那个时候十一岁,当他看见一直美丽光鲜的萧晚嫣鼻青脸肿、披头散发的缩在墙角哭泣,而莫慎辉的拳头还要继续挥下去时,萧桐的血液就冲向了头顶。
他冲上去想要挡住莫慎辉,可是他怎么挡得住呢,他甚至挡不住莫慎辉的一只胳膊,莫慎辉让他滚,他就真的滚了,然后萧晚嫣就追了门。
莫慎辉看见自己的妻子逃出了门,也怒吼着追了出去,五岁的莫琉璃本来就被吓到了,一个人呆在满地碎片的家里就更害怕了,想追出去的时候被绊倒摔破了头,流了一地的血,可是谁也没有回来救她。后来是上楼的邻居经过时,看见没有关的门,又听见小声的哭泣,才发现了她。
莫琉璃突然想起曾经江枫问过她,如果一个真相会伤害到很多人那她还要揭露吗?她说,要的,要揭露的,没有真相揭露到一半就停下的道理,谎言并不让人愉快,有些人会终生在谎言的迷障中百思不得其解,并为此而痛苦一生。
莫琉璃躺在床上试图什么也不想,放空大脑,平缓呼吸,但没有用,神经不受她控制地运转,思维开始如脱缰的野马飞奔,她很累,可是她停不下来。
萧桐也回了酒店,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道,萧桐也没抽,他只是任由香烟在自己手指间燃烧殆尽,那一点火光总能奇异地给他一种慰藉,仿佛在这个空间里消耗着氧气的并不止他一个人。他想起白天那个脸颊红肿冲进自己怀里的人,那个口口声声要帮自己的人,大概怎么也没预料到戳穿的真相会这么让人难堪吧。
“哥哥,你还好吗?”
手机叮咚一声,备注还是冰冷的“莫琉璃”三个字。
还好吗?有什么不好的呢?一切都还跟从前一样罢了,唯一不同的不过是他事实上被抛弃的比他以为的要更早罢了。
萧桐没有再逗留,第二天就回了云城。
莫琉璃一直没有等到萧桐的回复,她想他可能不再需要她了。
萧桐从墨山市回到云城,一直没有回复过莫琉璃的消息,他竟然心里有一丝丝庆幸,从未让莫琉璃知道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住址,只要不回那个过去的房子,她就找不到他。
他想他们的缘分早尽了,强续的不过是执念,而他的执念已经没有了。
他们没有再见的必要了。
从墨山市回到云城,萧桐的心没有真正放下来过,从莫琉璃出现开始,他人生的平静就被完完全全地打破了。那过往的十三年像是一个粉饰太平的谎言,面纱一旦揭开,真相会自己跑出来。
他在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去了西山墓园,墓碑上的照片里,老人笑得慈祥又和蔼,但这份温情,萧桐从未真正得到过。他清楚地记得外婆临死前抓着他的手,双目含着余恨喃喃道:“你答应我,不要回去,你欠她的——”
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为什么那个老人在死的时候,还怨着自己?
他又到底欠谁的?莫慎辉?还是萧晚嫣?还是莫琉璃?
他又到底是谁的孩子?
“哥。”
一旁传来怯怯的声音,萧桐从回忆中惊醒,转过身来,那个数日未见的女孩子抱着一束向日葵,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又开始用怯怯的眼光看他了。他突然想起那天她红肿的脸颊,他的确欠她的。
“为什么给外婆买向日葵?”他问。
莫琉璃有点踌躇,良久才小声回答:“我买来是想让你看到的。我想我只要我经常来,你总能看见的。”
向日葵,象征着没有说出口的爱。
萧桐叹了口气,接过她抱着的花放在墓前。
“我看到了,然后呢?”萧桐问她。
莫琉璃难过起来,哭着问:“你也不要我了吗?”
“也?”萧桐不明白。
莫琉璃哭得抽抽噎噎的,断断续续地说道:“妈妈不是也不要我们了吗?我都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妈妈跑出去以后,去跳了水库,她掉在水库边的鞋子就是爸捡回来的。”
她想起来了。
萧桐心中一片死寂。
“你还想起了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他控制不住。
“那天晚上我摔倒了,晕过去了,爸赶你出去的时候我不是有意无动于衷的,我真的不知道,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就都不记得了。”
萧桐的眼泪控制不住的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