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恶事连连
田永丰2025-01-02 10:5010,944

   腊月十四是个大雪天,不能巡线了,也不必跟线路课告假,宝臣吃过早饭,领着继宗和冯、边两家的孩子,在院子里一边扫雪一边扬雪打闹。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玩了半天,疯出一身汗,天色也没放晴,就都收了扫帚,各自回家。

  宝臣进屋擦擦汗,也不歇歇,穿戴严实了,顶着大雪,骑车驮着年货,揣着“自家典当”的首饰钱,骑车直奔密哈站。

  天色阴沉沉的,漫天飘洒着雪花,皑皑白雪已经覆盖了尼什哈河南岸的龙潭山和北岸横七竖八的民房和道路,老远都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人声,只有远外偶尔传来几声“哇哇”的老鸹叫。做工讨生活的都去上工了,剩下的都窝在家里猫冬。尼什哈河尚未完全冻住,河中心淌着一步宽的一股细流,冒着白汽,飘来一股泔水的臭味。

  宝臣来到那三间土房前,把洋车支在西院的门前,从车把上拎下一大包年货。想着进屋先给慧莲嫂拜个早年,把东西放下,把钱往炕上一扔,抹头就走。他一推院门,没关。也是,附近的都知道这是王连举的外室,谁敢来打搅?宝臣轻声叫了两声“嫂子”,屋里也没人答应,也没听到孩子的哭闹声,这大上午的,孩子不能睡觉,肯定是哄孩子玩呢。宝臣打了两声嗓子,嘴里说着:“嫂子,我可进来了……”伸手拉开屋门,随着屋里的燠热凝成的白气涌出来,只听屋里“呜、啊”地两声叫唤,待白气散尽,宝臣看到了怵目惊心的场景:一个穿着西装背心的男人把慧莲半仰着压在炕沿上。两人都是脸冲屋门,应该是没想到有人突然进屋,被惊吓到了,保持着拉扯的姿势,一块瞪眼看着宝臣。再看慧莲,头发散乱,一件在屋里穿的短衫撕开了半边,露出里面的小衣和白花花的半拉膀子。而压在慧莲身上的男人,竟然是熟人,圆头圆脸,中分头,仁丹胡,是久保洋行的黑川!宝臣的脑袋象被拍了一砖头,耳朵里“嗡”的一声响,转身就跑,屋门随即被门弓子“哐当”一声拉上了。

  宝臣洋车都忘了拿,拎着年货,撒腿跑出了院子,惶急中不辩方向,出了院门径直朝前跑,耳朵里的鸣响声越来越大,震的脑袋都疼了!眨眼窜过河堤,冲下河滩,踩到冰面,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个仰巴叉,眼睛都睁不开了,索性不起来了,躺在雪地里喘着粗气,任凭雪花落在脸上慢慢融化成水,等着耳鸣渐渐消退,心跳慢慢平复。

  我的妈呀!这是撞了什么邪了?什么破烂事都能让我赶上……门都没锁,还撕撕巴巴地,看样子不象是搞破鞋。可慧莲是王连举的女人啊,谁敢老虎嘴上拔毛?如今满州国是有“日人核心”这一说,可那得看对谁!就算是日本人,无权无势的,也不敢惹警务处的长官啊!黑川真是疯了,搞啥样的女人不行,非得碰王连举的女人?你不要命,别拽着我呀!这事我要是假装不知道,回头慧莲嫂枕边风一吹,说我见死不救,转天我就得哏屁着凉?我要是先告诉王连举,黑川回头就得找我麻烦,弄不好象李铁梅似的,给我来个杀人灭口!我的祖宗啊!我这是王八上案板——伸头缩头都是死啊!这两年是咋的了?步步赶点儿,又步步不赶点儿!回到火车站,当上巡线员,诚义隆开张,给洋行走货,小日子蒸蒸日上,横是我福浅命薄,兜不住这份富贵?老天爷给我找齐来了?

  瞎琢磨好久,躺的身上都冷了,身上也不哆嗦了,终于喘匀了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天这年货是送不成了,先离开这地方再说吧。宝臣准备回到慧莲嫂家的院门口,骑上洋车就走。他翻身爬起来,从河堤下面刚一露头,忽然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慧莲家西侧房山头露出半截身子,嘴里吐着白气。宝臣赶紧又缩回河堤下,趴在雪地里,扒着河堤沿,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幕仔细观瞧。那个人戴着磨飞边的狗皮帽子,穿着埋了巴汰的灰黑色的土布棉衣棉裤,先贴着树条树皮夹的篱笆障子前后左右地撒摸了一圈。宝臣的洋车停在门外,被门板挡着,那人没看见。只见他抬脚在障子上一蹬,轻盈地翻过障子。不想脚一落地,狗皮帽子跟着掉在了地上。那人弯腰捡起来,然后靠窗根贴在墙上,又听了一会儿,才把帽子戴上。

  这么一口气的工夫,宝臣看清了那人的面目,惊得张开嘴,牙都冻凉了才合上。竟然是王连举!这下可要出大事了!王连举是啥人?杀人都不眨眼皮啊!他回自己家还要换一身掩人耳目的衣服,装扮成老农的样了,又跳障子又听墙根,这不是善罢甘休的路子啊!自古奸情出人命,可王连举能咋的?屋里的黑川可不是一般的日本人,那是久保洋行的人,和城里的宪兵队都有关系,王连举见到多门社长都乖得象条狗,敢把黑川咋样?

  宝臣正琢磨着,王连举已经矮下身子,绕过窗户,又直起身子,来到屋门前,慢慢拉住门把手……他要进屋?可是,进去以后咋唠啊?说:哎哟,黑川君,您在我家忙呢?我媳妇还合您的口味?操,哪有这样的硬盖王八!也不是王连举的做派呀。他十有八九会说:敢给爷戴绿帽子,你他妈活腻歪了!不好,要出事!宝臣不敢看了,紧闭上嘴,屏住呼吸,低头趴在雪地上,越想越害怕,身上开始哆嗦。

  马上,仿佛冻住的空气中传来屋门的轻响,“呼啦、哐当”,听声音是拉开门又关上了。王连举进屋了!非得出人命啊!这要是夏天,宝臣恨不得直接跳进尼什哈河里,一直游到松花江再上岸,躲开这个瘆人的局面。或许现在顺着河边的冰面打出溜坡也能逃离。可是洋车还在慧莲家门外支着呢,跑得再远,也能找到我呀!但愿能象瞎话里讲的,三个人经过一番交涉,最后“五族协和”,可着慧莲嫂这个小寡妇,成就两个男人噶一对连桥,然后今天先走一个,留下一个。那也不行啊,他们仨“协和”了,对我这个知情人,还是要封我的嘴啊!宝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趴在雪地里筛糠似地哆嗦成一团。

  哆嗦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屋门又响了。宝臣抬起头,伸直脖子往慧莲家一看,王连举从屋里出来了。这么屁大工夫,三人就唠明白了?只见王连举轻轻关上门,又是前后左右撒摸一圈,用手在脸上一抹,又把手在灰黑色的土面衣服上蹭了蹭……我的妈呀!宝臣看清了,王连举的脸上、手上,在四下的白雪映衬下,显出鲜红的颜色,是血!我的奶奶呀,真出人命啦!宝臣都要尿裤兜子了……

  宝臣懵圈的工夫,王连举已经从原路跳过西侧的篱笆障子,绕过房山头,转眼没影了。宝臣顾不得寻思谁死谁活了,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抬起身,要爬起来。一抬腿,又跪倒了。原来在雪地哆嗦了半天,胳膊腿已经麻了。他放下年货,活动活动四肢,等手脚活泛点了,看了看慧莲家,一咬牙,爬上河堤,飞快跑到慧莲家院门口,把年货往车把上一挂,加快脚步,先把洋车推出胡同,推上官道,然后跳上洋车,一路狂蹬,任凭冷风呼啸,眼睛里只有迷茫的雪雾,耳朵里只有一声接一声的老鸹叫,脑袋里轰轰鸣响着,转眼离开了密哈站。

  宝臣失魂丧魄地回到家,进屋把年货往地上一放,告诉玉霜把干货冻货都拿到外面冻着,就脱下大衣和制服,洗了头脸,上炕躺下了。玉霜也不问给哪路神仙的年礼没送出去,只问今天用不用进城上货?宝臣说身子不舒服,不想动。玉霜看他发蔫,怕他是旧病复发,赶紧摸摸他的脑袋,不热。就打来热水给他烫烫脚,又帮他脱了衣服,盖上棉被。韩曲氏以为儿子着凉了,熬了碗红糖姜汤,让宝臣喝下去。喝过姜糖水,宝臣感觉身上热乎了,却没有一点舒服劲,望着窗外漫天飘洒的雪花,长吁短叹。老娘和媳妇问他遇到啥事了?他也不敢说。不想引火烧身,就当个哑巴闷葫芦吧!

  第二天天一亮,一宿没睡的宝臣先起来扫院子,看到下了一夜的雪没过了脚踝,扫得更来劲了。扫完了院子,挑上水筲,去水楼子挑回两桶水,把外屋的水缸灌满,把柴禾也劈了一大堆。这些家务原本都是德子和小伙计抽空来干的,今天全让宝臣干了。完事又从东墙根的地窖里捡出一袋萝卜土豆放到外屋地,把前两天倒腾回来的几袋粘豆包分给邻居两袋,把老爹爱抽的漂河黄烟搓了一大笸箩。玉霜问他咋不上工去?他说雪下得太大,没法骑车巡线,跟站里都告过假了。忙到快中午了,也不吃饭,眨巴着干涩的眼睛,耗子偷油似的出了家门,也不穿制服,也不骑洋车,戴上狗皮帽子,用大围巾把脸围的严严实实,顶着漫天的雪花,去了诚义隆。这个点,店里顾客多,消息传的快。

  德子出去送货了,韩凤阁坐里柜台里面拢账,维佳和小伙计在接待顾客。三个人都纳闷,宝臣平日只管上货、补货,完事顶多跟老爹和维佳交待两句,很少在店里呆着。今天这是怎么了?穿了一身便装,来到店里往柜台上一趴,也不摘围脖,闷头看着货架子。韩凤阁问他咋不在家歇歇?宝臣说,难得在家,来店里看看缺啥货。韩凤阁觉得儿子有正事,便不问了。宝臣斜眼瞄了一眼维佳,正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招呼顾客,身上的大棉袍把肥肉勒出一道一道的横褶,不禁自己纳闷,当初怎么会对这付身量发骚呢?

  果然,一过晌午头,就陆续有顾客传来消息:密哈站出了人命案!除了宝臣没动窝,韩凤阁、维佳和小伙计都好奇地围住带来消息的顾客,卖完货也不让人家走,详详细细地打听。跟这个打听完了,再进来一个,再打听。那说法千奇百怪,这个说,一对男女在家里被人用刀宰了!赤身裸体呀!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坏人好事,还害人性命;那个说,死的男人是日本人,宪兵队都去了,这年头,敢杀日本人的,除了土匪就是抗联,可是这次没戒严,可能是已经抓到人了;还有的说,死在一块的男女不是一家人,应该是有奸情,二人做不成长久夫妻,双双殉情自尽了……越说越花花,也不知是谁编排的。

  宝臣不信这些瞎编的故事,但越听越心惊……原来屋里的两人都死了,那肯定是王连举杀的。可是,他杀黑川是夺妻之恨,为啥还杀慧莲?难道真是听说慧莲有奸情,化了装带着刀来捉奸?可是,杀日本人可是死罪呀!他就不怕露馅?去他娘的,甭管他露不露馅,我不露馅就行啊!但愿这场大雪,能把我留在院门口的车辙印子盖住,别让宪兵队查到我头上!

  下午顾客少了,韩凤阁张罗吃饭。德子还没回来,维佳就去店铺后屋焖了一锅高粱米饭,炖了一锅白菜土豆,因为掌柜的来了,本想炒两个菜,又怕老爹念叨浪费,就特意多放了点荤油。四个人吃过饭,该干嘛干嘛去,宝臣继续在柜台上趴着,听着进店的顾客带来最新消息。

  天擦黑的时候,德子送货回来了。韩凤阁、维佳和小伙计又围上去,打听今天这个大事。德子倒是不着急,摘了棉帽子棉手闷子,在炉子上烤烤火,才开始白话。宝臣不敢主动询问,就在一旁支楞耳朵听着。

  德子咋咋呼呼地说:“今天下午,我正好去密哈站送货,还没到小木桥,就看见好多辆警署的警车和宪兵队的军车停在大路口,好些人往师父家那头跑,我手里剩点货不多了,正好歇歇脚,就跟着去看热闹……你们猜怎么着?出人命了!”

  韩凤阁着急了:“废话,我们都听说了,你就说怎么回事吧!”

  德子一想,也对,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还不长了翅膀似的,这会儿估计城里都知道了。就从头讲:“是这么回事……今天中午,金寡妇去慧莲嫂家里串门,一看屋里死了两人,吓得转身就跑,跑到院子里拼命叫唤……”

  韩凤阁惊诧万分:“啊!是慧莲家啊?是慧莲死了?那男的是谁呀?”

  德子继续卖关子:“听我讲啊……当时东院没人,丁瞎子最近一直在城里混,他那东屋一直空着;许良贵在车站上班,也不在家,金寡妇嗓子都喊破了,也没人听见。后院几趟房的邻居,家家门窗封的溜严,玻璃外头都绷了两层窗户纸,根本听不到她叫唤。后来她跑到房后的邻居家拍门,几个邻居跟她去了慧莲嫂的屋一看,慧莲嫂和一个男的,躺在炕上,一丝不挂呀,身上好几个血窟窿,流了一炕的血,血都凝了,人都凉透了。马上找个腿快的,跑到警护队报案……”

  宝臣忍不住了,凑过来问:“谁干的呀?人抓住没?”

  德子还装模作样地显摆上了:“我哪知道是谁干的呀!不得先看看死的是谁嘛!”

  宝臣一怔:“对对,那死的那男的是谁呀?”

  德子就是不着急:“先是一帮巡警过来查看,说男的是个日本人,马上就联系城里的警务处,跟着宪兵队就来了。我去的时候,两个死人都拉走了,宪兵队的警戒线都撤了。就剩几个警察和宪兵队的翻译官,跟邻居调查情况,问昨天在附近看没看见生人?邻居们都说没看见。我能听懂几句日本话,听了一会儿就听明白了。男的是久保洋行的黑川,跟慧莲嫂好象有一腿……”

  韩凤阁插话说:“不可能,慧莲要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当家的死了,还能守着老婆婆过这些年?唉,这慧莲真是命苦!老实巴交的人,遭这个横事,犯太岁了……”

  德子也感慨:“反正邻居都说,慧莲嫂跟了王连举以后,就学风流了,命里又担不住富贵,才过了两年好日子,就碰上胡子拢窑踢咔拉……”

  宝臣追问:“警察说是胡子干的?”

  德子大咧咧地说:“那还用说?慧莲嫂的金银首饰都没了,肯定是浪飞的胡子干的。对了师哥,你跟久保洋行来往多,你也认识黑川吧?”

  宝臣又是一怔:“是是,认识,不太熟……那黑川不知道慧莲嫂是王连举的女人吗?”

  德子吐了口痰,不屑地说:“日本人都是色迷鬼。还有人说,是黑川看慧莲嫂长的漂亮,想欺负她。慧莲嫂不从,用刀杀了黑川,黑川临死前,也杀了慧莲嫂……”

  维佳插嘴说:“不可能,女人力气小,杀不了男人。”

  韩凤阁嗐了一声,制止维佳:“你别说话,你让德子说!”

  德子接着说:“我觉得也有道理。慧莲嫂自从跟了王连举,天天打扮的跟天仙似的,谁瞅着不馋?说不定啥时候让黑川盯上了,今天趁王连举没在家,就去欺负慧莲嫂……”

  宝臣插嘴问:“黑川就不怕邻居看着?”

  德子一撇嘴:“昨天那大雪咆天的,冷的能冻掉下巴,谁没事出门溜达?再说了,色胆包天,这话听过吧?日本人上来骚劲,王连举都不怕,还能怕邻居?”

  韩凤阁点点头说:“这话说的对。江东江北,谁不知道慧莲是王连举的女人,黑川也敢去放骚,真是色鬼托生的!”

  宝臣问:“那宪兵队咋说的?”

  德子说:“宪兵队说,要回去验尸,继续调查!”

  宝臣问:“那王连举……回来了吗?”

  德子说:“听邻居们说,王连举昨天在外公干,今天早上才回到警务处,下午听说自己家里出了事,坐着警车就来了。等他赶到密哈站,宪兵队和警察已经画了图,录了金寡妇的口供,封锁线都撤了。王连举哭了半天,就把闺女托付给金寡妇看着,抹着眼泪跟宪兵队一块回去了。”

  宝臣一听,身子一哆嗦,卵蛋一紧,一小股尿水涌出,洇湿了裤衩。王连举还能假装伤心哭出来!真是个混世魔王!宝臣不想再听了,站了大半天,有点累,得回家歇歇。又嘱咐维佳,晚饭在高粱米里放点红小豆,给德子炒个黄瓜钱,让他跟老爹喝一盅,暖暖身子。就自己围好大围巾,顶着风雪先回了家。

  踩着“嘎吱嘎吱”的雪,宝臣一边往家走一边琢磨:黑川和慧莲见了阎王,就算死无对证了。自己的洋车留在雪地上的车辙,估计也被围观的人群踩没了。可是难保房前屋后的邻居没看到我。如果宪兵队调查出来,查到我身上,我该咋说呀?说实话?按满州国的王法,谋杀日本商人肯定要吃枪子;可是王连举不是草民,这两年一步一个台阶,接连升官,那真叫“连中连举”。所谓官官相护,他上下打点,自保不死,回头我就得死!可是,我要是不说实话呢?万一警察给我动大刑,我这小身板也扛不住啊……越琢磨越害怕,眼前一会儿闪过王连举的枪,一会儿闪过警署刑讯室的刑具。

  宝臣回到家,进屋关好门窗,没脱衣服就上炕躺下了。玉霜也听邻居们说了密哈站的事,一边做饭一边向宝臣打听:慧莲嫂咋跟日本男人死在一块了?宝臣一听就火了,躺在炕上破口大骂:“老娘们家家的,没事少他妈扯老婆舌!谁死谁活的,碍你啥事了?”玉霜被骂的一愣一愣的,不知宝臣发什么邪疯。在东屋陪孙子背唐诗的韩曲氏听到了,撇撇嘴没出声,乐得看儿子教训儿媳妇。

  宝臣一夜基本没睡,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地在炕上烙饼。天光乍亮就早早起来,看大雪停了,默默起来,洗漱穿戴,拉撒吃喝,又默默地推洋车出门,先到诚义隆,告诉德子,铺子里的货缺的不多,赶在年前把账抓紧收一收。然后骑车真奔街南头的大车店,下江堤,沿冰面上踩出的雪中小道推车过江,上了东依兰岗码头,再骑上车,奔城外东关商埠,看货、订货、进货,中午嚼了两个锅饼,再返回土城子。到诚义隆卸了货,转身就走,回到家,一头钻进西屋,躺在炕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全是各种凶险的景象。

  惶惶不安地过七、八天,不出意外,宝臣胯下的宝贝更加垂头丧气,天天缩缩的象个田螺,尿尿都不爱低头瞅一眼。

  ***  ***  ***

  过了小年,家家户户扫房迎灶完毕,吉林城里城外的各家洋行货栈大多都封账了,土城子老街上的小店铺也有关门歇业的。诚义隆因为有德子两口子常住,也就没关门,但是一天也看不到两个顾客。小伙计提前拿着东家给的利事钱回农村老家过年去了。韩凤阁也借着过年,每天窝在家里督促放假在家的孙子写毛笔字。

  铺子暂时不用补货,便不用天天进城了,江密峰那段线路因为大雪封路,也无需按时巡查,久保洋行死了人,估计一时半会也不能运私货了,怎么也要等到年后才能有消息。宝臣在家一躺就是一天。儿子让他陪着去江边放爬犁,他也不爱动窝。心里画着魂,啥都不想干,干啥事也撒不下心。想干点家务活,好象都让德子给干完了;在家看着玉霜闹心,到店里看到维佳也闹心。

  五脊六兽之中,到了腊月二十七,宝臣想着赶在年前去了一趟车站,跟站里的工友拜个早年。路过密哈站的木拱桥,也不敢往师父家那边看,急急地紧蹬几下,直接骑到车站。进了站舍,和见面的工友们拱手拜年,再多一句话都不想说了,钻进线路课,和另一个巡线员下象棋解闷。

  中午时分,宝臣到宿舍的伙房去打饭,在候车厅里碰到许良贵。许良贵说有事找他,让他吃完饭去办公室。宝臣马上答应。把饭打回来线路课,提里突噜地吃完,赶忙去了许良贵的办公室。

  一进屋,许良贵就逗他:“韩掌柜,好几天没看着你。这大过年的,你就不想请我喝点?”

  宝臣会唠拜年嗑:“哎呀大哥,你可别逗我了!你是我的贵人,我恨不得天天请你喝酒!不是怕耽误你嘛。大哥干的都是大事,我不敢打搅啊!”

  许良贵哈哈大笑:“你这张嘴呀,翻过来调过去都有理……晚上喝点。”

  其实宝臣说的是真心话。他能走到今天,是野口站长的栽培之功,也离不开许良贵的引导扶助。虽然许老鬼不是啥好人,但是花点小钱,吃喝礼敬,绝对值得!

  下工以后,两人顶着寒风,骑车直奔土城子“德兴裕”。宝臣现在腰包鼓了,尤其来到年了,请贵人喝酒不能抠抠搜搜。楼上雅间,叫几个硬菜,开喝!

  男人的酒喝上茬了,话题除了钱就是女人。

  许良贵说:“老弟,你上次说的那个扬州瘦马,啥时候去尝尝啊?”

  宝臣知道,许良贵去哪家堂子都能嫖,说这话是挑自己的理了,忙借着酒劲交个实底,为这么些天忘了请大哥玩乐找个借口:“大哥呀,不是老弟舍不得钱……不怕大哥笑话,老弟家伙什不好使了!”

  “啊!”哪个老爷们都不会拿自己的脸面闹笑话,许良贵惊诧不已:“不能吧?兄弟,你还不到三十……咋整的?使的太频了?不对呀,你儿子都上小学了,跟媳妇还能有劲头?”

  宝臣叹了口气:“大哥呀,不是那么回事……我现在,见个母的就想上,可是一上去就蔫!上回在迎仙馆,那个古秀枝,手法贼厉害!可惜老弟不争气,白花了大价钱。”

  许良贵憋不住笑了:“呵呵,敢情你没用上啊!”拍拍宝臣的肩膀,又说:“兄弟,哥有个偏方,你敢试试不?”

  宝臣一听,酒醒了一半,忙问:“啥偏方?还敢不敢的,不是吃人鞭吧?”

  “操,你想吃,我上哪整去呀?哥说的这玩意,花钱就有……跟你说句实话,哥用了有一阵了,相当好使!”

  “啥稀罕玩意?”

  “烟泡!”

  “嗐……那玩意,还能治我这病?”还以为啥新鲜东西呢。宝臣早听说过,大烟膏能治感冒发烧、跑肚拉稀,真没听说还能治男人不举。

  许良贵低声说:“一般老百姓都不知道。知道为啥?因为抽得少了不见效,抽多了又抽不起!现在有钱人都抽这玩意,快活赛神仙啊!王连举就抽,自打我跟他噶邻居,晚上总能听见他把慧莲弄的嗷嗷叫。”

  宝臣牢记韩家祖训,不能沾烟沾赌,可不好直接拒绝,就说:“那我可不敢,让我爹知道,得打死我!”心里嘀咕:怪不得许老鬼划拉那么多钱,却不显富。租着王连举的房子,睡着金寡妇那个破烂货,也不生养,这一年来,耍钱都很少了,敢情把钱都抽了大烟了!就算那玩意能治病,等我治好了病,家业也都败光了,病好了也抬不起头。

  许良贵用手指点了点宝臣:“你呀,又抠门又胆小。久保洋行就倒腾这玩意,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买,都是拿货的价!等过了年,咱俩进城去圈楼,我先带你去烟馆吸两口,再去迎仙馆试试枪,保管你忘了姥姥家姓啥!”

  提到久保洋行,宝臣赶紧说:“我正想问呢,都说黑川死在王连举的家里了,过了年,我得找谁联系啊?”

  “别着急,我也等野口站长的信呢,估计过了年,多门社长就会换个人找咱们了……这个黑川也是,城里那么多花姑娘,偏偏去招惹慧莲,找死!”

  宝臣帮腔说:“就是,那王连举是警务处的长官,跟宪兵队的秋山队长都有交情!黑川也敢惹,真是活腻歪了!”

  许良贵举杯跟宝臣碰一下,喝了口酒,压低声音说:“兄弟,这你就不懂了。”

  宝臣又给许良贵的酒杯满上,支楞起耳朵。

  许良贵说:“他王连举再豪横,也不值日本人的一条命!说是日满亲善,五族协和,都是糊弄人的。别说一个外室,就是亲媳妇、亲妈,日本人看中了,你也得献上来!这些事,王连举比谁都明白,你看他,媳妇死了也不追究。”

  宝臣心思急转,试探着:“王连举不追究,那宪兵队也不追究?”

  许良贵吃了口菜,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就得从美国说起了……”

  宝臣一愣:“等会大哥,咋还整美国去了?”

  许良贵一呲鼻子,说:“兄弟呀,你不看报纸,弄了个戏匣子也不听?那玩意不光能听戏,还能听时局……”

  两个月前,宝臣从那批打折腿的货里,留下了一个烧干电池的戏匣子,给老爹老妈听戏。宝臣倒是听过几次时局播报,也听说过美国,可实在想不出跟王连举能扯上关系,忍不住问:“那美国,跟咱有啥关系?”

  许良贵倒有耐心:“我从头给你捋吧。慧莲家的事,蹊跷大了!宪兵队也不傻,为啥不追究?”看宝臣瞪着眼睛瞅着他,就接着说:“告诉你,日本人顾不上了!”看宝臣还是愣呵呵地,又提示:“记得小风门大坝漏水不?”

  宝臣连连点头,他和许良贵因此发了一笔财,咋能不记得。

  “在那之前,江上总有死人漂下来,知道不?”

  “我都看着过呀!”松花江封冻之前,宝臣每天从旱江桥上过江,从桥上看得真亮的。

  “前一阵,满州国发起‘献纳金属运动’,城里有的人家把饭锅都捐了。你家捐啥了?”

  “我家本来要按商号的分量献纳,我给保长拿了十斤木炭,就让我捐了两把锤子,分量就够了。”

  “要不说你会来事呢……我讲到这,你还没明白?”

  “没明白。”

  “嗐!你这脑袋呀,懂事的时候不用敲打,不懂事的时候,咋敲都不响。”许良贵恨铁不成钢,向雅间的门外看了看,低声说:“上个月,日本人把美国飞机轮船砸个稀巴烂,把老美给惹毛了,拉了一票兄弟要收拾日本人!咱们康德皇帝都发表‘时局诏书’,向美国宣战了!”

  宝臣也压低声音:“美国离咱们满州国老远了,八杆子打不着的,咋惹那个闲气?”

  “哎呀,你不懂就听着!大东亚共荣圈、太平洋战场,你懂吗?”

  “是是,大哥你说……”

  “说到哪了?对,离的远……离的远也不行啊!全世界就那么大,谁都想当瓢把子,谁都不服谁,那就得干!日本跟美国打翻天了,造害老鼻子东西了。造枪造炮的钢铁都不够了,才让满州国的老百姓献纳金属,把修大坝的材料也都运走了,工程进度跟不上,就拿人往上推!工地上没吃没喝,人都饿的没劲了,动不动就死人,大坝能不漏水吗?城里宪兵司令部的日本兵都没剩下几个了,哪有工夫管黑川的破事?”

  宝臣品出点味了:“那就是说,日本要完犊子了?”

  许良贵赶紧挥手空扇了一下:“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啊!”

  宝臣连忙告罪:“没说没说。咱喝酒,喝酒!”和许良贵干了杯中酒,心里立马就敞亮了。宪兵队没工夫追究,天长日久,慧莲家的命案就会不了了之,王连举没事了,我也就平安了!嘿,敢情是美国帮了忙!宝臣第一次对遥远又陌生的美国人充满感激。

  心里敞亮了,宝臣又多要一壶高粱烧,直喝到饭店打烊。两人都不能骑车了,两辆洋车就明晃晃地锁在“德兴裕”门口,知道没人敢偷,也不怕丢。管许良贵要了车钥匙,叫辆黄包车把他送回家,说好第二天一早,让德子把洋车送到密哈站。然后自己哼着拉场戏,晃晃荡荡地先到诚义隆,把车钥匙交给德子,交待明天一早去送车,又哼着小曲溜达回家,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天亮。

  睡醒了,披上制服大衣,出门到街角的茅房清理干净,回来就张罗要吃饭。玉霜把饭端上来,宝臣也不正经吃,扒拉两口,就开始准备年礼,把备好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装进帆布货袋,拎到院子里,绑在洋车上。再骑车到龙潭车站,把年礼分别给多门社长、野口站长、线路课长都送到办公室,再去许良贵的办公室,把年礼放下,跟他约定好年后去尝尝“扬州瘦马”,才骑车回家。路上先给继宗买了几挂鞭炮。回到家,把鞭炮放下,又领着继宗和冯、边两家的孩子,一块去江堤上放爬犁,玩到天黑才回来。

  ***  ***  ***

  康德八年没有年三十,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

  德子两口子早早起来,在铺子的门框上贴上韩凤阁亲笔写的对联:“满面春风多得利,一身和气永生财”,横批“福添人旺”,又把店里店外打扫干净,打发了门口讨要余钱的乞丐,锁好门窗闸板,就来到韩家,先谢过掌柜的发的红包利事,又开始忙着年嚼果。

  陪孩子们到院里放鞭炮的时候,宝臣小声问德子:“货栈这行,你也熟悉差不多了,就凭你这脑瓜,就没想过自立门户,干点小买卖啥的?”

  德子也小声说:“师哥,我可没想那么远!现在跟着师哥干,挺好!”

  “你们俩就没攒点钱?”

  “攒钱给谁留着?我俩又没孩子……”

  “没孩子也得过日子啊!你这媳妇,面上大咧咧的,其实不是一般人……你得留个心眼……”

  “放心吧师哥,我又没钱,她坑不着我啥,我们俩,两将就,过一天算一天吧……”

  这话,把宝臣噎住了。德子根本不在乎这个洋媳妇,旁人真犯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韩曲氏炖了一只大公鸡,玉霜炒了几个杀猪菜,三个女人用宝臣贩回来的黑面,包了几盖帘猪肉酸菜馅饺子。一直忙到下午,德子两口子和韩家人在西屋炕上团团围坐,准备吃一顿团圆饭。

  玉霜给三个男人倒上酒,韩凤阁让继宗把戏匣子拿过来,本想听听《小拜年》之类的秧歌戏,谁知刚一拧开,就听到一则时事消息:北满的抗联首脑赵尚志,于两日前在政府山林队的围剿之下,受伤被捕,“赵匪睨视审讯官,置刀枪痛苦于不顾,显示无愧于匪中魁首之尊严,而终于往生。”

  韩凤阁呡了一小口烧酒,忧心忡忡地说:“这帮山林队也真够狠的,年都没让人过去……”

  宝臣也呡了一口酒,心里却是一咯登:许老鬼的话真是没处听去,日本人顾不过来,怎么还有工夫去围剿赵尚志?那王连举杀黑川的事,是不是还得调查呀?

  突然,德子“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酒,有一半喷在桌上的菜盘子里。他赶紧扭过头,捂住嘴,“叩、叩、叩”地一顿猛烈咳嗽。

  维佳忙跪起来给他捶背。

  韩凤阁说:“好么秧的,咋呛得这么厉害?先喝口饺子汤!”

  玉霜忙去外屋地盛了碗饺子汤,放到桌子上。

  可是德子越咳越厉害,一手捂着嘴,一手扶着炕沿,都直不起腰了。

  宝臣记得德子还没吃东西呢,一口酒不至于呛成这样啊?穿鞋下地,扶住德子,问:“咋整的?要不头朝下空空?”

  德子还是咳,也不抬头,只顾摆手。从侧面看,脸憋的都发紫了。

  韩曲氏小声嘀咕:“这大过年的,不是冲着啥了吧?”说着,起身下地,领着继宗去了东屋,给祖宗牌位又上了一柱香。

  韩凤阁也在心里嘀咕,是不是老福寿在那边挑理了?赶着过年,来找德子了吧?小声问维佳:“你俩头七、五七的,给福寿爷烧纸了吗?”

  维佳懵懵懂懂地问:“偷期?烧纸?什么意思?”

  韩凤阁闻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穿鞋下地,也回了东屋。

  宝臣一看,这饭没法吃了,也跟着维佳一起给德子捶后背。

  捶了一会儿,德子终于不咳嗽了,满脸胀红,鼻涕眼泪的对宝臣说:“掌柜的,我可能是冲着啥东西了,一口都吃不下去。我俩先回去了,别耽误你们吃饭。”

  看德子这付样子,宝臣也不挽留,让玉霜装了一大碗煮熟的饺子,让两口子回铺子里自己吃去。

   

   

   

  

继续阅读:第九章 贵人相助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烟火龙潭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