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福祸相生
田永丰2024-12-31 10:3910,660

   阴历九月十四的上午,宝臣戴着新买的洋围巾,骑着洋车到了东关商埠,按照订货单,挨家货栈给自家店铺订货,备货。儿子今天不休息,寄宿学校平时也不许接见,他也不用操心。

   忙到中午,宝臣推着两口袋货物,找了一家路边小吃摊,把洋车支好,要了一碗小米面的肉帽米粉和两个吊炉烧饼,坐下开吃。一边吃,一边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吃到一半,目光穿过人流,看见斜对过的胡同口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洋女人,戴着一顶兔毛镶边的灰呢帽子,穿着一件浅灰色薄呢开领大衣,脸上敷粉,嘴上涂膏,有红似白的,耳朵上有金耳环,脖子上有金项链,夹着洋烟卷的手指上有两枚金戒指,都镶着明晃晃的钻石,活脱脱一个白俄贵妇。最要紧的是,这个西洋女人太象维佳了!宝臣这一阵就爱看大姑娘小媳妇,尤其是维佳那样的相貌体态,已经成了他的动力源泉了!眼前这个女人,说她是维佳吧,作派气度上不太一样,而且置办这身行头,得花不少钱,维佳哪来的钱?再说,今天不是礼拜天,继宗在学校里不用接送,维佳不在店里守着,跑城里来干吗?要说不是维佳吧,那身形和长相也太象了!尤其帽子里露出的棕黄色的卷曲头发,还有那灰绿色的眼珠子,太少见了,满州国都找不出第二份!

   宝臣放下碗筷,正想仔细瞧瞧,突然,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高个男人跑到胡同口,一把将女人拉进了胡同。哎呀!大白天抢劫啊!再看那女人,被拽进胡同,一点没慌张,也不呼救。她一手扶着帽子,一手夹着烟卷,走得那个顺溜,再看那神态,傻乎乎,愣呵呵,可不就是维佳嘛!不对,那个男人也见过,就是宝臣第一次对着维佳起骚心的那天,俩人靠着柜台说俄语……维佳跟他唠嗑,都没搭理我这个掌柜的。哎呀我操!这不是抢,是偷!偷人啊!怪不得维佳弄成这付骚模样,敢情外国也有潘金莲啊!不行,这事还真得看个明白!我这个大伯哥再不正经,也是偷摸在心里放骚,可没让师弟当王八!如果这事坐实了,我必须告诉德子,休了这只不下蛋的洋母鸡!

   宝臣推着洋车要过去看个究竟,突然,街上传来几声尖厉的巡警哨子,街上的行人都停下脚步,东张西望。宝臣也停下来,看向警笛响起的方向,警笛倒是不响了,却看见一辆方头方脑的警车,按着喇叭急驰过来,“吱”的一声,停在刚才维佳站的那个胡同口,从车上跳下来七八人,分散着向这条街上的几个胡同口跑过去,有穿警服掐着警棍的,还有穿便衣提溜手枪的。其中一个警察,跳下警车就从兜里掏出巡警哨子塞进嘴里,还没等吹响,突然被后下来的一个警官一巴掌打掉了警笛,骂了一句:“还他妈吹,怕人家听不见哪?”那个警察啪的一个立正,转身跟着其他人跑进了胡同。围观的人看得明白,纷纷议论说,这警察抓人,最忌讳离老远就吹警笛,无异于给人犯通风报信,这个警官不让吹警笛,真正是老油条!宝臣可没想到这些,因为他认识这个警官,竟然是王连举!不对呀,王大队长不是江北警署的吗?咋跑城里来了?

   转眼间,这些警察、便衣、包括王连举,都钻进了胡同。围观的人群渐渐聚到几个胡同口,探头探脑地往胡同里看。宝臣吃过警察的亏,可不想看这种热闹。他骑上洋车,准备离开是非之地。心说:这俩奸夫淫妇,算你命好,赶上警察抓人。下回让我碰上,肯定摸出个一二三,毛子娘们给满州男人戴绿帽子,倒反天纲了!

   宝臣刚骑上洋车,“乓”的一声枪响,从那片胡同里传出来,把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互相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不该继续看下去。“乓、乓”又是两声枪响传来。这一下可炸锅了,围观的人呼啦一下四散逃开,伴着“爹呀妈呀”的尖叫嘶喊声、“叮棱哐啷”的冲撞摔倒声、“稀里哗啦”掉落破损声,人们纷纷找地方躲避。这帮闲人:还想看热闹,还怕摊上事。

   宝臣也吓得扔下洋车,就近一头钻进身旁的小胡同,躲到一堆柴禾垛后面,贴着墙根蹲下,紧抚胸口,调整呼吸。

   等了好半天,听着街上嘈杂的人声渐渐平静下来,纷乱的奔跑声也没了,枪声和警笛声也没再响。宝臣惦记扔在街边的洋车,还有洋车上的货物,慢慢从藏身处走出来,挪到胡同口。正要伸头向街上看看,忽然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人冲进胡同,一头撞在宝臣身上。

   这一下撞得不轻,双方都“哎呀”一声,弹开两步才站稳。那人把礼帽都撞掉了,露出一头棕黄色的卷曲长发,一张描画过的西洋女人的脸孔,一双灰绿色的眼睛,惶急地盯着宝臣,呼呼地喘着粗气,脸上的妆也蹭花了,耳朵脖子上的首饰也不见了。再看身上,赫然就是刚才拉她进胡同那个高个男人的藏青色长袍,尽管她身形高挑丰腴,穿着也有点显大。宝臣的判断没错,维佳出来偷人,赶上警察抓人,野鸳鸯被惊飞了!这个“外国潘金莲”!拿满州老爷们当武大郎了!宝臣本想发作,可是看到维佳那双惊慌的眼睛,刚才这一撞,那满怀的柔软已经刻进了脑瓜仁子!宝臣一时竟忘了质问,还上下打量维佳的穿戴:这是搞破鞋被原配抓奸了?还换上奸夫的衣服逃跑?那个奸夫咋办?

   维佳扑过来,一把抱住呆愣的宝臣:“掌柜的,快走吧,街上太乱了!”宝臣也是发贱,本想先问清楚了再说,可是被维佳贴身一抱,鼻子里又闻到这股腊八蒜味,当时就懵圈了。他让维佳先把礼帽戴好,遮住棕黄色的头发,再到路边扶起洋车。车后座上有两大包货,先让维佳坐在车大梁上。宝臣把洋车奋力推出几步,感觉洋车沉了不少。他左脚踩住车蹬子,右腿在空中抡出一道弧,跨过后座上的货包,一屁股坐在车座上,借着惯性,两腿发力,风车一般猛蹬,一路向北而去,眨眼间离开了东关商埠。

   因为维佳没有通行证,不能过旱江桥,只能把她送到东依兰岗渡口,江对岸就是江北土城子大车店的渡口。

   一路上,坐在洋车大梁上的维佳,嗑嗑巴巴地求宝臣别把今天的事告诉德子,也不说自己来城里干啥。宝臣贴着维佳的后背,弯腰奋力蹬车。他原本还带着三分怒气:拿着韩家的工钱,不在店铺里干活,却打扮一新跑进城里会情人,对不起我这个掌柜的不说,更对不起德子!你这岁数的大嫂,捡了个小伙,还不知道珍惜!有心骂她两句,可是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腊八蒜味,心又软了:也是,偷人这种事,能干不能说,不逼到份上,哪个女人好意思张嘴求人帮着隐瞒?唉,这个毛子娘们也够可怜的,从俄国大老远的流落到满州,又不会生孩子,要是德子休了她,谁还能要她?到时候只有卖身青楼了!德子从小孤苦伶仃,娶个媳妇也不容易。如果她能改恶从善,从此以后消停过日子,还是对付过吧,德子当王八也比跑腿子强啊!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啊!

   宝臣在维佳耳边没咸没淡地说:“满州国规矩多,不比俄国,你别到外瞎跑,回去跟德子好好过日子吧!”

   也不知维佳听没听懂,就听她连声说:“我好好过日子,你好好过日子,大家一起好好过日子!”

   说谁呢?这是……

   宝臣好人当到底,走到半路,找了一家估衣铺,把维佳放下来,让她找个背风的地方等着。宝臣自己进店,按照维佳的身量,挑了一件旧旗袍,深蓝色花格的棉布料子,又选了一条大围巾。出来让维佳换上花布棉袍,用大围巾把那一头卷曲的棕黄头发和那张毛子脸包裹严实了,又把礼帽和男式长袍给估衣店送去,卖了三元六毛钱,回来全塞给维佳,再让她坐上洋车大梁,直奔渡口。

   东依兰岗渡口附近,前两年刚有几十家倒霉的农户被强行迁走了。因为这里新建了一家工厂,叫“满州特殊制纸株式会社吉林工场”。此时,工厂的树皮围墙四周,还能看见大片的庄稼地,苞米已经收割完毕,在地里矗立起一垛一垛的苞米秸秆。远处散落着稀稀落落的几户农家的泥草房,房前屋后还能看见几垄等待收割晾晒的大白菜和秋葱。

   宝臣驮着维佳,离渡口老远就停下来。本来也可以把洋车和货物直接抬上船,和维佳一起过江回家。但是宝臣知道,两人在城里碰面的事,最好谁都不知道。他又交待维佳一遍:“今天的事,咱俩谁都不说,以后好好过日子!”

   维佳连连点头:“我明白。”也没说一个“谢”字,闷头向渡口走去。

   宝臣看着她高挑丰肥的背影,和所有在深秋的寒意里顶风行走的满州女人没啥两样,怎么来吉林不到一年,就好上这口了?早听说毛子女人骚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老爷们儿处世不易呀!没有女人想女人,有了女人还得提防别人惦记……

   宝臣转头骑上洋车,原路返回东关商埠,再向东,过铁桥,到龙潭车站,两条腿就有点酸了。不方便让车站的工友看到自己上货,就咬着牙紧蹬一阵,骑过车站,骑过密哈站的木拱桥,骑车回土城子。

   直接去了诚义隆。一进店门,看见维佳正在跟一个顾客侃价卖货。宝臣招呼小伙计过来接货。维佳听到了,就先把顾客放在一边,也过来帮忙。她已经又换了一身旗袍,象没事人似的,照常跟小伙计收货、点货,回头又嘻嘻哈哈跟顾客侃价卖货。宝臣暗暗佩服她,这是个老练的骚娘们啊!再看她的体态,依然是前挺后撅,回想她中午进城偷人的事,不由身上又有了反应!赶忙贴在柜台上平静了一会儿,等老爹记完账,小伙计把货物都安置好了,宝臣才驮着老爹回家吃饭。

   饭后,宝臣等不及洗漱,急惶惶把玉霜弄上炕,又操练了一回。现在的宝臣,那是兵多将广,所向无敌,让玉霜十分满意,经常幻想着再生一个儿子。

   第二天早上降温,房顶、墙头和院子里的家什器物上都凝了一层白霜。

   宝臣戴好洋围巾,照常骑车上工。还是那条江堤土路,从老街南头的大车店左拐,顺江堤一直走。这大冷天的,路上冷冷清清,老远看不到一个人影。

   走了一段,看见远处靠路边停着一大一小两辆警车,几个黑皮巡警,押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犯人在站在江堤上。宝臣渐渐走近,看见犯人穿着单薄的白色短衣衫裤,头发板正,脸上干净,手上戴着手铐,两手一起举着,朝江边指指点点,跟巡警们说着什么。

   宝臣骑到跟前,发现几个巡警的旁边,是王连举和一个穿着黑呢子披风的警佐单独站在一边说话。宝臣赶忙蹁腿下车,跟王连举打招呼。王连举也和宝臣握手拍肩地打招呼。这时,那个犯人一阵剧烈地咳嗽,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巡警都捂住口鼻,把头扭到一侧。听到这阵咳嗽,宝臣也斜眼瞄了一眼犯人,激灵一下想起来了:这个男人……就是今年夏天,跟维佳在店里用俄语唠嗑的男人!也就是昨天在城里,跟维佳换衣服的男人!维佳的奸夫!咋个意思?满州国的王法,连搞破鞋都要法办?没听说呀!看这个男人的样子,犯的可不是小事啊!这人文质彬彬的,不象是江洋大盗啊?维佳这个毛子娘们,咋跟这种人搞到一块了?

   宝臣一愣神、巡警们一放松的工夫,那个犯人突然一个箭步,窜下江堤,踩着枯黄的杂草和烂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江边跑去。几个巡警都带着警棍,却没有枪,大喊着:“犯人跑了!”紧跟着就追。王连举有枪,反应也快,他拔枪在手,拔腿就追。只有那个穿披风的警佐没动窝,只管大叫:“快,快……”这条江堤土路离江边只有十几步远,犯人身高腿长,几大步就踩到了江水里。王连举一边追一边大声喊:“别让他跳江!”可是几个巡警拼命追到江边,那个犯人已经一头扎进了江里。此时的江水冰凉刺骨,却还没上冻,奔涌翻滚着,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托着犯人快速向下游急走,江面上只露出脑袋一起一伏的,偶尔抬起两只铐在一块的手在空中乱舞。王连举跑到岸边,一看犯人漂流得越来越远,情急之下,抬枪冲着犯人“叭、叭、叭、叭”就是四枪。犯人立马停止了扑腾,一动不动地随波逐流了,身体周围的江水眼瞅着红了一片。王连举马上吩咐巡警,找来一根长长的树杈,跟着漂在江水里的犯人往下游跑了好长一段,才把犯人从江水里拉了上来。几个巡警把软沓沓的犯人从江水里拖上滩地,围了一圈指指点点。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深秋的天气,江水拔凉,水流又急,正常人都游不到对岸,何况戴着手铐,更别说再挨上几枪!说到底,这人就是不想活了。

   宝臣也好奇,这人身上有多大的事啊?至于跳江寻死吗?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嘚了巴瑟地想去看看维佳的奸夫是死是活。他把洋车支上,踩着烂泥,紧跑几步,跟着王连举跑到那几个巡警跟前。

   凑近了一看,犯人的脖子和后心各中一枪,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到此也就罢了,谁知王连举可能是气懵了,嘴里骂着:“操你妈的!不识好歹!”抬手对准死人的脑袋“叭叭叭叭……”一顿乱射,不知打了几枪,把脑袋都炸碎了,鲜血和脑浆子迸了大伙一裤腿子。宝臣当场眼前一晕,一屁股坐在烂泥里,胃里翻江倒海地往上反。

   王连举却坦然自若,先让几个巡警把犯人的尸首拖上江堤,他自己把宝臣扶着走上江堤,一边走一边在宝臣耳边小声说:“老弟,你家货栈能不能换首饰?”

   宝臣晕晕乎乎地说:“只要赚钱,啥都能换……”

   王连举侧身遮挡着,从兜里掏出几件金首饰,交给宝臣:“这些东西,你看是换钱?还是毁了再打一套首饰。你就替哥做主吧,哥信着你了!”

   宝臣接过这些首饰,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那天维佳去偷人的时候戴的吗?当时还纳闷,维佳哪来的钱买这么贵的东西?原来是奸夫给她买的,平时不敢戴,约会的时候戴给奸夫看。现在奸夫死了,首饰归了王连举。王连举不便露出来,想让我帮他改头换面。真他妈会玩,我这是“赔钱当铺”啊?还说拿我没当外人,想让我搭点就明说呗!但是又一想,王连举这么干,说明他还不知道维佳戴过这几件首饰,这个犯人还不能牵连到韩家。赔上点钱,买个心安吧,便忍痛把金首饰揣进兜里,强忍着一阵阵干哕,说:“大哥放心,我办的妥妥的!”

   王连举一笑,扶着宝臣上了江堤,嘱咐说:“老弟,大哥不多说了,今天看到啥事都当没看见!”

   宝臣胃里不舒服,都快忍不住了:“我一大早的上工去,能看见啥事?”

   王连举满意地拍拍宝臣的肩膀,回身走到警车边上,跟那个穿披风的警佐说了几句话,让警佐先上了小警车,又招呼巡警把人犯的尸体抬上大警车,然后和巡警上了大警车,两辆车一块开走了。

   宝臣看着土路上摇摇晃晃远去的警车,长出了一口气,胃里的东西顶到了嗓子眼。他抓过洋车,低头去踢车梯子,一眼看到制服裤腿上沾的几点白花花的脑浆子,顿时再也忍不住了,一跤趴在地上,张嘴这通呕吐,把早上吃的高粱米粥和咸菜都吐净了,再吐胃酸,胃酸吐没了,再吐胆汁,直到没的吐了,才抓把路边的雪,擦掉裤腿上的脑浆子,晃晃荡荡地站起来。洋车是骑不动了,上工是不可能了,直接推车回家。心里这个后悔呀!看什么热闹不好,非得看开枪杀人,这就叫“倒了血霉了”!

   到家进院,放好洋车。玉霜出来问咋没去上班?宝臣也不说话,闷头进屋,刚迈过西屋的门槛,就爬在地上又是一阵干哕,胆汁都吐没了,只剩胃里一阵阵的抽搐。玉霜吓了一跳,一边惊叫:“这是咋的了?”一边把宝臣扶起来放倒在炕上,拿毛巾擦去他腮帮子上的口水污迹。老爹已经去了诚义隆,老娘听到声音,赶紧穿鞋从东屋过来。看宝臣浑身无力的样子,转身兑了半杯温水喂他。可宝臣咋也喝不下去。

   宝臣躺在炕上,渐渐陷入空虚,脑子飞快地转动,却不知道在想啥,又不敢闭眼睛,一闭眼睛,眼前就是开花的脑袋,胃里就是一阵抽搐,身子一抖一抖的。韩曲氏不知儿子又冲撞了什么脏东西,接过玉霜手里的毛巾,让她先去铺子里叫韩凤阁回来,再去生药铺请坐堂郎中。

   韩凤阁回到家不一会儿,老郎中也上门了,号过脉,看看舌苔,问宝臣看见啥东西了?宝臣一个字也不说,只顾瞪着眼睛,一抽一抽地干哕。老郎中说,应该是吓着了,给开了几付药。

   玉霜跟着老郎中去药铺抓药,回来再熬药,给宝臣灌下去,再守在身边看他的反应。一直到天黑,宝臣才停止了干哕。却不敢睡觉,瞪着眼睛跟爹娘、媳妇唠嗑。

   玉霜哭着说:“这日子刚刚好点……”

   婆婆韩曲氏马上打断:“闭上那张破嘴!日子好着呢,一天比一天好!”

   韩凤阁也说:“继宗妈,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估计是上回在警署吓出的毛病又复发了。没事,得病就治呗,哭啥。”

   玉霜这才收了哭声,让爹娘先回屋,自己陪着宝臣唠嗑,一直唠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玉霜戴着黑眼圈起来洗漱做饭。宝臣一脸灰淘淘地,还躺在炕上瞪着眼睛望着天棚。玉霜给他端来热好的汤药,扶他喝下去。他刚感觉好些,就穿上衣服,想下地活动活动。

   忽听院里来人了,先是德子的声音:“我师哥咋地了?我昨天晚上回店里才听说的,太晚了没过来,今儿早上过来看看……”

   接着是维佳那生硬的中国话:“师哥病了,我能护理!”

   宝臣一听维佳的声音,眼前又出现那个高个子男人和一颗血淋淋烂乎乎的脑袋,不由一阵反胃,把刚喝下去的汤药全喷了出来。

  ***  ***  ***

   宝臣在家躺了三天。让玉霜关紧房门,谁也不见。其实就是怕见到维佳。他惴度这个毛子娘们是扫把星转世!自打她出现,先是老福寿憋屈巴拉地走了,德子又在丧事当天跟人打架受伤,丢了一家人的脸;这回她自己又跑到城里偷人,偷的汉子还是个罪犯,最后横死江中;最丧气的是,最后这血乎拉的恶事让宝臣赶上了,还不能跟人说。有心把维佳辞退了,德子那又不能明说。好在维佳很会招揽顾客,看在她能多卖货的份上,先留她些日子吧。

   到了第三天晚上,宝臣总算是睡着了,也不呕吐了。第四天一早,喝过汤药,吃过早饭,觉得有点精神头了,就推车出门了。这回不敢走江堤,绕到正街北头,换那条官道去上工。不去巡线,先去找许良贵。

   到了车站,径直去了站务课长办公室。

   一见面,许良贵惊问:“这是咋整的?眼圈都黑了!鬼上身了?”

   宝臣不敢说出实情,敷衍说:“还不是去年那场官司嘛,都吓出癔症了!睡不好觉,在家歇了几天。”

   “你就是胆小……现在缓过来了?不行,再歇两天。”

   “我的课长欸,再歇饭碗就没了……”

   “有哥在这,你怕啥。”

   “多谢大哥照应,等我缓两天,请大哥进城玩玩,还去迎仙馆。”

   “看你这样,恢复不错,一会儿去站长室吧,野口站长刚才找你了!”

   “哎呀妈呀,站长的事可不敢耽误……”宝臣转身要去站长室。

   许良贵叫住他:“给站长办完事,来我屋一趟,有好事!”

   宝臣脑袋里“呛啷”一声:怎么倒霉一回,就能赶上一回好事呢?真是福祸相生?

   敲门进了站长办公室。野口站长用日语吩咐宝臣去给崔顺姬送东西。宝臣 “哈依”一声,接过一只印着西洋字母的桦皮纸盒,里面有两个只荤油坛子那么大的铁皮罐。这洋奶粉可是稀罕物,宝臣不敢耽搁,下楼先跟许良贵打个招呼,骑上洋车,直奔旱江桥下的崔顺姬住的小院。敲开门,把东西交给于婶。抱着孩子的崔顺姬站在屋门口,还是讪眉搭眼地叫一声“师哥”,就转身进屋了。宝臣答应一声,也不多说,转身骑车回车站。路上还嘀咕:生个日本种,就有膀端了。看你啥时候能嫁给野口站长!

   进了课长办公室。许良贵把门关严了,告诉宝臣一个好消息:就在前天,小风门“水磨电”开始截流蓄水。本想把江水憋到量,就能发电了。谁知刚过了一宿,坝体出现蜂窝孔洞,渗水了!本来消息封锁,不准外传。可是不知咋封锁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城里,城里当即谣言四起,人心浮动,马上就有家底深厚的人家要收拾东西出城逃难。

   当时宝臣正躺在炕上撒癔症,韩凤阁比城里人晚两天才听说小风门水坝要决口,也想过收拾细软跑到龙潭山上呆两天。可是看着儿子病在炕上,孙子还小,老街上的店铺也扔不下,便想:该死留不下!一家老小死在一块,也算此生无憾了!再看街坊四邻那些商家和老百姓,也没一个慌张的,看来还是城里的有钱人多呀!

   松花江号称“铜帮铁底”,从来就没决过口子。吉林城号称“船厂”,却从未遭受过水患。倒是火神罩顶,隔些年就要烧上一回。可是自从日本人来了,满州国的事就说不准了。听说小风门大坝里的水憋到份了,要是一股脑全冲下来,东莱门外的天主教堂都能淹没一半!穷苦人家命不值钱,听到消息也无动于衷,天塌大家死呗;慌神的主要是那些富裕人家,怕坝体决口,江水冲到城里,一番家当就要付之东流,纷纷大车小辆拖家带口地往城外的山上跑。吉林城四面环山,有的是地方躲洪水。只是霜降以后的关东山,冷风硬得能穿墙入户,在山上搭窝棚住着,没几个人能扛住。

   许良贵说,政府本不想管,后来发现跑出城的有钱人越来越多,赶忙派警察到各个城门去拦截。三天之后,小风门传来消息,水坝已经重新开闸放水!不知是警察动作慢了,还是执法不严,警报解除的时候,吉林城已经跑出了上千号人。省市要员大发雷霆,如此经济紊乱,国将不国,指斥警务厅办事不利,同时决定,对那些跑出城的人家要严加追查,到期不归者,不动产全部充公!此令一出,那些跑出城的有钱人又都急惶惶地往城里跑。这下政府可逮着理了,你们说回来就回来?土匪抗联啥的跟着混进城里怎么办?夹带私货的不法商贩混进城里怎么办?马上派警察把住各个城门,严加盘查!这一来一回,一乱一查,那些有钱人家损失惨重,在山上买农民的木头柈子烧了取暖,吃不好睡不好,遭了三天罪,回家又被警察狠狠敲了一笔,甚至还有小孩被人贩子趁乱拐走讨要赎金的。这期间,警务厅的大官自然会收到不少好处,下边的警务处、警署也扣留了不少好东西,大多自家用不上,想换成钞票。又不好在城里出手,就让有关系的货栈联系城外的商铺。许良贵路子野,瞅准这个机会,让宝臣拿本钱,把这批打折腿的二手货尽量吃进,赢利以后哥俩对半分,赶在年前,准能发上一笔。

   这真是“人找财累死,财找人乐死”!韩家几天前还为洪水将至提心吊胆,现在又开始庆幸没有轻举妄动,省了折腾,现在财运又来了,也象一股洪水,挡都挡不住!宝臣按照许良贵的指点,马上回家让玉霜开了钱匣子,封好了几摞银元,包好几包钞票,又联系久保洋行的黑川,跟他订好洋行的大鼻子货车,联系好旱江桥的轨道平板车,又马不停蹄地跑到城里的洋行接手这批货,先看货,后交订金,挑个时间,分三次,偷偷摸摸地把货弄回来。匆忙之中,宝臣自己留下一台烧干电池的戏匣子,许良贵留下一杆乌木包铜油亮包浆的老烟枪。其余大部分都存到久保洋行,一少部分存到诚义隆的小仓库,然后掐着货单联系买家。跟买家谈妥了,再到库里和久保洋行去拿货。多跑点路不怕,货走的快为主。因为便宜来便宜走,根本没有看完货不要的。

   因为太忙,巡线日志都没空填报了。好在有许良贵罩着宝臣,线路课也没人追问。儿子学校放寒假,宝臣也没空去接,就让德子雇马车去接,现在不在乎这点花销。

   到腊月之前,这批货抖搂干净了。除了给黑川的好处和雇车的费用,许课长和韩掌柜净赚了两千多元。宝臣骑驴吃豆包——乐颠馅了,身体无药自愈,剩下几包汤药也不喝了。赶上这天票车过站以后,站舍里安静下来,宝臣怀揣账本来到许课长办公室,把门锁好,把账本交给许良贵,向他报账。许良贵把账本又扔给宝臣,说兄弟之间,不用分这么细,而且这账本不能留,要马上烧了。宝臣收起账本,把一千多块钱交给许良贵。两人一高兴,不等下班,顶着风雪,骑车过桥,在东窑炕的“四美香”饭庄叫了一桌子招牌花炒,美美地吃喝一顿。沟满壕平之后,宝臣提议再去迎仙馆,当然还是韩掌柜结账。许良贵一听请客逛窑子,哪有不乐的道理?

   原来宝臣被王连举那一梭子子弹,吓得连迷糊带吐,触发了隐疾。刚开始,一见着维佳就想起那个奸夫血肉模糊的脑袋,胃里翻着个地往上涌,都不想听到她说话声,往诚义隆送货的时候,就在店门外喊小伙计,卸了货就走,一会儿都不多呆。慢慢地,两个多月过去了,再看到维佳,倒是不想吐了,但是其他部位也没反应了,回家上炕,跟玉霜也办不成事了。看来这病,还真不好绝根!干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好在这两个月诚义隆货走的快,钱进的也快,玉霜天天晚上数钱,心思全在裤衩带上拴着的钱匣钥匙上,并未在意宝臣的偃旗息鼓。可是宝臣不甘心啊!正当年的爷们,凭啥不好使啊!趁着今天的高兴,找个仙姑一样的窑姐,最好会点法术,助我东山再起!

   到了迎仙馆,宝臣豁出去了!点了两个新鲜有料、要价超高的窑姐。许良贵挑了一个骚浪浪、肉嘟嘟、麻腻腻的。宝臣挑的这个文静秀气,低眉顺眼,纤柔苗条,光洁透亮,号称“扬州瘦马”,大号叫古秀枝。宝臣知道肯定是假名,在堂子里讨生活,哪有用真名的。

   在楼上雅间的床铺上,一男一女亲亲热热地宽衣解带。宝臣灯下看美人,心痒难搔,胯下却不见动静。心里一沉:完了!这毛病算做下了!不由暗骂王连举不干人事!明明人都死透了,还非得把脑瓜子打烂,拿死人撒气,算什么英雄好汉!古秀枝见多识广,见宝臣沉稳有余,锋芒不足,也不笑话,慢慢放出手段,攥、捏、点、摇、捂,扶、坠、提、拉、推;不料小将军不管军情如何紧急,依旧沉睡不醒,无法披挂上阵。古秀枝急了,喊来大茶壶,搬来一个大木桶,拿来洋胰子,使出看家本事,贴身沐浴,手口并用,累得浑身是汗,那小将军竟然如老僧入定一般,缩成一团,闭门修炼了!古秀枝是个讲究人,自家学艺不精,怠慢了客人,当即跪下,垂泪求罚。宝臣能说什么,人家上上下下忙活半天,确实卖了力气,功夫绝对不输日满会馆的日本娘们!完全是咱自己也不争气!看来,这个病不是一个新鲜女人就能治好的。宝臣也讲理,对古秀枝倍加安抚,答应赏钱一分不少,才博美人一笑。

   两人勉强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宝臣先单给古秀枝一份赏钱,又照例到柜台付了两个人的宿费和茶钱。

   一出迎仙馆的大门,许良贵舔嘴巴舌地炫耀昨晚如何神勇,又问宝臣的表现。宝臣避讳隐疾,只说窑姐的好处:“那个古秀枝,可是不一般!别看是南方的小娘子,身架不大,活儿是真不赖!不怪人家要价高,睡上一回,这辈子都值了!”许良贵好奇:“有那么好?”宝臣实话实说:“老弟逛过多少次窑子,头一回碰上这么绝的!大哥要不信,下回你也尝尝!”许良贵说:“叫你说的,心都痒痒,下回我也试试。”

   许良贵回车站上班,宝臣直接到东关商埠的各家货栈去搜货。忙的时候还好,中午回家的路上,就想起了昨晚的古秀枝,真是又气又恨。气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恨王连举禽兽不如。昨晚抱着如花似玉的古秀枝,真是身上舒服心里美,可是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那个奸夫破碎的脑瓜子,再就是王连举冒着青烟的枪口。唉,这就是病根啊!操他奶奶的,这是造啥孽了?摊上这么个病,辱没祖宗啊!恼恨之余,一掂量,好象自己犯一回病就能发点小财,果真如此的话,那多犯几回病,岂不是能发大财?哼,等我赚了大钱,一定延请名医,把病治好,抬头做爷们!

   忙忙碌碌进了腊月。宝臣开始置办年货。给野口站长、多门社长、许良贵和线路课长的年货都好办了,唯独给王连举送礼有点打怵,就怕一朝面,加重自己的病情,以后医治起来更费劲。赶的也巧,王连举前两天刚刚又升了官,虽然还是警尉,却调进了城里的警务处,一般不在江东江北露面了。按说这个靠山升了官,对宝臣是个好事。可宝臣还是不敢面对王连举,有时在东关商埠或城里的大街上见到他坐在警车里急驰而过,心里还会突突一下,赶紧扭过头,假装没看见。不过这是尊大神,既然请来了,就不可能送走,帮年备节的,供品更不能落下!尤其还有那几件金首饰,宝臣还没找好买家。要是按黑市收赃的价卖掉,就赔太多了!没办法,先找个相熟的当铺,按市价估算出五百六十块钱,事先封好,准备先给王连举送去。至于那套首饰,先让玉霜存在钱匣子里,等以后找机会再卖个好价钱!按惯例,王连举一般都在慧莲嫂家住到小年,才会回到城里的家中,跟老人孩子一块过年,正月十五以后,再回到慧莲嫂家。宝臣想着,在腊月二十三之前,赶个白天,趁王连举在城里上班的时候,直接把钱和东西送到慧莲嫂手里,既不用跟王连举照面,也不差礼数。

  

继续阅读:第八章 恶事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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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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