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黎女士吗？星城物流为您上门服务。”敲门声打断了黎木槿的思绪。
黎木槿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屋子里打包好的几十个纸箱子发着呆。她忙碌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将这一切整理好，而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已经在为这次搬家做准备。查询路线，考虑方案，上网买了一大堆的纸箱、胶带和泡沫棉。这也是黎木槿第一次知道，原来平时被她随手丢掉的快递纸箱居然这么贵，怪不得楼道里打扫卫生的阿姨的动作这么利落。
在这座城市六年的时间，黎木槿搬过六次家。刚毕业的时候搬得是最勤的，三个月？六个月？每次在她还没完全熟悉小区的时候，她就又搬走了。每次搬家，她的东西都越来越多，从刚来时一辆小电驴就能载下的行李箱，到小面包车都装不满的几个纸箱，再到依维柯都装不下的桌椅板凳，黎木槿几年工作得来的积蓄换来了她身边的这一切。
大概是三年多以前，黎木槿终于进到了一家自己还算满意的新媒体公司，在公司附近找到了现在居住的房子。虽然房间不大，但离公司只有几公里的距离，骑个单车只要十几分钟的通勤时间，在星城这座大城市里，能睡到早上七点半，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了。这是她毕业以来，在一个地方安稳最久的地方，她没有顾忌地买了不少的家具家电填充自己的生活，装点着她在这座钢铁城市里的最后港湾。
这或许是黎木槿最后一次搬家了，她本想用一次爽快的消费和这座城市告别。在网上刷短视频时，黎木槿经常会刷到“日式搬家”的广告，广告里穿着整齐的专业团队会上门帮你整理打包行李，安全地把东西送到目的地，再拆包按照原位摆放回去，全程都不用自己动手。这对被搬家反复折磨过黎木槿来说简直就是天堂般的诱惑，但计算了一下价格后，她只能说句打扰了，花几万块来搬一次家实在不是她承受得起的。
黎木槿合上电闸，用螺丝刀拧开电灯开关的螺丝，取下当年自己换上的智能开关，又将曾换下的普通开关装了回去。同样的，她将自己曾一点点安装起来的书柜、花架再一点点地拆成零件。等一切完成后，她的印记已经在这间房子里消失了，用不了多久，她在这座城市的印记也会消失。可那又如何呢？终有一天，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痕迹也终将被时间抹去。
回过神儿来，黎木槿起身走到门前，从猫眼瞄了一眼后打开了门。
“你好，是我下的单。”黎木槿对快递小哥说。
“你好你好，需要脱鞋吗？”快递小哥踩在地垫上，没有直接进门。
“没事，直接进来就行，后面我还得再打扫。”
“好嘞，就这些是吧。”快递小哥点亮手机，对照着订单上的图片确认货物。
“对，我都已经打包好了，冰箱和洗衣机需要你们打个架子，我下单的时候已经备注了。”
“我看到了，没问题，到了站点我会再加固一遍的。”
“有几个箱子装的是易碎品，运的时候得小心点，我都用泡沫棉包好了，应该没事吧。”
“哪几个？我这边标一下，让他们注意点问题应该不大。”
黎木槿指向靠在墙边的两个纸箱，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些手工烧制的花盆。在某个阶段，她一度认为自己养花的水平很高超，在直播间里一物一拍地购买了很多景天科多肉植物，精心地为它们挑选花盆，用陶粒垫底，以蛭石、珍珠岩、麦饭石等颗粒土搭配进口的泥炭土调配出适合它们生产的土壤，又根据季节不同施以不同的缓释肥和液态肥，甚至因为星城的阴雨天气太多，花了不少钱买了两盏全光谱的补光灯，为植物提供光照。
花买多了就得买盆，盆多了就得配土，土多了不能浪费，还得买花，循环反复无穷矣。在黎木槿的呵护下，这些多肉植物确实生长得很好，安稳地度过了一整年的时间，掉落的叶片甚至叶插出了两大盆的小崽，黎木槿把这些新生儿小心地移栽到育苗盆里，期待着它们长大的那天。
第二年，星城迎来了历史上最热的夏天，四十度以上的天气持续了两个月。人都承受不住的温度，又怎能奢望植物可以承受得了呢？除了被抢救回屋子里的那几盆外，大多数的植物连同它们的幼崽都死在了这个夏天，死状千奇百怪，有的从根部开始黑腐化水，有些叶片明明坚挺却片片掉落，有些干脆就在无声无息间干枯成了纤细的稻草。花死盆还在，不死万万年。黎木槿决定换个地方，给自己和花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快递小哥搬走箱子后，整个房间都变得空荡荡的，白色的灯光投射在白色的乳胶漆墙面上，显得格外宽敞。明明已经住了三年，黎木槿却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有些陌生，她握住金属的大门把手，冰凉的触感被神经信号传导到大脑，明天，明天之后，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黎木槿最终还是按下把手，走出了门。在离开前，她还有一顿散伙饭要吃，和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里的朋友进行一场正式的告别。
走出地铁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掩盖了漫天的星光。热闹嘈杂的商业广场上，年轻人簇拥着走在一起，笑着，跳着，就连迎面而来的空气都带着荷尔蒙的气息，这里永远年轻，这里没有衰老。像星城这样的大城市吸纳了这个国家绝大多数的年轻人，燃烧着他们的青春，点燃这足以照亮世界的霓虹。
黎木槿只感觉自己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没有了空调的庇佑，还没走几步，她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停下脚步，从包里抽出一张面巾纸，小心翼翼地擦掉汗水，防止自己的妆容被打湿。歌声从耳边传来，黎木槿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越过如潮水般的人流中，穿着黑色衬衫的中年男人独自站在路边，弹着吉他，音符化为电流，又转变成声波从音响里走入世界。歌声里唱着：
傍晚6点下班
换掉药厂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
我去喝几瓶啤酒
如此生活30年
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
淹没心底的景观[ 《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万能青年旅店]
歌还没有唱完，手机就震动了起来，黎木槿掏出手机，是朋友们已经在催促她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了钱包，发现里面果然还有刚来星城时携带的现金。那时她刚刚毕业，孤身一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对一切未知都充满了好奇和惶恐，虽然当时线上支付已经很方便了，但为了防止手机没电之类的意外情况，她还是换了几百块的现金应急。几年过去了，现在的数字货币、电子支付都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就连没电没网的地方都可以用手机付款，六年的时间她竟然都没有把这些钱花完。
黎木槿侧身穿过人流，走到歌手面前。歌手戴着鸭舌帽，将眼睛隐藏在了阴影中，他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手不停地拨弄着琴弦，身前的琴盒里却空空如也。黎木槿蹲下身，将手中所有的钱都放进了琴盒，起身时，她余光在不经意间瞄到了歌手的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不大也不漂亮，棕色的瞳孔看起来也普普通通，但眼底却有些东西在闪烁，沉溺于黑夜中，闪烁如星。
黎木槿转身离开，身后的歌声停顿了一下又再次响起，但曲风却变得徒然诡异了起来：
绝对的完美一双手
不流汗也不发抖
交叉在微笑的背后
暗藏危险的轮廓
在你最放松的时候
绝不带着任何感情就下手[ 《杀手》林俊杰]
黎木槿惊起了一身冷汗，心脏突然加速跳个不停，停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直到歌声停下她才转身看去，越过人群，谁知歌手却消失不见了，人和歌声都像泡沫一样融化在这片夜色中，如同一场梦境。
“这里！”张倩站了起来，冲着黎木槿用力地挥着手。
黎木槿笑着挥了挥手，走到座位旁坐了下去。朋友们都已经到齐了，就等着她这个主角开场。
“不好意思啊，来晚了”黎木槿抱歉地说。
“没什么事吧？你可是从不迟到，每次都提前等我们的。”张倩担心地问道。
“没事儿，就是过来的路上有个街边歌手唱歌挺好听的，一不小心听入迷了没注意时间。”黎木槿说。
余霁伸出手臂搂住黎木槿的脖子，贴着她耳朵说，“别绷得那么紧啦，都准备撤了就别想那么多了，今天出来不就是放松的吗。”
黎木槿也反手搂了回去，两个人黏在一起在张倩的对面晃啊晃。张倩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叫来了服务员，“你好，我们这人齐了，上菜吧。”
“点酒了吗？”黎木槿问。
“当然点了，畅饮！今天不醉不归。”余霁大声地说。
“小点声，公共场合注意点形象。”张倩就差起身去捂住余霁的嘴。
“喝！反正你们也喝不过我，耽误不了我明天出发。”黎木槿豪迈地举起空杯子，“服务员，上酒！”
两瓶啤酒还没下肚，余霁整个人就已经趴在桌子上了。张倩撑得久了点，也不过喝了三瓶，从脖子到耳朵就已经红了个遍。她也坐到了黎木槿的身边，迷迷糊糊地问，“为啥一定要走啊，还是之前的事情吗？不是就公司PUA你吗，换家公司不就行了吗？非得回老家吗。”
黎木槿左拥右抱着自己两个最好的朋友，似乎是在回答张倩，也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小时候我爸妈常对我说，凡事存在即合理，要懂得妥协，做人哪有什么底线，活好自己的就行了。可我不这么觉得，我之所以选择成为记者，就是因为想要揭露那些潜藏在光明下的阴暗，我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一些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可现在……”黎木槿叹了口气，轻轻地拍着张倩的肩膀，“我太累了，这座城市太大太坚固了，它铸成的牢笼坚不可破，我敲不碎它，我其实什么都做不到，我决定放弃了……”
张倩努力地睁开眼睛，“是你上次报道的事情吗？不就是号被封了吗，又不是你的原因。说真话有什么错？你们公司要是以这个理由开你，你告诉我，我有朋友是律师，我让他帮你写律师函告它。”
黎木槿拍着张倩的脑袋，“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之前帮那么多被违规辞退的人写过稿子，这流程我清楚着呢。放心吧，我和公司是协商离职，他们赔了我N+1的工资，够我潇洒很久了。”
“我知道你不想走，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辞了你，你明明是公司的元老，整个新闻IP阵地都是你一手打造的，这都是你的心血啊。”张倩打抱不平地说道。
“没用的，现在走还有钱拿，不走的话，他们完全可以拿走我手上的权力，逐步让我边缘化，到那个时候，就更身不由己了啊。”黎木槿清醒地说。
“别说我了”黎木槿岔开话题，“别说我了，小余，你的小说写得咋样了？”
“一个字没写！”余霁毫无愧色“没灵感，不写了！谁乐意写谁写！”
“你怎么可以认输呢？说走就走，把我们丢在这里，说好了要一起走下去的……”
酒精攻陷了张倩的大脑，倒在了黎木槿怀里。一旁的余霁明明已经睡着了，手掌却不老实地攀缘而上，抚摸着黎木槿的脸庞。
黎木槿握住余霁的手，喃喃道，“我不属于这里啊，这里也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这里的平湖秋月、柳岸闻莺确实很美，但它们都只属这座城市的自己人。我可以选择留下，但那样我就必须放弃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对别人来说或许不重要，但……请允许我保留最后的一点点倔强。”
夜深了，这座城市的光芒渐渐隐去，
群星的容颜再次出现在了夜空里，
虽然渺小而微弱，
却永恒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