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Z像往常一样在中午的十一点半站在了写字楼九层的电梯间,等着去楼下取外卖。这栋写字楼的电梯规划很不合理,不知是程序员编写的程序有问题,还是这栋楼的人实在太多了,每次高峰期他都要等很久,电梯门一打开都是挤得满满的人,像是金属罐子里满满登登的红烧猪肉,怎么也放不下去他这一块。
一趟,两趟,第三趟还没来的时候,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隔壁公司走了出来,Z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却让Z彻底地慌乱了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情感从他的心底涌了出来,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浑身都像是被针扎一样地刺痛起来。
Z觉得自己应该见过她,虽然他的记忆中没有她的模样,但她的神态、她的气息、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那么熟悉,难道是在梦中?是在那些曾被他遗忘的梦里?
Z移开眼睛,又不受控制地移了回去,像是个贼眉鼠眼的窃贼,他想走过去离得更近一点,可担心被当成鬼鬼祟祟的变态,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却干涸得像是沙漠一样,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电梯开了,那道身影走了进去,Z也本能地跟了进去。在拥挤的电梯里,两人挨在一起,肩并着肩,Z努力地控制自己的余光和身体远离,狭小的空间里明明有二十几个人,可他的鼻子却精准地从各种汗水和香水的气味中分离出了属于她的气味,这是真实的还是大脑的臆想?要不是伸展不开手脚,Z甚至想要抬手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一些,太丢人了,太变态了。
Z和那道身影是最后进的电梯,自然而然地站在电梯的最前端,后面的人不停地向前挤着,鼻尖眼看就要贴上电梯门,他稳住身子,在电梯门金属镜面的反射下,终于看清了这个姑娘。
姑娘个子不高,身体纤细,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半长的头发垂在耳边,像是绸缎一样光亮柔顺,戴着一副金属细边的圆形眼镜,半低着头摆弄着手机,她的长相谈不上极漂亮,起码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让人惊艳的美女,却让Z挪不开眼。
时间好像停滞在这一刻,明明十几秒到底的电梯,好像走过了半生,足以让Z想很多很多。走出电梯的时候,他还在恍惚着,行尸走肉般地扫码从外卖柜中取出餐食,不由自主地跟姑娘重新坐电梯回到九层,直到她的身影再次消失在转角处,他才回过味儿来。
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是该修剪一下还是干脆烫一下?最近皮肤还算可以,应该没有起什么痘痘,家里养了猫,身上沾没沾上宠物的味道?她喜不喜欢猫?下次还是喷点香水以防万一,下次见面该说什么?是直接说想要认识一下?还是找个借口弄到联系方式?再者,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Z害怕错过,又怕唐突了她,被当成怪人、小丑、罪犯,慌张像是蚂蚁爬上他的裤腿,噬咬着他的耳朵和眉毛,他心中的疑问依然没有答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要做点什么,这种决心和想法是第一次出现。
Z烫了头发,喷了香水,想好了要如何去搭讪。他精心准备了两套方案,一是单刀直入表达好感,二是曲线救国,以退为进。方法很是拙劣,但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了,这一刻他才真的开始后悔此前为什么一点追女生的技巧都没学,他知道自己大概率会是失败的,因为他想不出姑娘有什么答应他的理由,但他还是决定要行动了,他不想让自己后悔。
第二次的见面,远比Z想象中来得更早,她的出现总是让Z猝不及防。写字楼一层的公司共用一个卫生间,就在他放完水一身轻松地往外走时,一个转身就见到了她的背影。
虽然姑娘换了一身衣服,白色衬衫配黑色短裙,纤细的双腿如白玉凝脂,但Z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张口想要喊住她,却再次发现自己失语了,像根棒槌一样杵在原地,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再次消失。说出口不是很简单吗?为什么说不出来?是担心失败吗?Z想不明白。
Z在这一夜失眠了,他辗转反侧到凌晨五点才勉强入睡,甚至第二天午睡也睡不着了,他的脑子很乱,更让他陷入迷茫的是,在未来的近三个月里,他都没能再见到那个姑娘。Z安慰自己,这不是一见钟情,这一眼还没有到要为她舍身赴死的地步,虽然这确实是他人生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想要和另一个陌生人建立桥梁,但自己对她并不了解啊,万一认识之后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不一致,没准反而很讨厌她呢。
Z没有再去打理头发,即便每天都洗头,但曾经修剪整齐的发型如今也乱糟糟像堆杂草,他就顶着这堆杂草继续等在电梯间,可能是因为到了周五,今天的电梯间很安静,就只有他一个等待,也许是刚刚下去的电梯已经把所有的人都带走。他无聊地玩着手机,一抬头,那个姑娘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她换了一身粉色的裙子,上面绣着复古的彩色花朵,像是童话中盛开的炽热爱情。
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着?Z突然忘记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熄灭了心中的火,没想到火苗却顽强地存活着,她一出现,大火就又燃了起来,将他烤得生疼。
“叮”的一声,电梯的指示灯换了位置,Z挪到边上,看姑娘没有动作,开口提醒道:“电梯在这边”。姑娘好像吓了一跳,没想到陌生人会突然和自己搭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挪动位置。完了,Z的心凉了一半,本就忘记该说什么的他就更呆滞了,等电梯到了便默默地走了进去,和第一次一样,跟在姑娘身后默默地取走外卖,这不算尾随吧?本来的都是去拿外卖路都是一样的,Z心想。
从一楼楼梯间到外卖柜,中间隔着一消防门,平时只开一半,仅供一人通行,离开时姑娘和Z同时站在了门口,像是堵在交替通行路口的车辆。
Z撑住门说,“你先。”
“谢谢。”姑娘的声音温润软糯。
真好听啊,是他喜欢的那种,Z上了楼吃饭的时候还在想姑娘说着这句话。可惜今天没能说出口,她每天都是十一点三十三分出现在电梯间,下周一,就在下周一,一定要付诸行动,说出口,可能结局不会好,可如果不说,那就连不好的结局都没有,Z在心中想。
姑娘再次消失不见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Z每天准时等在电梯间,始终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她是离职了吗?还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千万别出什么意外,老天,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姑娘再也没有出现,Z也再没有见过她,但神奇的是,从那一天起,Z重新拥有了自己的梦境,他终于可以清楚地回忆起迷雾中的那些碎片。虽然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对梦的记忆只能保留到醒来后的几分钟,他曾尝试将自己的梦记录下来,可无论是用录音还是笔记的方式都没能做到,记录在笔记本上的只有一些看不懂的鬼画符,而录音里录到的也只是一些前后颠倒的呓语。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Z也不再关心这些。
Z活到了八十八岁,无病无灾,一生未娶。他退休后在雪城周边的林场里买了个小院移居了过去,年轻时存下的积蓄,已经足够他在老去后衣食无忧,夏天就打理打理院子里的花草,冬天就清扫一下院子里的积雪,他会躺在院子的摇椅上晒着太阳发呆,看着太阳西斜,落下,等周围漆黑如梦境时,他就回到屋里,点亮一盏冷白色的灯,然后从挤满书的柜子上随手取下一本,一边读一边在上面写下随想。在某一天,他取下了一本让他有些熟悉的书,书的名字是一串读不顺的字母,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玩笑似的在空白的扉页上写下“至Z”的字样。
偶尔,也会有些同样老去的朋友来院子里探望Z,然后住上一些时日,但在大多数时刻,他都是孤身一人。他常常喃喃自语着什么,没有人知道,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然后,在某个欣赏完初雪后的冬天,因器官衰竭溘然长逝。
这是一种可能,我觉得这才是对他来说最幸运的结局,但他不这么觉得。Z对我说,能和那个姑娘再次相遇才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至于结局是喜是悲他不在乎,他只在乎他经历过的一切,他不后悔自己做出的每个选择。
公元二〇二二年的二月二十二日,壬寅虎年正月二十二,星期二,在这个历史上最二的日子里,Z和那个姑娘结婚了,那个姑娘成为他的妻子,他向她单膝下跪,许下了他一生中最为庄重的誓言。
公元二〇二三年七月三日,在这个被称为一天人类历史上最炎热的一天里,天使降临人间,Z的女儿因爱而生。Z的新生也从这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