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沈嫒错哪儿了吗?”孙唯冷着脸问道。
“哪儿错了?沈姐这不是立了功吗,人抓住了,东西也拿回来了。”王迦大声地和孙唯辩论着,他心里始终有点不服气,孙队虽然厉害,但沈姐也很厉害呀,这立了这么大的功,不说夸奖一下吧,还在电话里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虽然你是师傅,但是打压式的教育可要不得。
“孙队,你就这么把沈姐踢出“豪庭案”了?这案子她跟了这么久,一门心思找线索就想着快点破案,你现在把她踢出去不是要她的命吗?平时你对她严厉点也就算了了,这次不能这样啊。”王迦的声音在空旷办公室里回荡。
“胡闹!要她命的是我吗?还是她自己?做警察是让你单打独斗的吗?两根肋骨骨折,腿上七公分的刀伤,你以为这是第一次了?她是想破案还是想当烈士?”
孙唯也气不打一处来,手下这些人就没一个让他省心的,沈嫒就不说了,小姑娘这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结果这平时还算听话的王迦也搞什么打抱不平,一个个净来给他添乱!
“沈姐这不是没事吗,她敢上肯定是有把握的,再说了她不上人跑了咋办?”王迦倔强地反驳道。
“往哪儿跑?别说人民公园了,就连雪城也就这么屁大点儿大,你以为他们能人间蒸发?还是天眼是吃干饭的?出警的警员一到,几个口子一堵,借他们几对翅膀也飞不出去。”孙唯说。
“孙队,你还真别说,那公园里还真就没几个摄像头,人换身衣服偷偷混出去谁能知道啊。”王迦说。
“你说什么?人民公园里面没有摄像头?”孙唯说。
“没啊,就在几个出口处有,还都是好多年前老古董的型号了,画面模糊看都看不清。”王迦说。
“你等一下。”孙唯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给我接科学信息大队,我是市局刑侦大队孙唯。”嘀嘀几声后,电话接通了,“老周,问你个事儿,人民公园智能化改造升级去年不就开始干了吗?我记得展示会上的PPT不是说会进行全面的天眼覆盖,然后把控制权对接到你们那边吗?”
“对,是有这么回事儿,怎么了?”老周诧异问。
“今天人民公园出了一起抢劫案,我手下队员去办案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根本就是监控盲区,当时标书里那么多采购的摄像头跑哪儿去了?”孙唯说。
“不应该啊?照理来说这种小工程去年年末就应该完工了啊,你等等,我问下负责人。”电话另一边传来了交谈的声音。
老周撂下电话,叫来负责具体工作的同事,“小吴,人民公园那边监控对接过来了吗?”
“还没有,这两天我正好刚催过,那边说是因为大雪施工延期了。”小吴回答道。
“放他娘的屁,这活他去年就该整完了,和今年的雪有球的关系,是谁同意工程延期的?通知都不通知我们一下。”老周破口大骂。
喘了几口粗气,老周终于冷静了一些,他拿起电话继续对孙唯说,“老孙,放心,这事儿我跟了,是项目出了变化还是施工方恶意拖延工期,我肯定给你个交代。”
孙唯说:“施工方是谁?最后这活儿我记得是市里拍的板儿。”
老周思索了一下,皱着眉头说,“雪城建设集团。”
雪城建设集团,孙唯喃喃自语,这家公司最近的出现频率实在是高得有些不太正常了,先是“豪庭案”,再是“豪庭案”密室里的血液切片,还有这次的抢劫案,似乎一切都被无形的线索牵系在一起,孙唯看向桌子上的受害者文件,右手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老周,那这事儿麻烦你了,我这边还有案子要查,先挂了。”孙唯说。
“没事,应该的,你先忙。”老周也挂断了电话。
孙唯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呢绒大衣,对傻站在一边的王迦说,“你不是一直想出现场吗?机会来了。”
“啥?”王迦愣了一下脑子才转过来,“真假的孙队?什么案子?你放心我早就做好准备了,绝对不拖后腿。”
孙唯再次拍了拍王迦的肩膀,“走吧,沈嫒休息了,她的活儿总得有人干,黎木槿的资料你看过吧。”
“看过!”王迦立定站直,语气坚定,为了这一刻,他时刻准备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来,给我重复一遍。”孙唯说。
“黎木槿,女,二十八岁,未婚,出生于雪城,父母在其小学时就因车祸去世,由其姑姑抚养长大,在星城读大学后就留在当地工作,直至一年前返回雪城,买了一套房子,没有再次就业,失踪于二〇三〇年二月,距今约半年的时间,为星城好友报案,经办案人员搜寻无果,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王迦平静地背诵完资料上的信息,半分钟,短短一百多个字,或许就已经写尽了一个人的一生。
时隔半年,南山脚下的这间小房子终于迎来了它正式的访客。
孙唯推开房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是办案现场腐败潮湿的阴冷气息,反而像是阳光晒在被子上给人温暖舒适的感觉,让他莫名的感到一丝放松。他听过一种说法,说所谓阳光的味道其实是螨虫被太阳晒死后尸体的味道,一种生命的死亡成为另一种生命的养料,可惜的是,这当然只是谣言,但这世间的生命不本就如此吗?温情脉脉的表皮下,永是赤裸的骨血。
阳光是从南边的阳台投射进来的,墙角还摆着几盆花,久未浇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和龟裂的土壤,干枯的叶子落了一地,散落在花盆边。
阳光穿过空气躺在了沙发上,显露出零星漂浮的微小尘埃,这里远离主干道,周围又都是绿化树木,灰尘本就不多,即便很久没人打扫过,房间里依然没怎么落灰,就像是一直有人在打理一样。房子主人没住多久就失踪了,但这间房子本就是装修过的二手房,原主人置办的原木色调家具让房间看起来充满了生活气息。
沙发边的五斗橱上摆着一个白色的画框,孙唯走到旁边,照片里是搂在一起的三个姑娘,三张脸就挤满了整个画面,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毫无忧愁和烦恼,像是未走出伊甸园的夏娃,俗世的一切都与她们无关。
“最中间的就是黎木槿,右边的是报案人余霁,在黎木槿从星城回到雪城后,她们之间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直到黎木槿失联,余霁怎么也联系不上,就立刻报了警。”孙唯看着照片说道。
“孙队,我有个问题,照理来说,最先发现她失踪的不应该是她的家人吗?她的姑姑姑父怎么没有报警?”王迦走到孙唯身边,困惑地问道。
“当时的办案人员找过她们,据他们反馈,黎木槿和姑姑姑父的关系并不算好,从去外地上大学开始就少有联络,毕了业之后沟通就更少了,几个月、半年不联系都是常事,只有过年前后会发个视频或者短信寒暄一下,所以一直没能发现黎木槿的失踪。”孙唯说。
“不应该啊,我记得资料上不是说黎木槿是被她姑姑带大的吗?虽不是亲生父母,但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怎么会这么生分呢?”王迦不能理解这种情况,在他眼里的亲情不应如此。
“你家庭条件应该不错吧?来当警察你父母没有反对过吗?”孙唯突然问道。
“家庭条件……还可以吧,爸妈都是生意人,他们当时是说过希望我干点安全的工作,但我说当警察是我最大的梦想,他们也就不反对了,只是让我注意安全。”王迦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道。
“你知道沈嫒的父母当年为了阻止她当警察都做出过什么事情吗?私下改她的志愿,趁着她报到大闹警局,险些让她背上处分,还有一大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不提了。”孙唯不想提起这些事儿,但每个人都需要成长,沈嫒需要,王迦也需要。
“怎么会,我从来没听沈姐说过啊。”王迦从不知道他眼中能力超群的沈嫒也曾被家庭围困。
“在一些人眼里,父母是永远爱自己的子女的,但对于子女而言,这种爱有时只会让他们窒息,亲生父母尚且如此,养父母就更不用提了,他们或许对黎木槿投入了所有的真切与关爱,但过于炽热的爱,只会灼伤敏感的灵魂。”孙唯并不觉得黎木槿的家庭关系有什么奇怪的,干警察这么多年,遇到的亲情伦理犯罪多的是,父母遗弃子女,子女虐待父母,人性的丑陋不会因为血缘关系就消失不见。
孙唯和王迦两个人仔细搜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可惜一无所获,整个房间干净的就像是没有人住过一样,就连一点黎木槿的个人物品都没有发现,她明明在这居住了一段时间,虽然短暂,但哪怕只住一个星期,最起码的牙刷毛巾什么也应该准备好了,除非……有人清理过这个房间。
“现在这种局面很难找到突破口了,时间太久,只能顺着血液切片的名单逐步向前排查其他失踪人员了,但失踪时间越久,线索也就越难找到。”孙唯的表情愈发严肃了,一切的一切都向他揭示着,所谓的“豪庭案”并不只是一起简单的凶杀案,它的背后还潜藏着深不见底的谜团。
门外突然响起了争执的声音。
“你干吗啊?还生抢?小心我报警啊。”
“放手,我都说了给我就行。”
孙唯从猫眼看了一眼,门外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男人正在和穿着红色快递服的男子拉扯着,孙唯推开门走了出去,看到孙唯出来,白衬衫男子脸色一变,似乎被吓了一跳,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孙唯看着跑远的背影若有所思,转头对快递员问道:“什么情况?”
快递员看了看包裹上的快递单,又确认了一下孙唯走出房门的房间号:“不对啊,这房间不是黎女士在住吗?您是她家里人?”
“你找的是黎木槿?”孙唯眯起眼睛,目光已经聚焦到快递员手里的包裹。
“黎女士半年前使用了我们公司的快递服务,当时因为合作快递点变更的问题有些物品遗失了,还因此产生了一些纠纷,这几天不是到年末了吗,仓库例行盘货,结果仓管在临时物品存放区域找到了一个包裹,我一看名字就认出来了,这不就给送过来了吗。”
“不对吧,黎木槿是来雪城之后才买的房,从星城寄来的快递写的怎么会是这个住址呢?”孙唯问道。
“嗨,这不是之前有过纠纷吗,黎女士当时就留过新的地址给我们,说要是找到了就送到这边。”快递员抱怨道,“都是之前的烂摊子,和我们都没啥关系,现在还得多跑一趟。”
“这样啊,刚刚那个人是谁?”孙唯问道。
“他说是黎女士的邻居,让我把包裹给他就行,这我哪儿能给,我们都得需要本人签收的,就算是委托代收也得本人给我们打招呼才行。”快递员义正词严。
“给我吧。”孙唯掏出警官证,“市刑警大队孙唯,你可以和领导确认一下。”
“啊?这……”快递员明显没想到还有这种转折,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电话确认了孙唯的身份,然后怯生生地问,“警官,您的证件我能拍个照吗?回公司我还得报备下。”
孙唯将警官证放回口袋,“不行,证件不能拍照,但你可以拍我,我的脸比证件好使。”
“行吧。”快递员草草地拍了照片,将包裹交给孙唯,急匆匆地离开了。
孙唯看着手中的包裹,土黄色的瓦楞纸箱,三十厘米见方,被透明胶带裹得严严实实,孙唯掂量了一下,重量不算轻,他拿着箱子回到黎木槿的屋子里,打开手电,仔细地观察着胶带上的印记,没有发现残留的指纹,便对王迦说,“拍照。”
“拍什么?”王迦还没回过神来。
“箱子啊,拍照留档。”孙唯顿感无语,论专业上的默契,王迦和沈嫒比还差得远。
“哦哦哦。”王迦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做好记录的准备。
孙唯带上随身携带的乳胶手套,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纸箱的缝隙,箱子里是一摞文学读物,中外的都有,封面已经褪色,纸张也已经微微泛黄,孙唯取出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名为《罪与罚》[ 《罪与罚》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Dostoevsky(1821.11.11—1881.2.9)创作的长篇小说作品,出版于1866年。]的书,随意地翻动了几下,一张便笺纸从里面飘了出来,晃晃悠悠地停在桌面,上面用黑色的碳素笔潦草地写着几行字:
“帝国世纪”
“春风明月”
“深空数科”
孙唯思索片刻,将纸条夹回书中,把书放回纸箱里,对王迦说,“四件事,一,这张纸条,做笔迹鉴定,二,这几本书送回检验科仔细地检查一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三,刚才和快递员起争执的人,穿白衬衫的那个,查查什么身份,到底住不住在这,四,帝国世纪、春风明月和深空数科,我听着耳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查查有没有什么现实所指的地方,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字迹鉴定、书籍检测、人员追踪、位置调查。”说着说着,王迦看着孙唯要走的架势,留他一人还真有点慌了,“孙队你要去哪儿?你走了我咋回去啊。”
“还能怎么回去?抱着证物坐公交吗?我和局里说过了,一会来车接你,先把东西送回去,我在周围走走,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孙唯说。
或许因为是工作日的原因,小区里显得很冷清,就连路过的行人都少得可怜,只有驼着背的老人拉着买菜的小车慢悠悠地溜达着,小车的车轮在雪地上压出一道道车辙,相互错乱地覆盖在一起,像是纠缠在一起的乱麻,找不到头尾。孙唯脚踩车辙缓慢踱步着,脚印覆盖车辙,污渍掩盖污渍,一步步通向未知的远方。
尸体、血液、失踪、笔记,一幕幕的案情像是还没清洗的照片底片堆叠在一起,看上去杂乱无章,但孙唯坚信真相就在其中,只是需要他一点点地将它们按顺序剥离。他无意识地举起双手,在空中不断地拼接着,一点五亿公里外,太阳开始照射南回归线,一年中黑夜最长的时间即将来临。
天渐渐地黑下来,行人越来越多,人们看着孙唯窃窃私语,下意识地避开这个手舞足蹈的疯子,等孙唯的意识回到身体,他才恍然发觉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自己也已经不知走到了哪里,双脚冻得麻木了,肚子也传来阵阵的饿意。
孙唯抬起头,咖啡馆里的橘黄色光线穿过透明橱窗照射在雪地上,融化成一片温暖的海洋,他很少喝咖啡,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推开了咖啡馆的门,“叮铃铃~”地风铃声在这片夜色中响起。
浓郁的咖啡香气注入鼻腔,舒缓的古典音乐流入耳蜗,咖啡馆里很冷清,一排排的座位空空如也,只有吧台前站着一位穿着褐色围裙的年轻女咖啡师,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欢迎光临,先生,喝点什么?”
“你好,你们店有没有什么吃的?”
“有三明治和各种糕点,最近新上了一款黑森林樱桃蛋糕,还不错,您可以试试。”
“好,就这个,再来一杯美式。”
“好的先生,扫码付款就好,位置您随便坐就好。”咖啡师端起餐盘,转身忙碌起来。
孙唯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夜,蓦然间,咖啡馆里的曲调一变,新的旋律开始在夜色回荡,先是主奏钢琴弹出八小节像是钟声一样灰暗而沉重的和弦,紧随着的是管弦乐的充满力量富有无限张力的鸣响,跋涉过苦难的沼泽,走向点点希望的理想乡。
孙唯竟然听得有些入迷了,要知道,他此前可从未听过什么交响乐,更别提沉浸其中了,直到咖啡师将餐盘放到他面前,鼻翼萦绕的香气才将他从陶醉沉迷中拉了出来。
“这曲子叫什么?”孙唯问。
“很好听是吧,也是个顾客推荐给我的,是一个俄国钢琴家作的曲,好像叫拉赫什么的。”咖啡师对孙唯说。
“拉赫曼尼诺夫?第二号钢琴协奏曲?”孙唯问。
“可能吧,好像就是这个。”咖啡师说。
“冒昧问下,这个顾客是不是位二十多岁的姑娘,身高大概一米七。”孙唯问。
咖啡师警惕了起来,在她眼里孙唯鹄面鸠形、形单影只、举止奇怪,实在不像什么好人,于是警觉地问,“你什么人?问这些干吗?”
孙唯将警官证放在桌子上,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靠证件才能获得别人信任了,或许是天生的桀骜面容,或许是长期与犯罪分子接触带来的阴翳气息,他实在是没什么警民一家亲的亲和力,这也是为什么他常常把徒弟带在身边,无论是沈嫒还是王迦,在与人沟通方面都比他强得多。
咖啡师看到证件吓了一跳,声音像蚊子一样嘀咕了一句,“是。”
孙唯没有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咖啡师快被孙唯吓得哭出来,眼眶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带着哭腔重复道,“是,警察叔叔,我说是,我才刚毕业,没犯事儿啊,你别抓我。”
孙唯哭笑不得地捂着脑袋,和这种小姑娘交流着实让他有些头痛,只能宽慰道,“别怕,就是问问,你看看,是这个人吗?”孙唯掏出手机,将黎木槿的照片展示给咖啡师。
“对,就是这个姐姐。”咖啡师抹着眼睛说。
“你认识她吗?”孙唯问。
“认识啊,之前是我们店的常客,一看就是大城市回来的,比我都懂咖啡,可惜了,我还答应请她喝呢,结果好久都没来过了。”咖啡师说。
“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间还记得吗?”孙唯问。
“具体时间记不清了,但那时候我记得外面还积着雪,大概是半年前?”咖啡师犹豫地说。
“你还记得那天她有什么特殊的吗?就是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孙唯问。
“那天我还真有点印象,因为她平时都会在店里坐很久,结果就那一天早早地就走了,我就问她去干什么,她说是去面试,我就说如果她要是面试通过我就请她喝咖啡,她还说她就没有通不过的面试呢。”咖啡师对这段记忆很确定。
“她去哪儿面试的知道吗?什么公司有说吗?”孙唯追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到她在外面的公交站等车,可能是坐公交走的。”咖啡师分析道。
“这样吗。”孙唯此前一直觉得黎木槿没有再次工作的原因在于没有查到她在雪城的社保记录,现在这样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入职的公司很不正规,违法不缴纳社保,二是她入职的时间太短,公司还没来得及把她的信息上报。如果黎木槿面试成功就业,那么从时间上来看,她的失踪和这份工作就很可能有着密切的关联。
“谢谢配合,你先忙吧。”孙唯抿了一口咖啡。
“没事,应该做的,您先吃,味道什么有不满意的尽管招呼我。”咖啡师将餐盘抱在胸前,倒退着走了几步,和孙唯保持了一段距离后才敢转身。
苦涩的味觉涌上舌尖,孙唯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他讨厌的是那种酸不啦唧的咖啡,他喝不出什么明亮的水果香气,只觉得嘴巴遭罪胃也遭罪,就和红酒里面的单宁一样,每个懂得人都说好,可他就是享受不来。
擓下一勺蛋糕,用糖分压抑舌尖的苦涩,孙唯看着窗外的站台,天色已晚,但还未到公交停运的时间点,偶尔仍会有各色的公交走走停停,等车的人候在站台,在狭小的站台里等待远方驶来的巨轮,将自己从人生的一端带到另一端。半年前,黎木槿就是这样登上了一艘幽灵船,从此消失无踪。
孙唯打开手机的地图APP,站台所停留的公交和行进路线比标注得清清楚楚。4路通往城北、6路通往老工业区,302路通往市中心,202路和302路一个方向,只是过市中心后会转向郊区湿地。
路线的区域分布太广了,几乎遍布整个雪城,这么找肯定不是个办法,公交录像……已经过了存档时间,时间,还是时间,这一系列的案子,本来唾手可得的线索和证据都被时间磨平了,究竟是意外,还是都被人算计好了?
孙唯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没有指纹、没有DNA技术、更没有遍布每条街巷的监察系统,只能赤手空拳地缉案追凶,这反而让他更加兴奋,刚才吃下的蛋糕转化为葡萄糖,被大脑快速地消耗,“豪庭案”里失踪的眼睛、密室里的血液切片、失踪者的留言密语,孙唯感觉自己就快抓到凶手的尾巴了。
“岁月在倒数三四五六,第六天以后,人们开始存在宇宙……[ 《愿与愁》收录于林俊杰2023专辑《重拾_快乐》]”孙唯的手机响了起来。
“孙队,那几行字有眉目了,帝国世纪是一个网吧,就开在城南公寓二楼,离黎木槿家很近,春风明月是一个刚开盘的小区,位置在原来木材厂旧址,深空数科是一家科技公司,注册地在开曼群岛的,主要基于AI、大数据等技术开发一些全自动化的无人智能设施,包括无人售货超市、无人洗衣房、无人保健品店之类的,不仅在咱们市,整个省里都有不少网点。”王迦翻看着刚刚出炉的调查文件,把掌握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诉孙唯。
“我现在还在南山这边,我先去帝国世纪网吧看看,让赵毅、钱秉各带一队分头去春风明月和深空数科搜查,如果发现什么证据立刻固定,现在!马上!”孙唯仰起头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站起身就要出发。
“对了孙队,还有个重要的事儿你可能还不知道。”王迦说。
“什么事儿?”孙唯问。
“您那边能看新闻吗?现在新闻频道正在播。”王迦问。
“可以。”孙唯冲咖啡师挥挥手,指了指挂在天花板上的电视,示意她打开。
孙唯拿起遥控器,跳转到新闻频道,电视画面里是一片狼藉的房屋残骸,从楼道到窗户都被烧得黢黑,砖石结构的楼房虽未倒塌,但仍有零星的火花在黑夜中四溅,全副武装的消防员穿着橘红色消防服手持水带不停地喷洒着。
主持人的声音在画外播报着,“我市南山公园附近一居民楼发生火灾,造成多栋房屋被焚毁,一青年男性死亡,经消防机构及时扑救,现火情已被控制,受灾群众已妥善安排临时住所,经初步调查,起火点位于四楼一居民客厅内,疑似违规为电动车充电引起的火灾,新闻频道再次提醒各位观众,为避免人民群众生命财产损失,请勿在个人住房内停放电动车或为电动车充电,天气干燥,谨防火灾……”
“这栋楼是不是咱们刚去过的那栋?”孙唯从一闪而过的画面里认出了熟悉的角落。
“对,就是黎木槿家。”王迦说。
“不确定有没有线索被取走,就干脆直接全都毁掉吗?”孙唯摩挲着下颚,突然想到了刚刚新闻中的死者,追问道“让你找的那个人呢?穿白衬衫的那个。”
“他……可能已经死了,被烧死在黎木槿家的隔壁,调取的屋主图片信息确实是咱们下午看到的那个人,就剩DNA比对确定,我已经让法医加急处理了。”王迦声音低落,刚刚还鲜活的生命现在却变成了一团焦炭,如果他快一点找到他控制起来,是不是就可以救他一命。
“你现在立刻联系星城快递,找到下午的那个快递员,带到局里保护起来,从这帮人心狠手辣的样子来看,多半不会放过他。”孙唯没有空去遗憾衬衫男死亡带走的线索,这帮人想要掩饰的东西越多,暴露出的马脚也就越多。
“什么?消防队那边说这是一场意外啊!”王迦讶异地说道。
“意外?可能吧,但意外的事情多了,你再慢一步,没准那个快递员也意外了。”孙唯冷冷地说道。
“明白了!我现在立刻行动!”王迦发誓绝不会再错过任何挽救生命的机会。
孙唯看着电视画面,火灾后受灾的家属握着雪建集团发言人的手痛哭流涕,发言人一脸情真意切地说,“作为雪城本地企业,雪建集团会踊跃投身公益事业、主动承担社会责任,我们此前已经多次对重大自然灾害进行过捐款,此次火灾所有的财产损失也会由雪建基金承担,请受灾群众不用担心。”
“搞公益,真有责任心啊。”孙唯冷笑着,“等着吧,雪建集团,让我看看你的皮下面究竟是什么。”
帝国世纪网吧开在城南公寓二楼的商铺内,和恢宏大气的店名相反的,网吧的门头很不起眼,就连招牌都没有挂,孙唯找了很久才在楼层最深处的旮旯儿里找到这家店,靠的还是网吧里传出的昏暗灯光。
孙唯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网吧了,在他的印象中,这种网吧已经和他这种老古董一起被埋葬在旧时代的遗骸中。在几十年前孙唯还读小学初中的时候,他还时常会和同学一起在放学后溜进黑网吧里,用省下的饭钱换来一两个小时的欢乐时光,嘈杂在一起的键盘和鼠标点击声,总能消耗掉青春期男孩的无处寄放的激情。
那时他的年纪肯定是不够的,网吧老板就会给他一张烟盒裁成的纸片,不过一指长宽,上面却记载了通往数字时代的珍贵密码。等到孙唯考上警校,毕业进到警队后,他就再也没有去网吧上过网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网吧行业的更迭失去了了解,毕竟很多嫌疑人的落网就是被他按在了网吧里。
大约是十几年前开始,传统网吧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高端网咖的出现取代了昏暗逼仄、烟味弥漫的环境,再就是近几年,手机的性能越来越高,手游渐渐取代了电脑游戏的地位,就连网咖也变得越来越少了,二一年前后的矿潮[ 矿潮,因虚拟币价格上涨,而导致能挖虚拟币的显卡价格暴涨,进而影响了计算机价格。]给了这些网咖一线生机,但是潮水终将褪去,被时代遗弃的东西,终将被曝尸沙滩之上。
孙唯推开虚掩的大门走了进去,整个网吧安静得像这片夜晚一样,别说打游戏时的吼叫声,就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没有,一排排的显示器都在亮着,而面前的座椅上却是空无一人。孙唯走到唯一亮光的吧台前,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孩,烫着世纪初才流行的杀马特头发,刘海几乎将眼睛全都遮了起来,但从稚嫩的脸庞可以看出年纪绝不超过二十岁,此时他正低着头用手机在看小说,对孙唯的到来毫无反应。
“你好,开张卡。”孙唯说。
“我去。”吴瞿吓了一跳,身体猛地抽搐,手机都被他丢到了空中,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手机,连忙拍着胸口,“卧槽,你吓死我了。”
孙唯笑着说,“怎么?你们这儿生意这么惨淡吗,顾客上门都能吓一跳。”
吴瞿还没缓过劲儿来,龇牙咧嘴地说,“你这人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你没看大门关着的,这都几点了?我们这儿歇业了。”
“呦?我还第一次见到网吧这么早关门儿,就没有包宿的?”
“你谁啊?查户口啊?”吴瞿警惕地问道。
“消防的,今天演练你们网吧怎么没参加?你们老板呢?”孙唯掏出手机咔嚓咔嚓地开始四处拍照。
“哎哎哎,我和你说别乱来啊,我就是个看店的,我们老板关系可硬了,你可小心惹上事儿。”吴瞿虽然有点发怵,但还是嘴硬地说道。
孙唯举起手机给吴瞿来了张特写,“还有心思管你们老板?你今年多大?身份证拿出来看看,雇佣童工你们老板也跑不了。”
“别别别,我也不知道老板是谁,我就是接了个电话让我平时来开个店,你看我们这儿,也没营业啊,一个人都没有,消防就不用查了吧。”
“你们不营业开什么电脑开什么门?有钱烧着玩儿?”
“那我就不知道了呀,老板就让我每天来店里把网吧系统和电脑都开着,然后看着店不让人进,别的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那你平时是怎么联系他的?”
“有个电话,但是我打一直都打不通,都是有事儿了他给我打,上次联系都好几个星期之前了,反正工资没少我的,不找我更轻松。”
“行,那我也不难为你了,你现在去楼下签个字,我也给你个电话,等你们老板联系你的时候让他找我,他要是问你我是谁,就告诉他我是消防队的,能做到吧?”孙唯拿起笔,在前台的便笺纸上写下自己的电话,撕下来递给吴瞿,“还愣着干吗,赶紧下去啊,晚了我们队员都走了。”
“诶诶,好嘞,谢谢哥。”吴瞿收起便笺,乖乖地走出了本应他来看守的网吧。
孙唯打开吧台上的网吧系统,系统里的数字不断地跳动着,明明空无一人的网吧在系统里显示的竟是人满为患,一个账号显示下机,马上就有另一个新的账号登录上来,不断地为网吧主人创造着收入。
孙唯抬起头,明明寂静的网吧里却好像有着无数的电子幽灵在游荡,他走到这些主机中央,眼前的鼠标、键盘、显示器都有明显的使用痕迹,甚至说得上是战损成色,是网吧该有的样子,可不对的事情是,他伸手摸了一下桌面,手指在桌面堆积的灰尘中划出数道痕迹,捻了捻,大量的碎屑从指尖散落,或许这间网吧从开业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任何一个客人光临过这里。
“洗钱。”
孙唯终于想通了这里让他疑惑的问题,随即拿出手机,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怎么样了?”孙唯问。
“没事,皮外伤。”沈嫒说。
“我说的不是你腿上的伤。”孙唯说。
“我没事,医生检查过了,按时吃药不会产生排斥反应,案子有什么进展了吗?我随时可以到岗。”沈嫒清楚,如果不是需要她,孙唯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联系她的。
“我们查到了几个地方,是洗钱,找到这笔资金的流向,案子的核心也就找到了,之前人民银行那边一直是你对接的,这次要和他们成立调查组联合查案。”
“好,我现在就联系他们,明早咱们一起开个会,统一一下进度。”
孙唯挂断电话,站在灯光不能照射到的黑夜中,一动不动,他的轮廓逐渐模糊,似乎就要融入这片黑暗,失去自己的形体。
“哥,我去楼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消防队啊?是不是走了?哥?你在哪儿呢?”吴瞿大声地呼喊着。
“我已经打个电话帮你搞定了,记得我刚才和你说的。”孙唯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说的什么啊?”吴瞿果然忘得一干二净。
“老板、电话。”孙唯言简意赅。
“哦哦哦,记着呢。”吴瞿从口袋抽出纸条抖了抖,重复道:“你看,我记着呢。”
孙唯笑了笑,没有说话,再次走入黑夜。
人这一辈子要赚多少钱才够花呢?有人说五百万就够了,有人说五千万都不够。
说五百万就够的人问五千万都不够的人:“五百万存买理财一年也有二三十万的利息了,一个月两三万还不够你花吗?”
说五千万都不够的人鄙夷说五百万就够的人:“你知道我每个月吃饭要多少钱吗?你知道我请保姆一个月多少钱吗?你知道我孩子补习班要多少钱吗?两三万?还不够我每月的保险钱。”
赚得越多的人,圈层就越高,开销就越大,需要的钱也就越多,这样看来,无论赚多少的钱,对于一些人来说都是不够多的,他们可能也是白手起家,从微末之处一点点爬到金字塔的顶端,越是如此,他们就越是清楚钱的重要。
就像是一个患有Prader-Willi Syndrome[ Prader-Willi综合征(PWS)又称普拉德-威利综合征、肌张力低下-智能障碍-性腺发育滞后-肥胖综合征,俗称小胖威利综合征,是一种罕见的遗传性疾病。]的婴儿,在出生时喂养困难,要靠鼻胃管才能提供充足的营养,可到了一岁后反而会食欲亢进且无法自控,体重急速增长,发生严重肥胖。
这种病的发病概率万中无一,但若把食欲换成贪欲,患有金钱综合征的人,一万个人里恐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剩下的那个,无论从任何意义上来讲,都是异类,但往往就是这个异类,会让另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思索一个问题——作为多数者的我,究竟是不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