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冲到薛非跃面前的时候,他正躺在宿舍的床上做着美梦,屋外是零下二十多度的凛冽冬风,屋里也不暖和,屋里的暖气倒给得充足,可架不住早就锈蚀穿孔的窗框和四处漏风的木门,丝丝冷气偷走了本属于这间屋子的温暖,让长夜结冰。
薛非跃在睡前插上了电褥子,裹上了厚厚的棉被,宿舍的床是一米二的单人床,棉被却是一米八的双人被,足足十斤重,是他从家里带来的,现在家里供暖很好,早已用不上这么厚的被褥了,盖得压人。
薛非跃喜欢这种被包裹的感觉,更喜欢被褥里散发的踏实味道,这床被子的棉花是从早二十年前爹妈盖的被子里拆出来的,被压得瓷实的棉花重新变得松软,虽然没法回到最开始那样,但再加点新的棉花,就是一床新的被子。不,薛非跃喜欢旧被子,喜欢里面若有若无的气息,喜欢那些已经过去的,无法再回来的,一个个温暖的夜晚。
警察从堆成小山的被子里把他翻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像个智商有缺陷的傻子一样,但警察身上带着的冷气和肩膀上落着的雪花很快让他清醒起来,不,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迷糊,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薛非跃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梦中梦?以为自己清醒了实则还在睡着?他做过这种梦,很稀少,也很逼真,等真正醒来,这些东西就都会忘了吧?
直至坐在审讯室里,薛非跃才终于醒悟过来,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儿绷得太紧了,快让他记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好在这一刻终于来了,他是起始,也是终结。眷恋吗?怀念吗?他是手握着绳结的人,也是拉开帷幕的人。
“姓名?”
“薛非跃。”
“性别?”
“男。”
“这么老实?”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我肯定配合。”
“钱是哪儿来的?”
“什么钱?”薛非跃眉头一皱,看起来满脸疑惑的样子。
“别演了,我们既然把你叫来调查,肯定是掌握了证据,你现在坦白还有机会,非要等我们说出来,后果你自己知道。”对面的阴影里,穿着警服的人喝了一口茶水,不紧不慢地说。
“郑毅,你和他说那么多干吗?他这种人不见棺材不落泪,证据不砸在他脸前面就咬着屎蹶子打滴流,能说就怪了。”齐麓看着薛非跃的表情满心厌恶,每个坐在审讯室里的人最开始都是这副表情,还真以为自己是演员了?
“欸,齐麓,不能这么说,每个人得有承认错误的机会,社会教育的意义要大于惩罚的意义,这就是咱们警察的职责呀,要让这些犯罪分子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样才能在里面好好改造,你看他,现在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等他出来最多也就四十,起码还有三四十年的时间可以面对社会,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做个好人了。”郑毅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是不是,怎么就进去了?什么钱?我是真不知道,我就是一小保安,你说的是我的工资?都在卡里呢,四万三千八,我攒了好多年,卡就在我宿舍抽屉里,建行的,密码我不能告诉你们,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得留着买房子呢。”薛非跃的神色不再疑惑,而是紧张了起来,似乎真的在害怕些什么。
“薛非跃!你以为我们在和你开玩笑呢吗?你把我们警察当成什么了?土匪吗?我说的是一百万!从离岸账户打到你卡里的一百万!要不是我们追踪资金动向找到了你的隐藏账户就真让你骗过去了,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这钱究竟是谁给你的,又为什么要给你这么一大笔钱!现在交代,你还有从轻处理的可能。”齐麓猛地一拍桌子,将一边杯子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是被冤枉的,对了,你们看没看过那部电视剧?叫什么大嘴巴[ 《黑话律师》,韩国电视剧,讲述了三流律师“Big Mouth”偶然卷入一起杀人案件,一夜之间变成天才骗子“Big Mouse”的故事。]来着,韩国拍的,几年前可火了,那主人公不就是被人藏钱栽赃陷害了吗,我也是啊,这钱肯定是别人用来冤枉我的,我要是真收钱,又怎么会被你们发现呢?你说是不是,电影里不都这样吗。”薛非跃摇晃着脑袋,看起来手足无措。
“薛非跃呀薛非跃,你是真不老实啊,你什么身份啊,一个保安人家犯得上花这么一大笔钱冤枉你?就算是人家财大气粗不在乎这些钱,人家又凭什么选你?你要是身上干净跟案子沾不上边,人家想冤枉都冤枉不到你身上。”
郑毅摇着头,叹了口气,抽出一张纸巾将溅在桌子上的茶水擦干,“那你就这样吧,反正我们知道了这笔钱,只要追踪到源头一切就都清楚了,你就抱着你那些秘密进去吧,希望等你出来的时候你家人还认识你,不对,那时候他们可能都巴不得把你忘了,谁愿意有个坐过牢的儿子呢,现在网络暴力这么严重,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啧,你爸妈还真是可怜呢。”
“我没有,我真不知道,我也不想啊。”薛非跃心理防线似乎快被攻破了。
“你不想什么?”齐麓敏锐地抓住了薛非跃话语中的纰漏,“你放心,我们警察肯定不会冤枉好人的,要是有人逼你,你要你帮我们抓住这个人,你就是戴罪立功,再加上是从犯,肯定可以减刑,说不定法官判你是胁迫犯你就无罪啦!很快就能回家见父母啦!”
“我没有,我真不知道,我也不想啊。”薛非跃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反复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齐麓拍着桌子吼道。
“你们抓错了重点,他父母早就去世了,对吧,薛非跃。”孙唯推开了审讯室外的门,薛非跃看着从审讯室外洒进来的温暖阳光,思绪在心中绕了一圈又一圈,天平的左右两端反复升落,最终化作了嘴角一抹不可见的笑意。
“孙队!”
“孙队!”
郑毅和齐麓连忙起身,向孙唯敬了个礼。
孙唯摆摆手,目光却一直锁定在薛非跃身上,“还记得我是谁吗?”
“孙队长,是你吗?”薛非跃看着门外走进来的熟悉轮廓,光线太过炽烈,耀眼的光芒照在孙唯的背上,将他的身躯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圈,却也将正面的阴影映衬得更加黑暗,让薛非跃看不清模样。
“我已经在隔壁看你一段时间了,后面装得挺像,可惜前面破绽太大,怎么?没进入状态?当时在物业办公室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啊,那时候你的演技绝对配得上影帝,好在我习惯性地在你边上留了钩子,要不还真把你漏过去了。”孙唯鼓着掌,赞叹着薛非跃的演技。
“孙队长,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啊,还是之前小区里的案子吗?我当时该说的都说了啊,您应该知道我是无辜的,对了,这案子还是我报的警呢,要不然等你们发现,尸体估计都烂了,要真是我干的,我何苦,呢您说是不是?”薛非跃耷拉着脸,似乎已经厌倦了为自己辩解。
“没说认识你杀的,你也没这本事,一百万对普通人来说不少,但可不够买严烨的命,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儿,现场的隐私性这么强,凶手明明有充足的时间处理尸体,不说分解抛尸清洗现场,起码可以破坏尸体上的伤痕来迷惑警方的视线,可他似乎毫不在意这些东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现场留在那儿。薛非跃,我再问你一遍,你那天为什么会发现凶杀现场,你的理由太过牵强,你如果真的只是一个保安,不可能为业主操心到这个份儿上,人家又不少你们物业费,根本犯不上这么郑重其事地去报警。”孙唯走到薛非跃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
孙唯的目光让薛非跃浑身像针扎一样的刺挠,他只能挠了挠自己杂乱的头发,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保安怎么了?保安就不能为业主考虑了?我就是个好保安,业主有事儿就是我有事儿,联系不上我当然得报警了!”
“行,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可以走了,我通知你女朋友来这边接你。”孙唯转身打开审讯室的门,云淡风轻地说。
“别别别,别喊她,不对,我根本没有女朋友。”薛非跃下意识地想起身阻止孙唯,又被审讯椅牢牢地束缚在了座位上,他终于开始真正地紧张了,就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你把她藏得很好,可你的行为变化太大了,自从你父母死后,你就有一天没一天地活着,好像就没什么盼头了一样,赚几天钱就挥霍几天,除了喝酒就是唱歌,可一年前你突然变了,找了份工作开始攒钱,酒不喝了歌不唱了,为了省钱还搬进员工宿舍,心心念念地要买房子,除了爱情,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变得这么彻底。”
孙唯没有回头,就站在审讯室的门口,闭着眼睛,让阳光驱散身体正面的阴寒,爱情啊,它能让坏人变好,也能让好人变坏,让一些人理智,却让更多的人盲目,美其名曰地做出那些自己原本不会做的事情,这真的是因为爱吗?还是以爱的名义释放出藏在心底的真正自我?
“你要想清楚,这笔钱,我们是肯定能追回来的,不只是这一笔,如果你之前也有类似这样的非法收入,我们也都会查出来的,你要相信我们警察在现在这个数字时代所能做到的事情,到时候,钱没有了,你进去了,我姑且相信你们之间的山盟海誓,一年?两年?还是一二十年?”孙唯没有劝解,但他的话却像一根根钉子一样砸破了薛非跃的心底防线。
支撑着薛非跃的那一口气还是泄了下来,他的脊背一下子就栽倒了,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一样塌在了椅子上,他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早就被上了锁、埋了土、压了石头的秘密还是顶翻了棺材盖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
“女人,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就是你们找的那个女人。”
“黎木槿?”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孙唯拿出黎木槿的照片放在薛非跃面前。
“是她吗?”
“是。”
“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
“我换种问法儿,她和这笔钱有什么关系。”
“那天他带着这个女人回家,昏迷着的,被我看见了,我本来想报警,但是被他发现了,他承诺给我一笔钱,让我忘了这件事儿。”
“他是谁?”
“就是那间房子的主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雪建集团的太子爷。”
“他就这么乖乖地把钱给你了?你就不怕被他干掉?”
“我手里有一段录像,他动我录像就会被放到网上。”
“不止这些吧。”
“……他叫我帮他处理摄像头,他每个月给我一笔辛苦费,九月份我一直没有收到钱,就去找他,我一直盯着大门的录像,知道他进去就没再出来,我怕出事儿,正好那几天降温,就找了个理由报了警。”
“这笔钱呢?”
“我看新闻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把那段视频发给了他爸,没想到会被你们发现。”
“视频在哪儿?”
“存在了网盘里,一个私营的小网盘,估计都没正式注册过,只有我知道账号和密码。”
“录像的事儿发生在什么时候?”
“大概是……今年二三月份的事情。”
“黎木槿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一直盯着摄像头吗?怎么会不知道。”
“我只看到他们带了人进去,就没见他们带人出来,可能是直接坐车走了吧。”
“这种事儿发生过几次?”
“删录像可能有四五次吧。”
“四五次?呵。”孙唯冷笑一声,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整张脸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块被冻得梆硬的肉块,只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薛非跃。
“你知道这四五次每一次都意味着一个人失踪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黎木槿死了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才二十多岁,满心欢喜地回到家乡,买了房,正准备开始新的人生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失踪的人里有人女儿刚过完三岁生日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
孙唯平日波澜不惊的脸终于溃败了,就像是被洪水冲塌的大坝一样碎得四分五裂,他的表情狰狞了起来,不熄的火焰在眼底的湖面上燃烧,他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地问着,直到火焰烤干了湖水,灼伤了他的双目,他一把抓住薛非跃的头发,狠狠地将他的脑袋砸在审讯椅的钢制隔板上,一下又一下,发出轰鸣般的金属巨响。
薛非跃没有挣扎,他的身躯失去了力气,任由头颅不断地亲吻着金属,血液很快就从肌肤的裂隙里流出,将他整张脸染得鲜红。
郑毅和齐麓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直到鲜血溅到他们衣服上才反应过来,两人连忙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拉住孙唯,“孙队可以了可以了,这边摄像头还录着呢,等我关了再打!”
“不知道不知道!你他妈知道什么?知不知道你他妈该死!”孙唯甩开手,从两人的撕扯中抽出身来,狠狠地关上了审讯室的大门,“薛非跃,你等着吧,这世上诸行皆当有果,你背的孽,你逃不掉的。”
孙唯一句句的诘问似乎压垮了薛非跃的身体,他就这样趴在审讯椅上,双目空洞无神,似乎连眼球都不会转动了,额头上的鲜血流进了眼眶都没眨一下,嘴里在不停地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审讯室里重归黑暗与寂静,黑暗中,有人咧起了嘴角。
滴答滴答,时间快点过吧,指针绕了几圈?日历被撕下几页?太阳还在空中,星辰仍在湮灭,一切的一切,故事中的故事,成为现实中的现实,再不快点,死去的人就要回来了,再不快点,活着的人也要死去了。
滴答滴答,时间请静止吧,指针开始倒转,太阳西升东落,善的成为恶的,错的成为对的,活着的人请死去吧,死去的人请归来吧,序曲和安可都已奏完,剧本中的剧本已经上演,属于你的情节就要到了。
滴答滴答,水珠开始落下。
滴答滴答,溪流汇成江河。
滴答滴答,躯体流干血液。
滴答滴答,何时才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