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童悠悠
林尘2025-01-16 19:144,268

童悠悠拎起琴盒晃了晃,零星的几粒钢镚在里面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打开琴盒,将硬币和几张小额纸币放进口袋,又掏出手机翻了翻收款记录,仰着头盘算了一下,嗯,不错,够今天的饭钱了。

这是童悠悠在步行街拉小提琴的第二个月了,可能是附近行人的新鲜劲儿已经过了,她能收到的赏金比上个月更少了一些,就算再加上做家教的钱,所有的收入也就勉强足够支撑一个月的生活费,这远远不够,毕竟马上就要开学了,音乐学院的学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现在家教也不好做,数字时代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廉价甚至免费的课程充斥在互联网上,唾手可得,好在音乐还算是有些学习门槛儿,给童悠悠这类勤工俭学的音乐生留了一线生机。

该换地方了,童悠悠拎起琴盒,在心里想。

“你的小提琴拉得不错。”男人的声音出现在童悠悠耳边,她收回发散的思绪,看清眼前的男人。她对这个男人并不陌生,这两个月来,每隔几天他就会在童悠悠拉琴时出现在她的路边,坐在路边树下的长椅上,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几十分钟。

步行街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童悠悠的记性也不怎么好,可她唯独对这个男人印象深刻,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穿着要么纯黑要么纯白,出现在夜晚的树下就像是刚从地府上来准备工作的黑白无常,更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总挂着浅浅的笑容,看着怪瘆人的。

“谢谢。”童悠悠道谢,并不准备将话题进行下去,她本就不喜欢与人接触,如果不是为生计所迫,她宁可在琴房里待上一整天,练熟那几首为参加比赛而专门学习的曲子。她从未指着在街头卖艺能够出人头地,只有比赛才能改变她的未来。从国内小比赛起步,再到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 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是以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大师尼科罗·帕格尼尼的名字命名的国际小提琴比赛,创始于1954年,每两年在意大利的热那亚举行。]、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大赛[ 柴可夫斯基大赛是世界知名的古典音乐大赛,是为了纪念俄罗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而设立,每四年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大厅举办一次,第一届比赛始于1958年,每四年举行一次。],最终成为一名享誉国际的演奏家。

童悠悠规划好了自己未来的每一个目标,她也不知道自己最终能走到哪一步,或许在第一步就会摔得头破血流,可她又能怎样呢?她除了拉琴什么都不会,摆在她眼前的路就这一条,苦也好累也好,她死也要死在这条路上。

“能不能请你演奏一首曲子?”男人礼貌地问道,并递出了两张红色的百元大钞。

童悠悠犹豫了一下,接过纸币,将小提琴重新从琴盒里拿了出来,“你想要听什么曲目?我是学古典的,流行乐可能不太会拉。”

“克鲁采[ 《Kreutzer》贝多芬第九号小提琴奏鸣曲,作品47

]可以吗?”男人没有犹豫地问道。

“可以啊,但是这首曲子更像是一首协奏曲,只有小提琴声音的话可能会有点单调。”童悠悠松了一口气,这首曲子正是她的拿手曲目,不需要视奏,旋律已经刻在她的脑海中了。

“没关系的,我不太懂音乐,但是很喜欢这首曲子,反反复复听了很多遍,钢琴的声音我可以自己脑补。”男人低声说着,今天他穿的是一身白色,就连鸭舌帽也是白色的,帽檐压得很低,遮挡住了他的眼睛。

“好,那我就开始了。”童悠悠深吸一口气,将小提琴架在修长肩颈间,琴弓与琴弦相互碰撞,悠扬的旋律响起。随着琴弦的移动,小提琴发出一声悠长的慢板长吟,在断续的吟唱后曲调一转,旋即变成热烈激情的快板。童悠悠在此刻已经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完全地沉浸在了旋律中,她的发丝随着身体的摇晃而摆动,纤细的手臂凸显出明显的肌肉线条,有力地把控着手中的琴弓。

男人耳中的曲子是截然不同的样貌,本应与小提琴声音竞相追逐的钢琴声消失不见,让这一场盛大的演出变成了小提琴的独角戏,两者间或轻柔或激烈的对话仅剩小提琴的独白,湍急的河流出现在曲折的河道中,河水猛烈地冲击着河岸,这种缺失与不适让男人的心渐渐地揪了起来,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冷静与淡定,正当他忍不住要开口时,乐曲戛然而止。

琴弦绷断了。童悠悠意犹未尽地放下琴弓,她很满意自己的发挥,这首曲子许久不拉,反而感觉发挥得比此前更好了,她遗憾地说:“可惜了,这首曲子是少有的钢琴和小提琴同等重要的二重奏,如果有钢琴的声音在,这次表演一定很完美。”

“弦断了不可惜吗?”男人问。

童悠悠恍惚了一下,“啊,这个啊,断弦了很正常,我回去换一根就好了。”

是啊,很正常,不完美和遗憾都是这世上的常事,这个道理男人很早之前就懂了,但他又把它忘记了,为什么忘记了呢?大概是生活中的幸福已经填满了他曾经空虚的大脑,让他丧失了警惕,以至于当幸福离去的时候,赤裸裸的世界再次涌进他空空如也的脑壳。

“我身上没有现金了,加个好友吧,换弦的钱我回去转你,毕竟是为我演奏时出现的损耗。”男人说。

“不用了吧,一根弦没多少钱。”童悠悠拒绝了男人,她很少加人好友,何况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男人显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童悠悠,“冒昧地问一下,你的左眼是不是?”

童悠悠愣住了,这是她的秘密,她一直小心地守护着,就连她的室友都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童悠悠问。

“瞳孔的状态,拉琴时的姿势,还有刚刚看东西的眼神,感觉有些奇怪。”男人说。

童悠悠沉默了片刻,将手指缓缓伸到左眼前,在男人的注视下敲击下去,指甲与眼球碰撞,发出沉闷的低响,童悠悠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这是义眼。”童悠悠说。

“没有手术吗?”男人问。

童悠悠洒脱地笑了笑,对此她早已释怀,“本来是要做的,钱都交上去了,但是捐献者撤销了,就没能做成,我也等不到下一个捐献者了,就干脆做了摘除手术。”

“这样吗。”男人对此早有预料,他观察了童悠悠两个月,早就从她的一举一动中发现了端倪,小雅的眼角膜本应已经移植到这个女孩儿的身上,可为什么她还是没能摆脱疾病的灾厄呢?就像是缺少了钢琴伴奏的小提琴,就算再完美,也是缺憾的美。

“你不怨她吗?”男人问。

“谁啊?”童悠悠完全不知道男人问些什么。

“捐献者,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正常人的,你知道捐献者撤销捐赠后,就没有埋怨过吗?”男人问。

“与其说是埋怨,更不如说是松了一口气吧,对我来说,移植别人的眼睛可能更像是一种负担,不仅是承载了别人的身体,还要承载它原主人的意志,就像是爱好啊、志向啊什么的,很沉重的!不移植挺好的,说不定是那个捐献者病好了呢,总不能让人家平白无故的少只眼睛生活吧。”童悠悠笑了笑。

“你配得上的。”男人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童悠悠没能听清男人的低语。

“你就不想成为一个正常人吗?说不定还有什么办法。”男人说。

童悠悠换了一只手拎琴,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她的肩膀有些麻木,她一边活动手腕一边说,“没办法了,医生当时说得很明白了,眼球摘除后,根部的神经和血管很快就会出现萎缩,如果不立刻进行移植的话,后面就算是华佗也没法再让我复明了,现在不也挺好的吗,挺正常的呀,一只眼睛也不影响什么,很少有像你这样观察这么仔细的,大家都看不出来。”

“总归是有区别的,两只眼睛和一只眼睛,对演奏也会有影响吧。”男人说。

“大叔,纠结这些没意义啊,路已经走到这儿了,回头的风景再好也已经是过去式了,何况我不觉得会影响我的演奏,视觉的缺失让我的听觉更加敏锐,说不好就是这一点点的优势能让我走到更高的位置。”童悠悠将琴盒背在身后,礼貌地向男人点点头,“先走了,大叔,你也一样,不要留恋于过去,过好现在的生活吧。”

“真不加个好友吗?”男人问。

“不了,萍水相逢挺好的,以后有缘再见。”童悠悠说。

“童悠悠,别看我不怎么懂音乐,你会成为最好的演奏家的。”男人笑着说。

“不懂音乐的人可不会点克鲁采这种曲子。”童悠悠说。

“我是真的不懂,我的耳朵也不怎么好使,就连音响和耳机的好坏都听不出来,更别提什么高音低音了,但是我老婆很喜欢音乐,她有那个听音很准的天赋,好像叫什么绝对音准,这首曲子是她最喜欢的,我女儿也随她,几个月大的时候就会听着音乐摇头晃脑的,她最喜欢小星星,变奏版的,之前我们经常一起听。”男人与其说是在与童悠悠说话,不如更像是在回味着什么,他还没习惯从美好的生活中脱离出来,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年,却似乎已经是一生他的所有。

“挺好的呀,以后让你女儿也学音乐,没准儿就是个小天才呢,音乐这种东西还是吃天赋的,国内外最知名的演奏家都是年少成名,我这样的都算是老了。”童悠悠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可她还没能举办一次独奏音乐会,很多比她年纪小很多的孩子都陆陆续续地走到了她前边,她清楚天才是羡慕不来的,可看着获奖名单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她还是会生出一股无力的感觉。

男人张了张嘴,一些话欲言又止,他转过话题,对童悠悠说,“《大荒西经》里有记载,在上古时代,黄帝有个孙子叫颛顼,颛顼又有个儿子叫老童,老童天生就擅长歌唱,就连说话时嗓音都像钟磬一样洪亮清越,又有音乐的韵味,你也姓童,就和你的祖先一样,你会成为最好的演奏家的,这世界,总会有些美好的故事是会实现的,也许有一天,你的眼睛也可以重见光明。”

“借您吉言了。”童悠悠并没有把故事当真,她也不相信这些有的没的宿命论,她右脚轻轻向旁一步,左脚自然地收到后半脚尖点地,微微颔首屈膝,像一个从西方童话中的淑女一样再次和男人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条属于她的道路,全然没有怀疑男人是如何知道她名字的。

首先要说的是,我不知道Z的名字,我没有见过他,更没有亲自和他交流过,这个故事里的一切都源自我朋友的转述,至于她所说的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基于过往新闻碎片拼凑出的故事,我不得而知,但我确实曾帮她或是他做过一些事情。

很多年后,我在奥地利的维也纳金色大厅欣赏了一场绝妙的演出,演出的曲目之一便是贝多芬第九号小提琴奏鸣曲,作品47《Kreutzer》,掌声和Bravo的声音响彻全场。

安可曲演奏结束后,我在剧院的后台见到了童悠悠,那时她已经成为国际最知名的小提琴家,在极短的时间内拿下了帕格尼尼大赛、伊丽莎白大赛、柴可夫斯基大赛以及法国的隆·提博大赛这四大冠,被称为小提琴界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可她依然记得那个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并热情地邀请他来参加她的下一场演出,我只能推脱他在国内有事情要忙,只能等下次机会。

告别后,童悠悠从剧院里追出来叫住了我,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礼服奔跑着,在维也纳明媚阳光的映衬下,翩然如天使羽翼下飘落的羽毛,圣洁而闪耀。

她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问我有没有那个男人的好友,如果有的话还请推给她,想问他一些事情。看着她毫无瑕疵的双眸,我却在恍惚中走了神儿,半晌才想起她的问题,在她期待的注视下摇了摇头。她勉强地笑了笑,遗憾地转身离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想,Z应该是没有遗憾的,他和他的朋友们做的一切,终究是有意义的,或许,这样就足够了。

继续阅读:3、代码: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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缄默的协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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