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孙唯
林尘2025-01-16 19:1210,522

二〇三零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突然,十一假期还没到,西伯利亚的寒风就迫不及待地裹挟着暴雪席卷而来,不过短短一个夜晚,整座城市就被寂灭的气息淹没,寒意肃杀千里。

雪城气象部门连夜发布了霜冻橙色预警信号,警示信息通过互联网传输到每个居民的手机上。在蚁后的指挥下,整座城市的工蚁都开始迅速地工作起来,环卫部门的扫雪车连夜工作,但天亮时也只来得及在各个主干道清理出一条通路,至于蔓延在城市通路的细小血管,只能等待着雪早点停下,期待着太阳重新照耀大地,让还未彻底入冬的余温融化剩余的积雪。

更期待着雪停的还有雪城的农业部门,只等着收割机到位就开始抢收作业。围绕着城市周围数百万亩的优良农场刚刚开始今年的秋收,本还挺立的稻秆已经被大雪压弯了脊梁,匍匐到泥土里,再不开镰,稻谷质量不提,产量最少也会减少三成。如果在几百年前,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足以摧毁一州之地,甚至毁灭一个王朝,饿殍千里,国将不国。

是啊,自从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极端气候出现的频率似乎确实在增加,厄尔尼诺、拉尼娜这样的字眼已经成为常用词。好在人类已经不再是农业文明里脆弱的肉体凡胎,工业文明的发展让人类在自然面前不再赤手空拳。

毫无疑问,这场大雪改变了这个冬天,也改变了很多人的计划。

一辆蓝白色的出租车从风雪中驶出,在小区门口减慢了速度,可刹车后还是在滑行了数米后才彻底停下。穿着黑色呢绒风衣的消瘦身影从后排下车,关上车门,在恢宏气派的小区门庭仰头打了个哈欠。

孙唯晃了晃自己还没清醒的大脑,忍住了扎到路边雪地清醒起来的愚蠢想法,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凑到嘴边,点燃一支香烟,陶醉地吸了一口。伴着吐出的烟气,在尼古丁和焦油气息的刺激下,孙唯终于将假期的疲怠感从躯体中赶了出去,几天没抽烟实在是给他憋得够呛。

孙唯已经好几年没有放长假了,这次为了陪陪家人,孙唯特地将积攒了一年的调休配合年假,在十一之前凑了半个月的假期。本想去边境地区旅游几天散散心,没想到还没出发就被暴雪预警拍在了家里,航班直接被取消了。宅在家里其实也挺好,陪陪老婆打打孩子,这日子也是种享受,可假期还没过一半,孙唯就被队里紧急召回,想到这儿,他的目光徒然锐利了起来,整个人的气息一变,慵懒感一扫而空,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孙唯掐灭火光,将还剩大半截的香烟丢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向着小区门庭走去。

帝景豪庭,北依金龙山,南望忽汗水,坐落于山南水北之地,是整个雪城最贵的豪宅区,没有之一。整个小区占地三万多平米,南侧是四栋三十余层的江景高楼,沿着忽汗水边一字排开,北边则是几十栋别墅群,借着地势修建在金龙山余脉的丘陵地形里,即便是从高楼望去,也无法窥得丝毫踪迹。

凭着极佳的风水和隐蔽的环境,帝景别墅一度受到达官政要们的追捧,还没开盘,房子就已经被争抢一空。直到二〇一二年反腐倡廉后,贪官污吏们要么被抓要么销声匿迹,这里的房子被查封了大半,直到几年后才被法院重新拍卖出去。别墅的主人换了一圈,但阶层没变,无非是新来的赶走了早到的,现在住在这里的,也多是雪城当地的企业家富豪。年轻时,孙唯就曾来过这儿搜查过一个贪官的罪证,从院子的景观石里敲出了几百斤的黄金,还因此得到了省厅的嘉奖。

“兄弟,帮开下门。”孙唯对门庭站岗的保安说。

年轻的保安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警惕地问:“您好,请问您是住户还是访客,报一下门牌号我这里帮你联系。”

孙唯解开扣子,从风衣内兜里抽出警官证在保安面前晃过,“警察,你应该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我的同事应该已经在里面了。”

保安没有看清孙唯的证件,但想到早上领队下发的紧急通知,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被孙唯的目光一盯,整个人更显得局促了,连忙用密钥打开门禁,将他放了进去,直到孙唯的背影越来越小,他才想起打开对讲机,通报了访客的行程。

从小区北侧的正门进入,沿着人行绿道穿过别墅区,孙唯四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时隔多年,除了地面铺石和园艺造景,在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和新建成时没什么两样,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就连路边都看不见干枯的落叶,地面上也只有薄薄的一层积雪,雪花依然不停地从孙唯眼前滑落,想来是物业在业主上班前已经进行过清扫。

孙唯不由想到自己居住的小区,明明当年买的是新房,环境也还不错,可在物业的管理下却一年不如一年,喷泉就没喷过水,绿化植物冬天冻死后就没换过,到了夏天也是光秃秃的一片,只有几根顽强的杂草提供几丝绿意,最近有一栋楼外墙保温层还发生了脱落,差点砸到在楼下遛弯的老太太,现在还在和物业扯皮。

孙唯早就知道这样的道理,同样的东西在不同人的手中会发挥出截然不同的作用,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很多东西都是迫于无奈的选择,十全十美的事情孙唯是从来没遇到过,就和自己带的这几个徒弟一样,也不是说有多愚笨,就是各有各的缺点,总是在某些方面缺了根弦,让孙唯始终放心不下。

这次的案发现场在帝景豪庭A幢,是南侧四栋高层最右边的一栋,孤零零地扎在江岸的转角处,西南两侧没有丝毫遮挡,整个江面一览无余。孙唯朝着目标走了十来分钟,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A幢周围已经停了一圈警车,楼道口的警戒线也已经拉了起来,几个新入职的毛头小子正在维护秩序,阻止周围的围观群众拍摄,看到孙唯后,其中一个连忙跑了过来掀起警戒线,“孙队,就等您了,沈姐和法医他们已经入场了,我带您上去吧。”

“不急。”孙唯弯腰穿过警戒线,仔细扫视了一遍围观的人群,几秒后才径直向电梯走去。

王迦赶忙加快步伐跟了上去,抢在孙唯之前按亮了电梯,“孙队,假期没过好吧,我都说了让他们别喊你,你都一年没休假了,等你度完假回来一看,嘿,我们搞定了这么大一个案子,不得吓你一跳。”

孙唯走进电梯,反手照着王迦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能耐了是吧,以为能独当一面了?要真这么厉害还喊我干吗?以为我想加班?”

看着王迦不争气的样子,孙唯无奈地训导道,“说了多少遍,在外面多做事少说话,那么多围观群众和摄像头,嘻嘻哈哈,成什么样子!”

“嘿嘿嘿,这不是惦记您吗,几天不见就想您了。”王迦连忙解释道。

电梯停在了顶楼的位置,随着轿厢门缓缓地打开,一股腐烂破败的味道瞬间涌了进来,将两个人紧紧包裹。王迦立马闭上了嘴巴,双手捂嘴险些吐了出来,孙唯则早有准备地从裤兜里拿出口罩,戴到了脸上,还仔细地捏紧了鼻翼上方的金属条,随后才走了出去。

电梯大堂里摆满了检验器材,穿着笔挺警服的女警已经等在了电梯门前,接过了孙唯手里脱下的呢绒大衣。王迦在电梯里笑着跟女警挥了挥手,正要跟着孙唯屁股后边走出去,却被转过身来的孙唯一把推了回去。

“老实儿回下边维持秩序去,现场不需要这么多人。”孙唯说道。

“孙队,我还没进过现场呢,沈姐答应说这次可以跟着她涨涨经验。”

孙唯看向沈嫒,质问道,“你说的?”

“凡事总要有第一次的,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沈嫒丝毫不惧地回顶道。

“但不是现在,他还太嫩了,你也太嫩了,还比不上你几个师兄师姐,什么时候才能独当一面?”孙唯皱起眉头。

“得嘞得嘞,没事,沈姐,我下次再进现场也一样,我这水平是差了点,这味儿我都有点受不了,正好赶紧下去透透气儿。”王迦打起圆场,“孙队你也别生气,你不在的时候最念叨你的就是沈姐,这次还是她强烈主张,局里才决定把你叫回来的,要不然我们都不好意思打扰你。”

“还算你们有点良心。”孙唯脸上总算是挤出一丝笑意,但放在他那张臭脸上,看着只让人感觉别扭。

王迦看着气氛缓和了一些,这才放心地按亮一楼的按钮,原路返回。

“这小子,净操这些没用的心。”孙唯从沈嫒手里接过一次性的勘查防护装备,熟练地套在身上,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后才和沈媛走进现场。

案发地在帝景豪庭A幢的顶楼,是整座小区的楼王,一层就足足有五百平多米的面积,从电梯大堂到入户门有五米左右的距离,独门独户。小区保洁每天都会打扫两遍,而根据保洁员的反映,最近几周以来都她都是按时来打扫的,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信息,现场勘验人员也做完了门外的调查,一无所获。

孙唯没有放松警惕,他习惯性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将所有信息收录在大脑里。房间的大门敞开着,橙黄色的铜制饰面在灯光的照射下随着视角变换色泽,孙唯的目光停留在足足拳头厚的门板侧面,同样由黄铜雕刻的铭牌上刻着一行英文字母——Biffar。

“你们是怎么打开的门?”孙唯突然问道。

“门压根就没锁上,锁舌被一张卡片挡住了,我们来了之后一推就退开了。”沈嫒答道。

“卡片呢?”

“物证科已经收集走了,就是一张普通的黑色塑料卡片,哦对了,上面有一个字母Z。”

“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什么地方的会员卡,现在什么咖啡店理发店就喜欢起这种一点看不懂的名字。”孙唯若有所思,但还是决定先把现场的情况摸清,他跨过入户门,走进这间豪宅的客厅,马上就要到中午了,太阳正好,虽然没有开灯,但光线还是从硕大的落地窗外投射进来,将整个空间照得通明。

负责现场勘验的警员正举着相机不断拍照取证,闪光灯伴随着咔嚓声响个不停,有警员看到了孙唯进来正要打招呼,却被孙唯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工作。

孙唯看向面前的一切,他的正前方,靠近窗户的一侧摆放着一架施坦威[ 钢琴顶级品牌,1853年由施坦威父子公司在汉堡和纽约创建。]的三角钢琴,黑色的漆面并不完整,龟裂出不规则的缝隙,墙边则靠着两座红木博古架,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各色的陶瓷藏品,孙唯对瓷器不是很懂,只能分辨出似乎有元青花和清代珐琅彩,至于是否是真品,就超出了他的眼界范畴。

腐臭的气息来自客厅另一侧的会客区,三具男性尸体散落在会客厅区域,沙发和茶几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位移,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其中两具尸体都穿着正式的黑色西装,倒落在地毯上,分别是面部和背部向上,另一具则穿着休闲的运动装,仰面栽倒在沙发上,血液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被原本乳白色的沙发和地毯吸收,而后氧化成黑色,散发出腥臭腐烂的味道。

孙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仔细打量着这几具尸体。穿着西装的两具尸体身形魁梧,身高明显超过了一米八,从被肌肉胀起的衬衫和长满茧子的指节可以看出,两人应该都经历过严格的体能训练。而现在,原本蕴含了惊人力量的身躯早已失去温度,也失去了支撑生命的灵魂。

孙唯蹲下身去,仔细查看,面部向上的尸体躺在会客区边缘,咽喉处有着巨大的开放性创口,几乎斩断了一半的脖子,孙唯只是扫了一眼就知道是利器所致,死者的整个上半身都被鲜血浸染,双手无力地耷拉在胸口,求生本能让他在最后一刻还试图捂紧自己的伤口。

另一具背部朝上的尸体俯趴在地毯上,微微侧躺,左臂向前伸展着,手掌握拳,右臂则被压在身下。尸体的背部左侧有着一个两三厘米左右的创口,像是被利器刺穿,黑色氧化血液的黏稠污渍和黑色的西装外套黏连在一起,看起来并不明显。

孙唯在两具尸体的中间站了起来,隔着茶几,面前正对着的就是穿着运动服的另一具尸体。尸体靠在牛皮包裹的金属边椅上,面部朝上,空洞的双眼睁大地看向天花板,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裤子上则是一摊干涸的污渍。死者的伤口同样在胸口处,一把匕首从正面刺穿心脏,把他的身体钉在了椅子上。

孙唯审视着这把凶器,黑金色的沙漠铁木贴片被银色铆钉固定在刀柄上,裸露在空气中的刀条侧面浮动着羽毛般的花纹,护手下的金属上,还镶嵌着金色的ROYER字样。即便不把刀刃从死者体内拔出来,孙唯也可以断定这是一件艺术品,一件艺术品一样的凶器。

“凶器让人去查了吗?”孙唯问。

“查到了,这柄刀价值不菲,锻造者名叫凯尔罗耶[ 凯尔罗耶,美国刀匠协会(American Bladesmith Society)MS级刀匠(Master Smith)。],是一名非常有名的刀匠,我们联系不到他本人,但是据相关圈子里的人爆料,这柄刀当时是被国内的一个收藏者买走的,而且买了不止一把。”

“能找到这个人吗?”

“凯尔罗耶所有的交易信息都是保密的,包括刚刚的那些,也都是刀圈里的传闻,真实性我们没法确定。”

“我知道了。”

孙唯闭上眼睛,现场的信息像数字一样涌入他的大脑,像跳跃在空中的蚂蚁般构建出了一幕幕图像。

“不是一般人啊。”孙唯对沈嫒说道。

凶手就坐在孙唯背后的沙发上,和穿着运动服的死者交谈着,两名保镖则一左一右地站在凶手身边。是在保护他吗?不,是在警惕他!

交谈结束后,凶手站了起来,似乎想要转身向右边走去,保镖则继续夹持着他,位置变成了一前一后。凶手突然抽出一把匕首,向后挥去,身后的保镖躲闪不及,被刀刃划破了咽喉,瞬间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双手捂着脖子倒了下去。随后,凶手向前踏步,借着转身的力量将匕首捅进了身前保镖的体内,凶器先是刺破了羊毛材质的西服和棉质衬衫,随后从斜方肌和背阔肌的边缘切入,避过保护内脏的肋骨,精准地刺破了死者的心脏,一击即中。随后凶手拔出利刃,一脚踹保镖的右腿腘窝处,将死者踹得跪倒在地,大量喷溅出的血液很快就带走了他的力量,让他只能伏倒在地毯上。

穿着运动服的死者似乎被这一幕惊呆了,瘫倒在椅子上,下体不受控制地失禁,凶手绕过茶几,站在了死者面前,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死者的眼睛越瞪越大,还不等他张口,冰冷的金属就没入了他的肉体,只有护手和刀柄裸露在,将恐惧永久地定格在了他的身体里。

干净!利落!孙唯心里暗自赞叹,一点拖泥带水的感觉都没有。

孙唯向案发现场的右侧,也是凶手想要去往的方向看去,问道:“那边有什么?”

“卧室,和另一具尸体。”沈嫒说道。

“果然如此。”孙唯打了个响指。

“对了,死者的身份应该查清了吧?能住在这里肯定不是一般人。”孙唯问。

沈嫒拿出手机,调出资料递给孙唯,不出所料,他在里面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有意思了。”如此复杂的案件,孙唯已经很久没有遇见了,他心中久违地升起了一丝兴奋感,这种破案的快感让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走吧,去看看。”

推开沉重的实木门,卧室的一切景象映入孙唯的眼帘,出乎孙唯的预料,房间里竟然没有什么味道,卧室的正中摆着一张两米多宽的欧式床,原木色的床架和橡木地板融为一体,交界处散落着一摊干涸的血液,血液在床脚上滑落的痕迹,就像是木材吸收血液重获生命生出的疤痕。

死者严烨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被厚厚的羽绒被覆盖着,只有头颅露在外面,脸颊上覆盖着一张白色的殓布。

“能掀开吗?”孙唯问。

沈嫒点了点头,“法医那边已经记录过了,检材也都取完了,我们还原了现场,只有面部的殓布是我们盖的,其他都和发现时一模一样,你看完之后,尸体就要送到法医鉴定中心解剖了。”

孙唯没有急着去看尸体,而是在房间里缓缓踱步,环顾着整个空间,孙唯的脚步停在了窗户边,深蓝色的丝质窗帘妥帖地停在窗户两侧,巨大的落地窗中间没有任何窗框阻隔,虽然外面的大雪阻隔了孙唯的视线,但他可以想象到晴天时,从这里可以眺望整条忽汗水的景色。

“没有通风窗?”孙唯指着墙面上亮着的智能控制面板,看向沈嫒,沈嫒心领神会地说道,“外立面都是封死的,也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技术人员刚刚查了操作日志,这个空气循环装置常年都是开着的,上次关闭记录都已经是半年多前了,确定和这次案件无关。”

孙唯嗯了一声,右手食指缓缓摩擦着自己的人中,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沈嫒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半分钟后,孙唯才摇了摇头,把一些不切实际,或者说是不合时宜的想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孙唯转身走到床边,挥手掀起了覆盖在尸体上的羽绒被,一具男性尸体呈大字躺在床上,尸体穿着灰色的睡衣,身形匀称,四肢被尼龙绳紧紧地绑在了床脚的柱子上。绳结由两个方向相反的环组成,每个环都有一个额外的线圈,这种绳结在捆绑过程中能够提供足够的张力,防止被捆绑者挣脱。从手腕和脚踝处的擦伤处,可以看出死者应该是经历过激烈的挣扎,但除此之外,没能发现其他致命的伤口。

孙唯的目光锁定在了覆盖在尸体面部的殓布上,双手小心翼翼地伸过去,将殓布垂直抬起,死者狰狞而恐怖的面容出现在孙唯面前,尸体的右侧脸颊已经变得紫黑,巨大的瘀伤在皮肤表面形成了类似巨人观的肿胀,明显是死前形成的。左侧脸颊尚且完好,但脸颊上方原本应当安放眼球的地方却只剩下一个漆黑的空洞,只剩下一只右眼孤零零地留在这张扭曲变形的脸上。

“现场有发现死者的眼球吗?”孙唯问。

“已经勘查过一遍了,目前没有发现。”沈嫒回答道。

“你觉得死者的眼球是在死前被摘除的还是死后被摘除的?”孙唯看向沈嫒,有意考教。

“这……”沈嫒迟疑了一下,“要看法医对伤口处生活反应检验的结果。”

“你说是流程,我现在问你的是经验,作为一个警察,你的直觉是什么?”

“是死前!从尸体四肢被绳索摩擦的痕迹能看出,这是死者在经历痛苦时本能地挣扎。”

“哦?那他右侧脸颊的伤呢?有人殴打,他不挣扎吗?”

沈嫒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不知如何回答。

孙唯半是满意地笑了笑,说道:“你的直觉没错,他的左眼确实是在死前被摘除的,但你分析顺序错了,他手腕脚腕上的摩擦痕迹并不是在摘除眼球时形成的,而是在此之后。死者的头部并没有被固定,凶手如此重视这颗眼球,就不会放任取出时死者挣扎毁坏眼球,换句话说,在凶手取眼球时,死者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在孙唯眼中,房间里的一切都缓慢了下来,时间飞速倒转,凶手穿过孙唯的身体,从客厅走了进来。死者失去知觉地躺在床上,应该是服用了安眠类的药物或是被注射了麻醉剂,毫无反抗地任由凶手将他捆缚起来。凶手拿出工具,沿着死者左眼角膜缘环形剪开结膜,向下分离结膜以及结膜下组织到赤道部以下,小心地将眼球取出,装入灌满了生理盐水的容器里。随后,死者醒来,麻醉的效果还没有完全消失,这时他应该还感受不到自己遭受了什么,但站在床前的凶手使他下意识想要反抗,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控制,凶手骑到死者身上,左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拳狠狠地锤向死者的面部,就像是在宣泄着什么一样,一拳又一拳,直至死者再次失去知觉,在血液的流失中失去生命。

“差不多了。”孙唯走出卧室,向沈嫒吩咐道:“让法医检验一下胃内容物,看看案发时间是不是发生在夜间,再让王迦他们去查一下死者的消费记录,看有没有购买过安眠药或是褪黑素之类的药品,对了,可能不是他自己买的,问一下他周围的人有没有帮他开过药。”

“声音呢?”沈嫒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问道:“如果说死者是因为服用安眠类药物听不到客厅里的打斗声,可是楼下呢?楼下的住户是一对退休的夫妇,平时不会出门,而且神经衰弱,稍微有点动静都会被惊醒,而他们反映最近没有听到楼上传来过什么异常的声音。就算凶手下手狠辣,可四个成年男性也不至于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吧。”

“Biffar。”孙唯说。

“什么?”

“他们家大门的牌子,我之前办案时遇到过,所以我才会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这个牌子大门的安全锁高度几乎与门本身持平,锁本身有五个锁点,并且锁眼外部附有稀有金属保护层,根本无法从外部破坏。如果锁芯一旦被从内部破坏,锁点将会同时自动锁死,外力再也无法打开,不但隔音隔热,甚至防弹防爆,我们之前为了开这种门用TNT炸了三轮才炸开,别说呼救声了,就是在里面放死亡摇滚门外都听不到。”

孙唯指着客厅里的钢琴,继续说道:“至于楼下,这种高端住宅楼层之间的隔音效果本就很好,何况,这一整层装修时应该都已经做了隔音,只要不是在用气锤砸楼板,声音听不见才是正常的。”

沈嫒的手机提示音突然响起,她看了一眼后对孙唯说:“物业那边已经把负责人和发现现场的小区管家叫到了办公室,你要不要去看下?”

“走吧,我正好有问题要问问他们。”

帝景豪庭小区的物业办公室里,孙唯和沈嫒坐在会议桌前,对面则坐着两位穿着白衬衫的物业员工。年长的那位看起来已经有五六十岁了,大腹便便,都快要把衬衫的纽扣撑断,脑袋上的头发也不多,只剩下耳朵上的一圈,面带职业化的微笑地看着孙唯他们,看不出什么紧张情绪。年纪较轻的那位面色稚嫩,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体紧绷地坐在椅子上,后背都没有靠住椅背,两臂贴着身体,双手则放在腿上不断揉搓着,眼神飘忽,根本不敢直视两位警察。

沈嫒笑了笑,对两人说道:“别紧张,就是简单来了解一下情况,你们如实回答就行了,要是有什么没问到但你们觉得特殊的情况,也可以主动和我们说。”

“我们两个都是市局刑侦支队的,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我姓孙,这位是沈警官,后续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和我们联系,你们也自我介绍一下吧。”孙唯的语气和顺,跟和徒弟沟通时截然不同。

两位物业员工对视了一下,年长的那位先开口说道:“警官好,我叫陈昊,是小区的物业负责人,这位是薛非跃,也是我们小区专门负责A幢的管家,就是他发现的案发现场,和我汇报之后报的警。”

“对,对,是我发现的,最近不是降温吗,如果不关窗的话,天太冷地暖可能会被冻裂。我们挨家挨户提醒通知,顶楼这户我去敲了七八次门,都没有人回应,就感觉有点不对劲。”薛非跃看着孙唯,磕磕巴巴地说道。

“因为这个原因就报警?如果人家是出去旅游或者长期出差了呢?这种情况应该也不少见吧。”孙唯质疑道。

“对呀,也有这种可能啊。”薛非跃脑子蒙了一下,求助似的看向陈昊。

陈昊接过话来,解释道:“是这样,正常这种极端气候变化我们肯定是要提醒业主的,但是小薛去敲门一直没人,我们就打了这家人之前留下的电话,对,就是那个男的,叫严烨的,但是他也一直没接,后来我们翻到留下的紧急联系人,是业主爸妈,这才发现他们也联系不上儿子了,这才赶紧报了警。”

孙唯扭头看向沈嫒,沈嫒说道:“嗯,我们也和死者父母沟通过了,情况大致是这样的,据他们说,另外的三名死者可能是他们儿子的朋友。”

朋友吗?椅子上的死者尚且不谈,另外两个死在地毯上的无论从着装还是体格上来看都不像是一般人,更像是专业的安保人员,孙唯可以肯定死者的身份绝不简单。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场有着太多的疑点,像丝线一样牵系着孙唯的思绪,阻碍着他构建出一桩合理的罪案。

“对了,你们这里是精装交付吧,隔音是当时就做好的吗?”孙唯继续问道。

“是精装,但是隔音应该没有单独做过。”陈昊皱着眉思索了片刻,“我想起来了,这家人我印象很深。我们当时交付的精装质量非常高,用的都是一些高端的品牌,其他业主都挺满意的,只有这户人家看不上我们的装修,在搬进来之前全部砸掉自己重新装了一遍。至于隔音是不是这时候做的我就不知道了,不涉及安全消防之类的我们也不方便进去看。”

孙唯翻了翻手中的资料,一处细节吸引到他的注意,“你们小区的智能安防系统是和附近派出所直联的?沈嫒,你去查下有没有接到警报通知。”

“警官,不用查了,应该是没有的。”薛非跃突然说道,“这家人搬进来后不久,我就发现了他们楼层监控出现了损坏,就特地去问了问需不需要帮他们报修,那人和我说不用,他不喜欢被人看着的感觉,当时我就留意了,他们屋子里的智能安防系统估计装修的时候就已经拆掉了。”

“监控也没了?”孙唯皱起了眉头。

“在的,在的。”陈昊连忙回答道,“小区、楼道、入户大堂的监控录像都是在的,已经交给你们警局的人了。我们小区对录像的保存有严格的规定,本地会用机械硬盘进行保存,云端还会再进行一次备份。只有这家入户门处摄像头损坏了,也能理解不是,我们挺多户主都不想自己的家门被物业盯着,毕竟涉及个人隐私。”

“呵,有钱人的怪癖?门卫那边的记录呢,你们不是会对陌生访客进行登记吗?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孙唯问。

“最异常的情况就是今天了,至于之前,我这边是没有接到异常反馈。独自来访的客人我们都会记录,但如果是跟着业主一起进来的我们就不会管了,A幢顶楼这家人平时应该都是开着那辆黑色迈巴赫,全车都贴了黑色防窥膜,隐私安全做得老好了,就更不清楚他带没带人了。这样吧,我待会让他们把登记表原版给你们拿过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帮助。”陈昊回答道。

“嗯,我们了解了,今天就先到这吧,保持联系方式畅通,后续如果有问题的话,还会联系到你们。”孙唯的话音落地,对面两个人明显放松不少。

“辛苦了两位警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们物业全力配合。”陈昊走上前握住孙唯的手,使劲地晃了晃,“这边请,我送送您。”

“不用了,你们忙吧,不打扰你们工作了”孙唯微笑着和陈昊告别,向沈嫒使了个眼神,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现场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了,沿着来时路,孙唯和沈嫒并肩往小区外走去。

“你怎么看?”孙唯问道。

沈嫒回想了一下物业人员的叙述,“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们说的和我们自己掌握的情况基本可以相互印证,没有什么矛盾点,陈昊明显是经常和官方打交道,做物业经理的嘛。薛非跃虽然看起来有点紧张,不过这个年纪没经历过事儿,看到警察手足无措也正常。这案子关键还是得看现场取材的情况,先把案发时间定下来,然后按对应时间查监控,再围绕着死者的社交圈子进行调查,基本就是这么个流程,基本离不开熟人作案。”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孙唯看着沈嫒,似笑非笑。

沈嫒愣了一下,说道:“刚才不是您说的,案发现场大门安全性极强,也没有暴力破拆迹象,再加上现场尸体散布的方位,明显凶手和死者之间应该是相互认识的。”

孙唯摇了摇头,怒其不争地挖苦道:“你是单细胞生物吗?还是脑子是单线程处理器?看到一就是一?我问你,要是死者真的对凶手很了解,还用让两个大块头一左一右地看着他?凶手明显很了解死者,但死者对凶手就一定了解吗?未必吧。”

“你要学得还多着呢。”想到刚刚看到的死者名单,孙唯的神色突然严肃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对沈嫒嘱咐道:“这案子没这么简单,不要图快,每走一步都要踏踏实实的,走得慢不要紧,关键是不要走错路,事实和真相之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明白了师傅!”沈嫒停下脚步,大声地回答道。

孙唯没有停下,看着师傅离自己越走越远,沈嫒连忙快步追了上去,雪地里留下两行脚印,声音从远方传来,缥缈而悠远。

“师傅,辛苦了,一会儿忙完我请你吃饭。”

“用不着,你师母还在家等着呢,出来得急,都没来得及和她说一声。”

“我也好久没见师母了,喊出来我一起请了!”

“你是认真的吗?哪次说请吃饭你掏过钱?”

“那师傅你别每次抢着结账啊,我哪抢得过你。”

不知什么时候,漫天大雪终于停了下来,被寒气冻结的世界再次开始轮转,生与死、爱与恨、愿与仇在这座舞台上轮番上演。

警察,歹徒,保安,司机,农民,白领,工人,老板,命运将剧本递交到每个人的手中,有人天赋异禀、翩翩起舞,有人垂头丧气,叫苦不迭。

舞台下,观众看腻了俗套剧情,想要点新鲜玩意儿,编剧揪住观众耳朵大喊,演好你自己的!命运这张罗网上,蜘蛛静静等待着,等待着它的猎物,也等待着破局之人。

——————————————

施坦威:钢琴顶级品牌,1853年由施坦威父子公司在汉堡和纽约创建。

凯尔罗耶,美国刀匠协会(American Bladesmith Society)MS级刀匠(Master Smith)。

继续阅读:3、沈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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缄默的协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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