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的生日，沈嫒仍然是一个人度过的。
九月初四，这是她真正的生日，由二十八年前的农历定格，在每年的公历上刻下岁月的痕迹，像留在唱片上的沟壑，记载了她的一生。
这个月的生日会早就举办过了，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警队每个月都会组织生日会，把一个月内过生日的大伙聚在一起，分享蛋糕，许下心愿。沈嫒笑得很开心，但这种孤独感却始终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从二十二岁毕业进入警队算起，一晃已经过了六年的时间，看着每年新入队的应届生，沈嫒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已经老了。虽然还没到三十，但又有什么区别呢？过了三十就要奔四，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立得起来吗？真的不惑吗？
在现在这个时代，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人生的每一环都被标注好了时间线。几岁毕业，几岁工作，几岁之前升上什么职位，恨不得把什么时候进棺材都算好。这些东西就像是点燃的引线一样追在你的屁股后边，仿佛慢了一步，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或许只有在师傅眼里，自己还是那个刚毕业的小女孩吧。
凌晨一点，沈嫒终于回到家中。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智能家居的信号灯在黑暗里闪动着，它们是数字时代的萤火虫。如果能寿终正寝，它们的生命开始于日落，消亡于日出，但更多时候它们会像现在这样意外身亡，沈嫒随手打开灯，杀死了这些电子生命。
沈嫒脱下外套，用衣架撑起自己的盔甲，将它挂到柜子里，仔细地抚平上面微小的皱褶。简单洗漱后，她换上睡衣，坐在厨房里，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水。刚刚从直饮机里流出的水被烧得滚烫，在冰冷的空气中升腾起温热的水雾，沈嫒虚握着杯子，热量从水中传导到同为液体的血液里，流遍全身。
沈嫒的思绪还停留在案件中无法自拔，这是她入队以来遇到的最恶劣的一起凶杀案，四条生命无声无息地消逝在这座城市，像是融化在水中的冰块一样悄无声息，这是对整个警务系统的侮辱。她侧坐在椅子上发着呆，不停地思索着现场的每一处细节，试图找到推动案件进展的钥匙。
手机突然亮了起来，弹窗的声音打断了沈嫒的思路，她拿起手机点开，发现是小王转来的一段微信对话。
落日余晖：“听说了吗？帝景豪庭好像死人了？”
薛定谔的猫：“不是好像，是真死了，说好像是一家人都没了，灭门案！”
甲乙丙丁：“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薛定谔的猫：“我一哥们早上路过那个小区，看到好几辆警车进去，连路都封了一会儿。”
落日余晖：“下手这么狠吗，什么仇什么怨啊。”
甲乙丙丁：“最近这种灭门案还少吗？新闻上不经常能看到，这世道，不能说。”
局外人：发出了一段视频。
沈嫒点开视频，将手机横了过来。视频的画面不断抖动着，画质也不高，应该是手持手机放大拍摄的，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穿着白色外套的法医将黑色的裹尸袋装上车，视频里的画面视角在高处，应该是帝景豪庭其他几栋高层的居民拍摄的。沈嫒对此早有预期，数字时代个人自媒体的兴起，使隐秘办案成为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她继续向下看去。
落日余晖：“我擦真的呀，视频都出来了。”
荒原狼：“可以啊，哥们这视频哪儿来的，我数了下最少也死了三个，没准儿更多。”
局外人：“也是朋友转给我的，传疯了都。”
薛定谔的猫：“那可是大案呀，这小区住的可都不是一般人，说不定就是仇杀。”
甲乙丙丁：“说好啊，大家聊归聊，说话可小心点，我可不想炸群被请去喝茶。”
落日余晖：“有茶喝不错了，现在不都是上门查水表吗？”
荒原狼：“呦，兄弟们都很懂吗，有经验啊。”
局外人：“嘘～”
退出对话，王迦又发来了一段语音，“沈姐，你看我转你的信息了吗？需不需要警告他们一下？我问孙队了，孙队说让我别管。”
沈嫒按亮语音键，“你都能看到说明网技支队那边早就知道了，交给他们就行了，以后这种事儿多着呢，和你没关系就别掺和。”
王迦说：“得嘞，多管闲事儿了，早点睡吧沈姐，我这边还在跟着检验科加班呢，明早数据就能出来了，到时候就看你们的了。”
沈嫒说：“困了别硬撑着，去办公室趴会儿。”
王迦说：“没事儿，我这夜猫子，精神着呢。”
沈嫒放下手机，一边水杯里的水已经凉了下来，她起身从柜子里拿出药盒，从瓶瓶罐罐里倒出五颜六色的药物，仔细地分装出了十几份，忙起来后，吃药的时间就只能随缘了。沈嫒用手搂起一份药丸，就着温水囵吞服下，干苦的感觉从喉咙传来，逐渐蔓延到身体内部。
沈嫒的手缓缓划过腰侧的疤痕，两年前的那次受伤，使药物成为她余生的必需品，能活下来已经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了，做警察不就是这样吗，普通人一辈子都碰不到几回的危险，反而是我们的日常。
沈嫒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在哪一天戛然而止，为了对得起自己，也为了对得起给了自己生命的人，她早已下定决心，摩顶放踵，死不旋踵。
第二天一早，沈嫒匆匆吃完早饭，开车赶到警局，路上的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就连红绿灯也格外给面子，一路通畅。
市局的法医连着请来司法鉴定中心的老师熬了一整个通宵，解剖了四具尸体，人现在还待在办公室里写报告。取出的检材和现场提取的痕迹都交由鉴定科进行分析，结果应该马上就会出来。虽然师傅说这案子急也没用，但七十二小时的黄金破案时间，依然是分秒必争。
队里已经忙碌起来了，王迦顶着两个比熊猫还要夸张的黑眼圈，坐在座位上麻木地啃着包子，师傅反而神采奕奕地站在白板前，用水笔不知在画些什么。和昨天相比，两个人的状态好像掉了个个儿。
沈嫒坐到王迦的对面，问他：“咋样，后悔了吗？”
王迦的看起来明显已经有点蒙了，木木地回答道：“啥？”
“后悔当警察了吗？”
“怎么可能？”
“在队里加班是常事儿，碰到这种大案连续两三天不合眼都正常，你受得了吗？”
“嘿，沈姐，你可别小瞧我，我读高中的时候和同学可创下过连续包宿时间的纪录。”
王迦看着沈嫒，咧嘴一笑，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看着大大咧咧的王迦，沈嫒突然有些恍惚。自己有过这样肆意张扬的时候吗？即便在她刚毕业到警队还懵懵懂懂的时刻，她似乎也不曾像王迦一样。沈嫒觉得自己可能从未年轻过，早在读高中的时候，朋友就给她起了个老太太的外号，说她为人处世死气沉沉。明明脸上的胶原蛋白一直很充足，哪怕现在穿着便装出去理发时，还会被误认为大学生，就像一具年轻的躯壳里装进了一个衰老的灵魂。
“值吗？”沈嫒喃喃自语。
“值啊！沈姐我最近上网，看上面老多人说自己干着不喜欢工作，背着车贷房贷又不能不干，天天上班和上坟一样。我就不一样了，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警察，这班加得我心甘情愿，要是能早点让我进现场这班加得就更值了！”王迦斩钉截铁地说道。
沈嫒笑了笑，起身拍了拍王迦的肩膀，没有说话，缓步走到师傅身边。
王迦扭头看了过去，看着沈姐和孙队并肩站立的样子，挠了挠头，心里默默地想，这师徒俩还是真是像，我要是认了孙队当师傅，以后不会也变成这样吧。
发现案发现场二十四小时后，所有的现场痕迹和尸体检验报告均已出炉，四名死者的死亡时间均在半个月以前。好在天气还算冷，供暖季也没有正式开始，房间里一直保持着比较低的温度，如果是夏天，估计用不了二十天，骨头恐怕都全烂出来了。
因为死亡现场门窗紧闭，仅通过新风装置进行空气循环，加之环境较为洁净，尸体没有出现蝇虫。这一现象在卧室的尸体上更为明显，虽然腐败程度低于客厅的三具尸体，但法医判断，卧室尸体的死亡时间不会晚于其他尸体半天的时间，根据胃内容物判断，四名死者的死亡时间均在晚饭后。
经过对尸体的检测，排除了窒息、中毒、疾病等其他可能性，确定为机械性损伤引起的外伤致死。客厅的三具尸体致命伤分别为两处心脏中刀，另一具为咽喉中刀，颈静脉被切断引起的失血致死。凶器为一把刃长二十厘米，柄长十二厘米的博伊刀，单侧双面开刃，发现在其中一名死者的身体上。
值得注意的是，卧室尸体的死因较为复杂，首先是对其进行常见毒物分析时，检验出了佐匹克隆成分，剂量较小。推测可能为死者并非在睡眠中死亡，而是在死前曾处于安眠状态，清醒后存活了一段时间，身体继续分解安眠药物所致。
死者右侧面颊有生前形成的钝器伤，形成较大面积的淤血，颧骨有裂纹性的骨折，疑似为拳击击打，但伤口处未检测出异体皮肤组织。左侧眼球被摘除，工具推测为长6mm宽1mm厚0.2mm刀尖角30°～60°的锋利刀片，怀疑为专业的眼科手术刀具，伤口未经缝合，最终导致死者失血过多身亡。
经痕迹检验，现场提取到的所有血液均来自四名死者，未发现指纹，但提取到数枚26厘米长脚印，推测为42码靴子，确定现场存在他人活动痕迹。在客厅的沙发上提取到数根黑色毛发，经检验为其中一名死者所留 ……
沈嫒翻阅着一页页的报告，面色凝重。虽然现场发现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但这些远远不够，别说找到抓到凶手了，就连凶手的身份现在都茫无头绪。现场的摄像头与死者的社会关系排查也陷入了僵局，小区摄像头的保存虽然很完善，但覆盖时间只有半个月，案发那段时间的摄像正好被覆盖掉了，技术部门也无法进行还原。至于社会关系吗，雪城建设集团的公子和他的三个朋友死在家里，沈嫒可不相信他们爹妈什么都没做。
“死者的手机呢？我记得他们的手机都在现场，没有查出来什么信息吗？”王迦举手问道。
“手机在，但是目前还没能破解，技术部门说是经过特殊加密的，即便破解数据也可能损坏。”孙唯开口说道。
沈嫒看向坐在会议桌尽头的师傅，他左手托着下巴，右手不断地敲击着自己的膝盖。每当师傅进行深入地思考时，他都会有这样习惯性的动作。即便师傅什么都不说，沈嫒也清楚他正承担着什么样的压力。
沈嫒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情杀？仇杀？政治斗争？商业倾轧？一团乱麻搅在一起，怎么也拆不开。
天花板上，一只蜘蛛悬丝而下，落在了会议桌上。它体型短粗，微小得像一粒尘土，但八只步足却格外粗壮有力，金黄色的腹部绒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色泽。和它的同类不一样，它不会织网，它从不守株待兔，它会静静地追踪自己的目标，等待时机，一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