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皓宇虔诚地将手中的檀香插进香炉里,沿着升起了烟气走进大殿,先是对着金身鞠了一躬,随后弯腰掸去蒲团上的灰尘,跪在蒲团上,他轻轻地低下头颅,双手合十,向诸佛祈祷,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祈求子孙健康、家宅安宁。
今年是二〇二六年,严皓宇已经六十五岁了,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他已经没有什么过多的奢望了,他只求一切能够安安稳稳地维持下去,起码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将亲手打下的江山稳住,至于子孙后代是能够继续发扬光大,还是败家三世而斩,他管不了。
二十年前的严皓宇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那时他刚刚步入中年,事业有成,又赶上了生物医学技术快速发展的时代,他满心的雄心壮志,斥巨资投入到了人类基因工程中去,心心念念的就是通过基因编码实现人类寿命的飞跃,不仅是自己个人,整个人类群体都将因为他的研究项目而受益,他将会青史留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满身铜臭的臭商人。
虔诚的三跪九叩,大殿里声音回响,冬日灰蒙蒙的光线从严皓宇身后的旧木格窗照射进来,光线碎片在他背上拉长,越过他的头颅,走到了莲花台上。佛祖端坐高堂,手掐法诀,面带微笑,低垂的双眸慈祥地注视着他的信徒,严皓宇祈求听到些什么声音,哪怕是老鼠啃食大梁,灰尘落在地上,可周遭仍然空空荡荡,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见,和过去的无数次祈祷一样,他没能得到回应。
果成寺地处雪城北郊的熊瞎子山顶,周围百里只有几个零星的小村落,随着人口老龄化和城镇化的发展,村里早就没有了年轻人,就连留守的老人也剩不下几个,寺庙里的香火也就越发冷清了。果成寺最初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已经没人知道了,就连寺里最年长的住持也搞不清楚,二十世纪末佛教协会全国考察时曾经有专家来过,他们说果成寺的建筑有明显的北魏寺庙风格,没准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刹。天老爷了,主持虽然没怎么上过学,但也知道北魏时这里只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别说人了,就连猴子可能都没有,难道是林子里的东北虎成精了,修了这个寺庙想要成仙?这不是纯开玩笑吗。
严皓宇走出大殿,向站在院子中央的主持施了一礼,主持也双手合十回了一礼,两人走到廊桥下,躲避着不知何时落下的大雪,主持捻着佛珠,对严皓宇说道,“严施主,今天雪下得突然,山路崎岖,不如就在寺里住一晚吧,空房还有几间,够您和您的朋友们住了,斋饭虽然简单,但量大管饱,胜过山珍海味。”
严皓宇摇了摇头,也从口袋中拿出一串菩提,绕在手上拨弄起来,“谢过大师了,公司还有事情要忙,等雪小一点我就走,我会让小刘慢点开,您不必担心。”
“也是,严施主不是自己一人,还要为集团上上下下数千人的衣食住行考虑,责任重大呀,不像小僧一样只用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是小僧想得简单了。”主持说。
“大师言重了,我管的只是现世的皮囊,您管的可是灵魂的因果,比我重要多了。你看,我就只能在这红尘中摸爬滚打、劳心费神,您却可以在这深山古刹安心修行,为来世修养功德,我是没有慧根啊,羡慕不来。”严皓宇说。
“我修的是心,严施主修的却是行啊,修心易,修行难,我枯坐古寺,严施主在全国广施善德,帮助了千千万万个处在困境中的生灵,何况若不是严施主,我这果成寺,说不定早就塌了,我每日修行,也是在为严施主祈求福报啊。”
主持说这话诚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山里草木茂盛,藤蔓疯长,果成寺年久失修,几年前险些被生长的乔木顶翻了围墙,后又差点被雷击倒的古树砸塌大殿,好在寺里僧人齐心协力,才度过这一劫难。
寺庙保住了,后续的修缮却成了难题,僧人们每日只知念经诵佛,香火钱维持寺内斋食已捉襟见肘,哪来的钱翻修寺庙?最后大家只能挤在漏风的大殿里做功课,穿着单薄的僧衣取暖。随着冬天越来越近,在大雪封山前,果难、果然、果元几人陆续与他道别,说要去南方游历修行,学学杭城的那几座名刹是如何传播佛法的,要是还不行就去尼泊尔、去印度,再来一次西天取经,总要为果成寺找到一条出路。
这一走,就是几年的光景,主持再也没见过这几个人,也没有等到他们的来信,实际上就在他们走的那一年,寺里就已经断粮了,要不是四处寻访古刹的严皓宇恰好来到,果成寺说不定就多了一具肉身佛。
想到这儿,主持又向严皓宇施了一礼,“小僧虽久居深山,最近寺里通了网络,也学会了上网看新闻,听闻严施主在雪城设立了慈善基金,再加上之前资助孤儿院,援建希望小学,实乃功德无量啊。”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我长成了参天大树,自然要反哺这片土地,为土地上的人们提供荫凉。”严皓宇轻轻地把玩着手串,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在指尖流转,消除着他一百零八种的烦恼,“大师,寺里还有没有什么短缺的,封山前,我让人再来送一趟。”
“多谢严施主了,现在寺里就这么几个僧人,物资充盈,不劳您牵挂了,您之前能让工程队帮我们维修寺庙,就已经帮了大忙了。”主持说。
“举手之劳罢了,大师,大殿的蒲团上有一张卡,里面有五百万的香火钱,您别急着拒绝,这算是雪建集团全体员工的供奉,还望您虔心修行,为众生祈福。”说着,严皓宇向主持深深鞠了一躬。
主持连忙扶起严皓宇,“谢过严施主了,为众生祈福本就是我们出家人应该做的,这笔钱我会为贵司全体员工燃香供烛,香火不断,有您这样的领导者,雪建集团的事业一定会蒸蒸日上。”
严皓宇和主持相视而笑,周围的雪渐渐地小了,群山高木沾染雪迹,改换了天地,掩盖了枯枝败叶,似乎也掩盖了人心叵测,只是不知积雪能覆盖多久?大地又能冻结几时?
春暖花开终有日,不见离人雪满头。
廊桥前,身材健硕的司机小李走了过来,明明雪已经很小了,他却依然打着黑色的长柄伞,与周围中式的建筑格格不入,他站在严皓宇身边低声提醒道,“严总,雪小了,如果要回的话现在就得出发了。”
严皓宇走入伞下,走出寺庙,回头看去,整座果成寺的红瓦都被雪覆盖成了白色,仅剩暗黄色的墙壁裸露在外,标显着它与众不同的身份。
“真想一直留在这儿啊,清净,让人感觉身心舒畅,不像城里,净是些狗屁倒灶的事儿。”严皓宇说。
“需要在这儿建个别墅吗?集团最近正好外聘了一位北欧的建筑设计师,听说拿了不少奖。连着路也可以修一修,方便您进出,可以让市里先出个文件,就说推动城乡结合和乡村旅游发展。”小李说。
“算了,我就一说,要真住过来我可受不了,比这儿环境好的地方多了,在玉龙那边的别墅,十几年了就去了两三回,最后不都浪费了,算了,回吧。”严皓宇坐上轿车。
“有没有觉得这里的雪都比别的地方下得大。”严皓宇打开车窗,听着车轮在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严总,山里雪大点挺正常的,小时候村子里下雪经常都能把门埋住,出门都得挖条道儿走,城里就见不到。”小李说。
“今年冬天应该会很冷,咱们去的这些寺庙道观,你这两天再让人跑一趟,全都送批物资,米面油什么的,有备无患,封山后就再来就麻烦了。孤儿院那边也得关注点,小孩子冬天别冻到了,冬季的衣物采购一批,给老师们也发一份补贴。”零星的雪花从车窗外飘了进来,落在了严皓宇的手上,落在他手背苍老肌肤的皱褶里,融化成一滴水。
小黎从后视镜里看着严皓宇说,“放心吧严总,孤儿院附近都是咱们开发的住宅区,供热局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整个片区都会加强供暖,标准都按照部队老院儿来,孩子们在院里穿单衣就行。”
严皓宇抹去手上的水滴,关上了车窗,发动机的热量从排风孔涌出,很快就填满了车内狭小的空间,车窗外,无边无垠的广袤林区开始呼啸起从北地而来的寒风,风吹过雪地,吹过枯枝,吹过黑色轿车,停到了赭黄色的寺庙前,寺庙叫果成寺,大门紧闭,谢绝香客来访,大门两侧是挥毫泼墨写就的一副楹联,上书:一念功果成,一念骨盈山。
不属于这里的人已经离开了,雪又渐渐大了起来,覆盖了离去人的印记,一切如初。
从果成寺到雪城市区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蜿蜒的二十多公里山路小李开了快两个小时,剩下的八十多公里国道和高速,反而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严皓宇很满意这一路的高速路况,这是他切实参与到城市建设的实证。
严皓宇年轻的时候雪城虽然已经是个工业化的现代城市了,但在城市之外的原野,一切和几千年前的古代王朝没什么区别,晴天路上是漫天灰尘,到了雨天又满是泥泞,甚至比不上秦始皇修建的驰道,直到二十一世纪初他成立了雪建集团,大力推动了整个雪城和雪城周边基础设施的建设,才让雪城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城成长为整个省份的核心城市,是他让这座城市变得越来越好。
严皓宇出发的时候天还没亮,拜了个佛回来,太阳都已经快要下山了,冬天来了,天黑得也越来越早了,等忙完公司的事情,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的时候,整个别墅区灯光都熄灭了,好在等着他的那一盏灯还在亮着。
“怎么还没睡。”严皓宇脱下外套,掸去衣服上的灰尘,挂在玄关的挂钩上。
“这不是在等你?”池沫懒散地躺在沙发上,宽松的丝质睡衣妥帖地披挂在凹凸有致的身躯上,显露出诱人的曲线,赤裸的双腿随意地架在沙发扶手上,在暖光的照射下滑动莹润的光线。
严皓宇松开领口的扣子,坐在池沫身边,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地嗅着妻子发梢的香味,“忘和你说了,今天事情多,刚忙完。”
“是啊,大忙人儿,忙到连陪家人的都没有了,想想上次咱们一起吃饭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池沫在严皓宇的怀中蹭了蹭,语气娇憨,半是撒娇半是埋怨。
说来也是奇怪,池沫虽然比严皓宇小了快两轮,但两人结婚也已经二十多年了,池沫早就过了四十岁的生日,严皓宇却觉得她依然和自己刚认识她的时候一样,岁月仿佛在这个女人身上变得格外缓慢,不仅是身体,甚至还有灵魂,明明已经中年,神态却还和刚成年的少女一样,要是这个岁数的女人像她一样的举动,怕只会让人觉得厌烦,可在池沫身上,一切却显得自然而然,让他无声地沉醉在这段婚姻里。
“你也知道,现在经济不好,不光是集团,就连市里财政压力很大,周边几个片区都要做数字工地的智慧升级,本来说好这是响应中央政策,费用会以补贴的形式返还,现在好不容易平台做好了,结果这笔钱财政拿不出,银行不愿出,到最后还是得我们自己解决,项目又不能不做,只能想着开源节流,集团上上下下十几个部门几千人,稍微动一下就是几十亿的利益碰撞,搞不好就是火星撞地球,这种事儿只能我担着。”严皓宇揉了揉太阳穴,疲惫感像是从脑仁儿深处萌发出来,就算坚持着每天锻炼,体力和年轻时相比还是逊色太多了,换几十年前,跑项目熬个一两天不睡觉都是常事。
池沫看着严皓宇倦怠的脸庞,在他的怀中坐起身,双手轻轻地按摩着他头部的穴位,心疼地说,“你呀,还以为自己年轻呢?一把年纪了还逞能,手下那么多人就没一个顶用的?事事都你来操心。”
严皓宇握住池沫的手,白皙纤细的皮肤和他苍老皱褶的皮肤相互交叉,他轻轻地摩挲着,“很多事情不是他们能做就可以让他们去做的,我在这个位置,这件事情就只能我去做,就像草原上的狮王,如果失去了分配战利品的能力,就离被赶下王座的日子不远了,我不是迷恋权柄,我早晚有一天都得放手,但不是现在,我在这个位置一天,下面的人就得老老实实地办一天事儿,什么时候我不想干了,我自己会体面地退场,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体面吗?我体面了,大家一起体面,谁要是不让我体面,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多年的祈佛诵经只是让严皓宇想得更多了,这并不意味着他因此变得柔软,他依然是那个杀伐决断的攀登者。他的双手曾是用来握刀的,即便如今握的是笔,而执笔无定法,他的手指成了他刚毅的刀刃,割破他前半生遇到的无数的难题,也割破了他的自我,让刀的印记无法从手上褪去,什么金盆洗手退出江湖都是假的,他这种人,向来只有前进这一条路可言。
“怎么,集团里面有人不让你省心了?”池沫在严皓宇耳边低声呢喃。
“不光是集团内部,雪建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壮年的时候没人敢惹,等老了才敢上来咬一口,这几十年盯上我们的数都数不清,都等着雪建死了之后上来分一杯羹,这些人都是鼠目寸光,不想着怎么把市场做大,只想着瓜分着已有的蛋糕,要立场没立场,要格局没格局,有时候我真觉得和这些人做对手都掉价。”商场如战场,严皓宇只看结果的胜负,至于过程和手段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要是真有本事,明的暗的大可来试试。
“儿子最近不是做得不错嘛?听说拿下了好几个大项目,要不你的事情让他接手几件,一来帮你分分忧,咱们有时间去国外度个假放松一下,二来也是给他积攒一些威信,毕竟以后还是要他来接班儿的,趁你压得住,让他多锻炼锻炼。”池沫窝在丈夫怀里吹起耳边风。
“是他让你来和我说的?”严皓宇一眼就看穿了池沫的小伎俩。
“不是……咱们辛辛苦苦不都是为了孩子,我就是想让他早点成长起来,你也说了现在集团内外都有压力,年轻人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强,他要是能带着集团闯过这道难关,集团里的那些元老才能服他呀。”池沫一门心思地想要让儿子往上走。
“把集团交到他手上,然后咱们出去玩儿?我怕等我回来,家都被抄得一干二净了。我瞧不起的这些对手,他们是不如我,不是不如咱们儿子,别把他们当成可以随便拿捏的小绵羊,他们也是吃肉的豺狼虎豹,老了的狮子都敢上去咬一口,更别说咱儿子这种张着嘴等人喂饭的小雏鸟,都不用自己动手,随便下几个套子保管他自己走进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严皓宇太了解自己儿子了,他从未想着严烨能从他手里完整接过雪建集团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最大的奢望也不过希望严烨做个能守成之君,将这份基业败得慢一点,在这之前自己会为他清理好一切障碍,至于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少年了,你要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他现在这么叛逆就是因为你总是看不上他,这两年他在集团做事没给你拖过后腿吧?南城隧道和忽汗水库改造的项目不也是他四处活动才拿下来的吗?时代不一样了,教育学家都说了对孩子要鼓励式的教育,不能打压他们的积极性。”池沫的语速加快,显然是有些情绪了。
严皓宇丝毫没有退让,冷着脸说:“鼓励和打压是要看孩子的性格,就严烨这德行缺自信吗?不压着点就飞上天了,那几个项目能拿下你真以为是他自己的能力?那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算我没打招呼,只要他挂着这个名头,谁不让他三分利?换个身份你看他还能不能做到?”
池沫也清楚不能和严皓宇来硬的,自己老公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于是故作生气地说:“那你说怎么办,现在儿子一天到晚不着家,半个月能见他一面都难,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要不你再让我怀一个,我就不烦你了。”
严皓宇哭笑不得,“你以为咱们还年轻啊?我六十五了,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你也都四十五了,我敢让你怀也不敢让你生啊,大龄生产的危险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池沫冷哼一声,“那我不管,现在医学技术这么发达,你又不是没干过这行,只要想总是有办法的,还是你嫌我老了想要换个年轻的帮你生?”
“你看你这话说得。”严皓宇一把搂住池沫,笑着安慰道,“咱俩在一起都二十多年了,从认识你开始你见我什么时候对别的女人多看过一眼?你看看我,再看看老李、老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几年换一个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我这么专一。”
“呵,好的不学学坏的是吧?照你这么说,你和我是二婚是吧,我二十岁就跟了你,是头婚吧,那我是不是应该离了再找一个,这样才公平。”听到严皓宇的话,池沫真的有些生气了,从丈夫的怀里挣扎出来,坐到沙发的另一侧。
严皓宇也发觉自己的话有些过分,只能连连找不,“口误,口误,你看,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这样手忙脚乱的,你放心吧,儿子的事情我自有安排,雪建集团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且不提从基层到领导层的认可,雪建现在大大小小部门就几十个,业务线有上百条,从产业链最顶端的原材料生产到最尾端的消费,中间门门道道太多了,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都不敢说对这些东西一清二楚,贸然让他接手只能害了他,只能让他一点点地接触这些东西,之前安排他进集团就是这个目的,这样吧,现在集团马上面临转型,春风明月那边的事情我会交给他,这样你放心了吧?”
“这还差不多。”听到严皓宇松口,池沫本就强绷着的脸一下子就笑了出来,重新扑到丈夫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上去。
严皓宇的手臂穿过池沫腿弯,在妻子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虽然早已年过半百,但他从未懈怠对身体的锻炼,狮王已经老了,可老狮子的权威依然不允许任何人来质疑,他轻轻松松地将池沫抱上楼,脚后跟轻巧一钩,关上了卧室的门,沉入梦乡。
冷风从脸颊划过,鼻翼萦绕的是丛林特有的潮湿气味,树叶的摩挲声不断在耳边作响,树杈和藤蔓抽打在身上隐隐作痛。“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在马蹄紧密疾奔的声音里,严皓宇睁开了眼睛。
狂风从身边呼啸而过,眼前是昏暗的夜晚和狂风也吹不散的迷雾,严皓宇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手背上是光滑而坚韧的肌肤,恍惚中,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壮年时期,身躯充满了无可匹敌的力量,可为什么心里如此慌乱?自己手中握的是什么?哦,是马缰。怀里抱的又是谁?幼小而稚嫩的脸庞唤醒了他的记忆,严皓宇终于想了起来,原来儿子发了高烧,自己正连夜骑着马带他回家。
是谁在黑夜和风中奔驰?
是那位父亲带着他的孩子。
严皓宇紧紧地将严烨护在怀中,用体温将他温暖。
他焦急地赶着路,却发现儿子的面庞越来越模糊。
“我儿,为何藏起你的脸?”
严烨用沙哑的喉咙发出微弱的声音。
“爸爸,你,没瞧见那个魔王?”
“那魔王戴着冠冕,拖着长裙。”
严皓宇握紧缰绳,环顾四周,除了丛林和迷雾,他什么都没看见。
“我儿,那是一团烟雾。”
魔王用只有严烨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
“来,跟我去,可爱的孩子!”
“我要和你一同做有趣的游戏。”
“海边有许多五色的花儿开放。”
“我妈有许多金线的衣裳。”
严烨的身躯颤抖着缩成一团,他紧紧抓住父亲的衣领。
“爸爸,爸爸,你没有听见。”
“魔王轻声地对我许下诺言?”
严皓宇夹紧马背,抽动缰绳。
“不要响,孩子,你要安静。”
“那是风吹枯叶的声音。”
魔王绕着马匹飞舞,肆意诱惑着将要死去的严烨。
“伶俐的孩子,你可想跟我同行?”
“我的女儿们会伺候你十分殷勤。”
“我的女儿们夜夜跳着园舞。”
“跳着、唱着、摇着你使你睡熟。”
严烨沉醉在魔王编织的幻境中,陷入美妙的想象。
“爸爸,爸爸,你没瞧见那里。”
“魔王的女儿们站在阴暗的地方?”
严皓宇低声回答。
“我儿,我儿,我看得清楚。”
“那是几棵灰色的老杨树。”
魔王掀开斗篷,露出根根惨白的骨骼。
“我爱你,你的美貌使我喜欢。”
“你要是不肯,我就要动用武力。”
严烨大声啼哭,不顾恐惧声嘶力竭地叫喊。
“爸爸,爸爸,他现在抓我来了!”
“魔王抓得我疼痛难熬!”
父亲心惊胆战,迅速策马奔驰。
他把呻吟的孩子紧抱在怀里。
好容易赶到家里。
他怀里的孩子已经断气。[ 叙事曲《魔王》,Erlkönig, Op. 1, D. 328,作者为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根据歌德同名诗创作,作于1815年,被编为作品第1号。]
马儿打着响鼻在小木屋边踱步,风声和雾气不知在何时消退了,橙黄色的光线从家中温暖的壁炉里散射出来,照在了潮湿的泥土地上,也照在了严烨已经冰冷的身躯上。严皓宇看着失去气息的儿子,用颤抖的手将他抱了起来,紧紧地环抱着他,像是要把他揉碎在怀里,就在这一刻,魔王带走了他的眷属,严皓宇的双手徒然从空气中穿过,什么都没能留下。
砰的一声,严皓宇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而刚刚脑海里的画面又如此真实,让他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他拍了拍额头,这才发现整张脸都湿漉漉的,豆大的汗珠正从发梢不断流下,他解开睡衣,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自己干瘪皱褶的胸膛,啊,原来真的是一场梦。
“怎么了?不舒服吗?”池沫也被震动惊醒,迷迷糊糊地揉着惺忪的睡眼。
“没事,就是做了个梦。”严皓宇的声音沙哑,嗓子也像是砂砾磨过一样疼痛,流失的汗液带走了他身体的水分,让他格外的干渴。
池沫轻轻拍了拍丈夫的后背,从床头柜上拿起水杯递给他,“梦到什么了。”
“乱七八糟的,记不太清了,好像有个死神什么的,不太吉利。”严皓宇迫不及待地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梦中的记忆快速地在他的脑海中变模糊,明明几秒钟前还如晨钟般惊醒他的梦境,好像随着水流过了咽喉,被胃液逐渐消化。
“没事,梦不都是反着来的吗,可能就是你早上去了庙里,想得太多了。”池沫体贴地安慰道。
“不太像,我去的是寺庙,梦的也该是佛陀菩萨、恶鬼修罗,刚才梦到的穿着一身黑,是黑无常?睡吧,睡吧。”睡意涌上心头,严皓宇拉着池沫一起躺了下去。
夜幕遮蔽了一切罪恶,这是否是黑夜女神给罪人的最后一次机会?在睡着前的最后一刻,严皓宇突然想起了什么,“记得明天让儿子去趟公司,业务我让人和他交接一下。”
“知道了,睡了。”池沫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在遥远的德国图林根州,樅树旅馆里迎来了一个新的客人,他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高高的黑色礼帽,脖子上缠绕着厚厚的黑色围巾,手里还拎着一只铁丝编织成的鸟笼,鸟笼里装着一只漆黑色的乌鸦,乌鸦瞪着黑色的瞳孔,一言不发。
其他的客人好奇地问:“远道而来的旅人,你为何穿得如此肃穆?”
魔王说:“我来的地方常年黑暗,我只有穿成这样,才能融入其中。”
有见识的客人问:“你是来自极北之地吗?现在太阳跑到了南方,北境应是极夜。”
魔王说:“不,我在的地方比极夜还要黑暗,那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只能从早到晚地点着灯,才能看清脚下的路。”
客人们看着魔王手中的鸟笼,好奇地问:“旅人,你带着这只乌鸦做什么?他会说话吗?”
魔王敲了敲笼子,乌鸦好像受到惊吓一样,在鸟笼中疯狂地扑腾着翅膀,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看到这一幕,客人们哈哈大笑,开马戏团的客人问:“旅人,你这只乌鸦卖不卖?我可以出高价来买!”
魔王摇了摇头:“那可不行,他可是我的灯啊。”
开马戏团的客人诧异地问:“这不就是一只鸟吗?怎么会是灯呢?”
魔王看着笼子里的猎物,笑着说:“我会把他带回家,割开他的喉咙,放干他的血液,然后用热水褪去他的羽毛,然后把他丢入热锅之中,炼出油脂,就可以做成油灯了。”
客人们被吓了一跳,“旅人,这也太残忍了,这么有灵性的动物就杀了,太可惜了,不如卖给马戏团,他能活命,你也有钱可以去买很多的油灯。”
魔王摆了摆手说:“不是所有的鸟都可以用来做灯的,这种鸟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只,他不吃瓜果,也不吃蚊虫,只吃同类的血肉。他的父亲是一只很健硕的鸟,要辛苦打猎才能把他养大,在他幼崽的时候给他充足的营养,而等他大了以后就会继续捕猎同类来反哺他的父亲,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孝心的动物?”
客人们问:“旅人,那你把他抓走了,他的父亲怎么办呢?”
魔王站起身,拎起鸟笼,笑着说:“不用担心,你看,我这就去找他的父亲,他们一家会永远在一起。”
在众人的注视下,魔王离开了樅树旅馆,向着黑暗中的山林走去,他要带走属于地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