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有没有其他路可以去医院?”我急中生智,心想要是有其他路,我便时光倒流回去,操另一条道走。然而,结果是——
“没有。”高登说。
这下无计可施了,就算时光倒流回去也避免不了相遇。因为那人已经认出了高登。
高登从后车镜中看出有几辆摩托车闪着车灯朝我们追了上来,“抱紧”,他一声令下,我用力地抱住他,随即车子飞快地驰上前去。
轰轰轰。
身后的醉汉们不要命般,一路闪着车灯鬼哭狼嚎着,以最快的速度朝我们飙了上来。
“杂碎,给老子停下来!”他们朝我们扔来一个又一个空酒瓶,到了拐角处,同时三个酒瓶子甩了过来,就在我们闪躲的当下,一拨人越过我们,将我们重重包围。
呲——
高登停下车,一脚踩定。
“你们两人不是挺有能耐的吗?今天有本事再把我押局里去试试,X!”那人朝地上用力地吐了一口痰,随即朝自己嘴里灌酒,将酒瓶朝地上狠狠地一摔,“哟吼,还有个小孩呢,哭着找妈妈,哭着找妈妈!”
那人发着酒疯,做着鬼脸,身边人跟他一起起哄,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跟小丑似的叫嚷着,小蝌蚪找妈妈,小蝌蚪找妈妈。
“你们干什么?”我们下了车,见文豪恸哭得更加离开,我心疼地抱紧他,气愤地望着这群无赖。
“干什么?有债还债呗,你们送老子进局,老子送你们去阎罗王府。”
高登对那人的狠话无动于衷,只是偏头问我——“那天是我抓的他,他怎么会认识你?”
“以后我再跟你说。”眼前危机四伏,我无从解释。
“上!”
醉汉大哥下达命令,那些小鬼们便赤手空拳地朝我们扑了上来。高登掩护着我,我往后一退,他便上前跟他们交战。
五六个小鬼朝高登挥拳,一群人又是拽,又是飞腿,又像学了铁头功一样用脑袋去顶。看得我眼花缭乱。
马文豪彻底放开喉咙大哭起来,止也止不住。
“高登!高登!”我能个战斗经验不足的指挥官,一惊一乍地充当眼线,提醒高登背后有人突击,他便支着大长腿一个个回旋踢。
高登不愧是大哥,跟一群小鬼过招绰绰有余,频频过肩摔以及铁拳,将他们都打趴下了。
结果,醉汉自己亲自出马,带着两个小弟,抡起钢管就走了上来。
呲呲呲——
钢管在地上拖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高登蓄势待发,两名小弟便挥着钢管冲了上去。眼看情势危机,我急得像无头苍蝇,开始在街道上呼救:“救命啊,救命啊!”
谁能想到呢,原本街道上稀稀拉拉地亮着灯的窗户,因为我的呼叫反而将灯熄灭了。
与此同时,只见两个小弟被高登打趴在地,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上前夹攻,而醉汉大哥猝然上前,拎起钢管便从高登的身后挥了上去……
“小心!”
我蓦地嘶吼着,高登刚回头,大钢管便朝他的手臂上一甩。那一瞬间,一声尖叫从我的喉咙里迸发而出,划破了夜空。在高登倒下的那一刹那,一片雪花停在了我的睫毛上。
我眨了下眼睛,雪花融化了。
高登躺在了地上。雨点般的雪花,纷纷从夜空落下来了。
那人再举起钢管朝高登挥下去,高登侧身握住钢管,两人僵持着。随后,其他人开始冲上前去,朝他拳打脚踢。
“住手,你们住手。”我捂住嘴巴,害怕地蹲坐了下去。
——那一刻,铺天盖地的无助像雪花般将我浸湿了,我恐慌地望着被众人踩在脚下的高登,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就像越过世间的所有嘈杂和混沌,看向我。
纯净地,隽永地,像是在黑夜里永远指引着我地,看向我。
快走。
他的嘴型吐出两个字,快走。
“我不要!”
我气急败坏地将马文豪放在地上,随即冲了上去。我拨开那群坏蛋,扑在了高登的身上,守护着他。“我才不会走!”
随后,重重的脚踩在了我的背上,脸上和手臂上。那些阵痛是那么的真实,让我深切地感受着,与这个遍体鳞伤的圣诞夜融成一体。
拳打脚踢中,高登挣扎着将我抱在了身下,重新守护着我。随即,那些肮脏的鞋又不停地在我们身上踩着。
这一刻,我们被世界踩在脚下。
但是没关系——
我们对视了一秒,片片稀薄的雪花落满他的头发,我凄然地笑了一下——“没关系,我参与斗殴了。这一次,你一定要赢。”
“你一定要赢。”
2
时光倒流了。
——“高登!身后!”
我提前怒喊着,高登一个转身,一手握住了那人的钢管,随即一脚将他踢开。之后,三人同时朝高登冲了上去。
雪花飘落在我们身上,将我们包裹住。高登将他们打趴下,但地上所有的弟兄都爬了起来,目露凶光。
“走!”高登突围而出,拉着我的手朝前跑。
一群人在我们身后阴魂不散地追着,突然一个酒瓶飞来,砸中了高登的后背,他一个踉跄便半蹲了下去。
“放她走。你要我怎样,我随便你。”我和高登互相搀扶着,那老大再次拎着钢管朝我们走了过来。
“我要你一只手。”
我还没缓过神来,那人已经将钢管甩出,高登重重地揽过我和马文豪,手臂再次被他砸了一下。
“高登!”
我扶住高登,他忍住疼痛,抱着手臂说:“够了吧?”
“哈哈哈,不够,不够!”那人兴奋地手足舞蹈,作势想再挥一杆。
“我警告你想清楚,否则等下你会死得很惨。”高登眼神凶狠起来,我感到脊背发凉。
“哦哟,真嘴硬,那我们就来试试看!”
说罢,他甩着钢管举了起来,重重地一挥——
嗒!
醉汉的后背被突然飞来的另一只钢管砸中,他手中的钢管掉在了地上。他正骂骂咧咧着,我们朝钢管飞来的方向望去……
是颜翼辰。
颜翼辰的外套下是一身睡衣,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他瞪圆着眼睛,嬉皮笑脸起来:“嘿嘿,我来了……哦,当然,不止我一个。”
说罢,一速速光亮朝我们照了过来。一时间,轰隆隆的摩托车声向天震。我揉了揉眼睛,发现在队伍前头的人竟然是熙可蓝和莎琪,身后的子弹带着一帮弟兄,浩浩荡荡的摩托人马几乎将街道填满了。
我傻眼了。
那大哥恐慌地望着高登,高登眼神一横,轻轻地说,你死定了。
“怎么个死法?”那大哥颤巍巍地问。
“我给过你机会,你不要,只好再次把你送到局里去,接受社会主义新改造。”话毕,高登将我搀扶起来,“你吓到我媳妇和我干儿子了,你得跟他们道歉。”
高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他整个人就蔫了。
“对,对不住了。”
与此同时,只听熙可蓝和莎琪的一声“冲呀!打倒败类!”,随即子弹带着弟兄们,气势汹涌地围了上来。
眼前黑压压的一片,鸡飞狗跳,一阵乱炖。
差点忘了,高登这个大哥可谓是为民除害的第一好手,又怎么不懂得凡事做好第二准备。原来早在高登出发之前,就已经吩咐了子弹随时待命,一个应急手机按键,便能呼风唤雨。
而熙可蓝担心我的安危,安抚完宿管阿姨后,也招来了颜翼辰和莎琪,想一同去医院陪我。
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高登抓起我的手,轻唤道:“我们走。这里有他们顶着。”
颜翼辰、熙可蓝以及莎琪在混乱中朝我比着“OK”,我宽慰一笑,之后坐上高登的摩托顺利抵达了医院。
3
一阵安顿,马文豪终于安稳地睡着了。
我如释重负地退出了病房,倚靠在走廊的墙上喘气,想起今晚所经历的一切,这才惊魂未定地蹲在地上,抱起双膝。一时间,我忘记了自己也浑身发烫,也几乎忘记了高登的存在。
此时,脚步声停在了我身旁。
我抬起头,望着站在我面前等候多时的颜翼辰、熙可蓝还有莎琪,我怔怔地站直身体,一时鼻子一酸,他们纷纷无言地朝我抱了过来。
莫名奇妙地,我和莎琪哭了起来,熙可蓝也哭了起来,随即不知道是出自真心还是碍于面子,是假哭还是真哭,但我感觉到颜翼辰应该也是哭了的。
我们四人互相环抱着,脑袋顶在一起,哭成了一团。冥冥之中,我感觉到有人正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像是守护者般地,注视着我们。
“真白痴。”颜翼辰抹了下鼻子,“我们真白痴,不,你们女生最白痴,最先白痴。”
“我叔呢?”熙可蓝提起。
我望着走廊尽头,一个身影消失在门后。原先高登还在那里,我朝那头的排椅走去。
排椅上只放着一盒退烧药,上面贴着署名条:丁文珂。我拿起退烧药,跑下楼去,却再也不见他的踪影。
我紧握着手里的退烧药,正准备上楼,医院大门突然被推开,我喜出望外地重新望去,没想到来的人是王肃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后来,我听熙可蓝说,她跟宿管大妈的争斗太过激烈,最后在她逃走之际,宿管大妈撂下狠话要通知班主任,最后还真的惊动了王肃北。
“舅舅,你怎么来了?”
“来帮你们擦屁股啊。”王肃北笑里藏刀,“这几天全校的班主任都要准备年度工作,我没空管你,你元旦放假那天,来我办公室一趟。家法伺候。”
王肃北见过我们众人,无法置信颜翼辰这个学生会主席也跟着我们胡闹,他对如今的世道表示深恶痛绝和失望。随即,他帮我们批示了第二天的假条,还有交付了医院账单。
在他走之前,他无奈地望着我,像是已经对我彻底放弃了:“丁文珂,你还记得我们的谈话吗?”
——“你真是让我失望。”他用力地对我说。
王肃北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老师。但是,这一次,我却没有再跟以前一样沉默不语,而是学会了像千千万万的大人一样,去直面别人对我的失望。
在他转身之际,我拉住了他的手腕:“舅舅,你是个好老师,但是你却不明白我们在想什么。大人永远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所以我学会接受你的失望了。我不再逃避。”
他只是盯着我,稍停片刻便离开了。什么也没回我。
一天过去之后,马文豪彻底康复,我郑重地将马文豪交付给马骢。听马骢说,他跟朵莉的父母进行了一天一夜的“双方会谈”,时而硬气时而服软,有时软磨硬泡,有时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成功拿下了马文豪的抚养权。
马骢说,有了马文豪,他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希望。我由衷替马骢感到开心。
“人总要有点信仰,还要,有点改变。”
临别之际,马文豪在我臂弯里不老实,将我的肩膀咬出一个印子来,反而还狡猾地嗷嗷大哭,躲回到马骢怀里之后又重新乐得嘴角生花。
我这才恍然,真性情的马文豪其实一点都不乖。
叛逆,桀黠,像极了朵莉。
送走马骢和马文豪,我觉得我是时候从过去里走出来了,以后我要经常回忆朵莉,不再强迫自己去忘记什么——不管是幸福,还是伤痛,都不要忘记。记住了,才能向前走。
“再见,朵莉。”
4
元旦放假那一天,我按照约定时间,出发去王肃北的办公室接受“审讯”。我拒绝了熙可蓝的陪同,我说,我得捍卫我这个死囚最后的一点人格尊严。
我独自前往,到了学校门口,没想到却意外地碰到了我妈。
说意外,其实也不意外——
因为在我去求王肃北不要开除高登的那一天,王肃北早已经搬出了能降服我的头号杀手。
“丁文珂,你知不知道,学校有个保送大学的名额,你在候选名单里。”那天,王肃北劝我跟高登保持距离。
“舅舅,我不要这种裙带关系。”
“全是你自己争取来的,三次月考的评测结果,跟我没半点关系,你舅舅我还没有这种权利。”
“这跟高登有什么关系?”
“跟他走近没好果子,一旦连累处分,你考虑过你的前途没有?谁不想被保送?你不得好好争取!”王肃北的手指轻敲着桌面——“不开除他可以,我有个条件,你不遵守也得遵守。”
“什么?”
“从此不得再跟他走近,划分界限。”
“舅舅,他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坏!”
“大人心里有数,这都是为你好。我不强求,你大可以现在就出去,学校早就想开除这颗老鼠屎了。”王肃北转眼一想,“不对,为了不影响你学习,我更应该将他赶出学校!”
“我答应你!”
“再让我看到你跟他厮混,我就让你妈自己来管教你。我懒得管了。”王肃北一旦搬出我妈,我就㞞了,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亏欠她。
她在高考考场外差点为了我跟监考员下跪,而我却让她错付了她对我的信任,我亏欠她一辈子。
此时此刻,王锦斓女士拎着几个装着水果和营养品的塑料袋,站在校门口朝里头张望。
我望着那袋水果,该死的橘子。
一幅典型的课文《背影》里的该死的场景,让我一见她这样子,鼻子就酸胀,更多的是悔恨。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需要悔恨什么。或者,人生到处都是悔恨。
“妈,你怎么来了?”我明知故问,战战兢兢地迎了上去。
“你这死孩子,我怎么来了?我来看看你!让你好好学习别给家里打电话,你还真的一个都不打?”我妈一巴掌拍在我的手臂上,将塑料袋塞到我手里,“我刚要给你舅舅打电话,看去哪里找你呢,今天放假了?”
令我吃惊的是,看来我妈还不知道发生的事情,王肃北竟然放了我一马,没告诉她。
我将水果和干粮攥在怀里,还没说上几句话,她又要离开。
“走那么急干什么?”我陪她到公车站。
“我去市里填个进货单,顺带过来而已,不打扰你学习。回去吧。”她朝我挥手,“愣着干什么!回去啊,不用学习啊!听你舅舅说,你月考考得不错?让你来侨中果然是对的!看来明年也得让你弟来!”
王肃北终究是卖了我一个人情。没让我妈来收拾我,也没让她老人家为我操心。
公交车来了,我妈上了车,回过头催促我:“别两眼直直地看着,家里都好,你爸好着呢,一天跟老爷子似的,就知道泡茶。”
“那你好不好。”
“没你烦我能不好吗!”
车门关上,她挥挥手,公交车就开走了。
5
第四次月考我终于考进了全校前三。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那些上课睡觉却能考第一的学神都是用假象来欺骗你的。那些标榜不用好好学习就能胜券在握地考取高分的奇迹,真的都是魔幻主义和天方夜谭。
为了证明我跟高登的相识不是近墨者黑,这一个月来,我每天晚上在熄灯后会再熬三小时学习,才保持住了让自己问心无愧的成绩。
说起来,真不知道有些人你认识了他,究竟是好是坏。
但无论如何,相遇总是无法避免不是吗?
难得休假的校园一片空寂。我顶着两只黑眼圈,推开了王肃北的房门。
“来了?”王肃北轻描淡写,似乎已经不想再对我多费口舌——
“教学楼门口罚站。”
“哈?”
“罚站,听不懂?自己站两小时,去吧,我不想看到你。”王肃北不按常理出牌,“高登我已经找他谈过话了,你们好自为之。”
“哦。”
我正准备离开,结果他又叫住了我,指了指茶几上的一台蓝牙音响。
“你们英语老师放我这的,你拿去放听力一边听着,别浪费时间。完了放教室里就行。”
“……”
“还不走?”他抬头。
我一愣,点点头,赶紧提起音箱就走。
教学楼下的墙边,高登已经在那罚站着了。他后背抵在墙上,膝盖半屈,双手伸直向前,却闭着眼睛在睡觉。
我拎着音箱走了过去,将音箱放在脚边,按下了启动键,随即站在他身旁,也半屈着膝盖,双手向前伸着。
英语听力响了起来。
我们两人就像傻子一样,在外国大叔的朗读声下,静默地站立着。路过的几个稀稀拉拉的同级生,望着我们笑出声来。
我扭头看了一眼高登,他脑袋抵在墙上,静谧安详地闭着双眼,浓密的眼睫毛极其微妙地抖动着。
“你来了。”似乎感觉到我的注视,他没睁眼,问我。
“嗯。”
“听听力。”
话说回来,我跟高登的疙瘩还没解开,气氛很是尴尬。我无趣地把脸扳正,在外语的熏陶下目视前方。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的膝盖酸得发颤,我偷偷伸直了一会儿,一片雪花又落在了我的眼睛上。
不,不是雪花,是雨点。
没一会儿,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我们在雨中保持着那个姿势,我被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
“大哥,你是雨神吗?”我自个儿嘟囔着。
“你在说什么?”他听到了。
“你是雨神吗?每次碰到你都会下雨!”我狼狈地任由寒冷的雨水落在我的脖子上,“也不全是,那天晚上是雪花。”
“笨蛋,那天晚上也是雨。毛毛雨,只是像雪而已。”
“是雨?”我震惊。
原来是雨呀。
就在这个时候,音箱里的大叔说,接下来请欣赏一首经典的英文歌曲。紧接着,在雨声中,音箱里传出了JasonDonovan的《RhythmoftheRain》……
轻快的旋律,悲伤的歌词。我们两人相对无语,又是一片沉默。
“你听懂了吗?”我问。
他没有回我。
随即,听力全部播完了,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时间到了,我揉了揉膝盖。这时,他终于开了口:“你还没有跟我解释,那贼为什么认识你?”
我的头发被雨打湿,黏在了我的脸上。我紧抱着双臂,犹豫了半晌,最终才下定决心跟他摊牌——
“那天晚上我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