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前的世界失了焦,待到视野越渐清晰过后,看见的是已经光秃秃了的稻田。
我坐在曾经操小道上学的那堵矮墙上,冬天的夕阳很早就往山下躲,只有熹微的光热还在我四周犹存。
“丁文珂,找了你好久。”
颜翼辰骑着自行车,载着熙可蓝,在小道上朝我摇了摇车铃。随即两人各自上墙,坐在了我左右边。
三人静默地望着眼前的荒芜景象和暖色残阳。
失败了。
说完那些话,时光便如常倒流了回去。无论多撕心裂肺抑或难为情到自己都觉得矫情的告白,终究是失败了。
我站在高登身后,用力地抓着他的手,可是在他所看到的世界里,我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始至终,在别人眼里,我都是一个胆小鬼。
高登将我的手拂开,走远,一气呵成。我感觉到,无形的海水慢慢将我覆盖,而他的世界正在慢慢朝我退去,很快我便孑然一身。
到此为止,我才顿悟,我是被惩罚了。
故步自封太久,等到想要改变的时候,世界已经不让你改变。
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神明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我的青春该如何度过,他剥夺了我选择的权利,他总是喜欢帮我作选择。
我被惩罚了。
“哭出来吧。”
熙可蓝和颜翼辰仿佛我的左右臂,我感受着他们所传递过来的温热,鼻子一酸,一言不发地流下两行泪水。
“哭出声也没关系。”熙可蓝说。于是,像是得到了允许,我慢慢哽咽着,节制地嗡嗡嗡小声哭泣。
“哭大点声也好。”颜翼辰继续怂恿道。
顿时,我张大嘴巴,恍若化身孟姜女,突然“哇——”地一下嚎啕大哭起来。哭天抢地,地动山摇,仰天长啸。
颜翼辰和熙可蓝立即捂上了耳朵!
“也未免太大声了吧!”颜翼辰抱怨。
“他这个混蛋,蠢猪,王八羔子,所有的事他都不知道,他都不知道!”我鼻涕横飞,扭头要擦在颜翼辰衣服上,他连忙将我的脸推开。
可笑的是,我骂了人,时间就又回去了。
我掏出纸,用力地擤了下鼻涕,捶胸顿足。随即呜呜咽咽,伤心得无法自制:“我不想要这个能力了。真不想了。”
颜翼辰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熙可蓝质疑说:“你不会是在说什么时光倒流的能力吧?”
我和颜翼辰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熙可蓝翻了个白眼:“怎么哭得跟真的似的!”
“是真的!”我厉声控诉。
“嗯。是真的,是真的。”熙可蓝敷衍道。
我将脑袋抵在熙可蓝的肩膀上,喃喃自语,我真的不想要这个能力了。
感觉浑身丧失了气力,什么都没有了意义,努力也是白费,哭泣只是浪费表情,强颜欢笑也只是毫无用处的临时安慰。
没有得心脏病,却感觉心在绞痛。心好痛,像是被打碎了。
——原来这是失恋的感觉啊。
折磨你,撕咬你,抽空你,失恋原来是这样的。但明明还没开始呢,我怎么会有失恋的感觉呢。
2
不久之后,寒假来了。
虽然时间短暂,但对备考生们来说聊胜于无。随着寒冷褪去,春天也悄然而至。
侨中开学后,学校广播处每天都在进行高考倒计时,教学楼的高三处也彻底陷入了寂静无边的警戒区。走廊再也没有任何嬉笑打闹的身影。
仿佛经历了寒冬之后,校园便不再醒来。
好几次,在路边遇到高登和他的弟兄们,我佯装什么也没有看见,径直地走过去,假装不经意的样子,脚步却总比常人显得急促了些。余光里,总感觉有人在打量我,但我想,是谁也不会是他。
有时候,他们远远瞧见我走近,会冷不丁地静默下来,喧闹声戛然而止,但也就是几秒钟的功夫,随后又继续说说闹闹,使出彼此都不打扰的默契,视我为空气。再到后来,他们一改招摇过市的风气,便很少在路边停驻了。
“唉,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
有时候,熙可蓝或者颜翼辰会在我耳边唠叨,但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唯一的好消息是,新学期之后,高登和子弹他们在学校里确实消停了许多,勉强投入到了学习中。之前在雨中的的百人宣誓活动,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假惺惺地热血一下,没想到如今真的都在为自己的承诺付出行动。
难怪学校那么安静。
遗忘的时光那么长。我们尽量用单词、课文、公式将自己的大脑填满,以此企图更新和替代掉以往的记忆。
一天放学,颜翼辰来教室跟我借英语笔记,一脸鬼鬼祟祟:“听说你们英语老师给你们传授了一本独家秘笈笔记,你赏个脸借我?”
“我放寝室,晚上拿来给你。”我说。
“不是我借的,是某人跟我借,我没有,才跟你拿。你到时直接给他吧。”颜翼辰挑眉。
“某人是谁?”我一板一眼,“姓高的?”
“对!”
“告辞。”
我扭头就要走,颜翼辰将我拦住:“不就顺手的事吗?非要经我转手?你们真是何苦呢?”
“我会备注好内容,你自己给他。”
“你自己送嘛!”
“你爱送不送!”
到了晚上,我去给颜翼辰送笔记,他一个人在花坛边摇头晃脑地背诗,俨然一身傲骨,众人皆醉我独醒。
我上前将笔记本放在他的脑袋瓜上,他张开眼睛:“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
“哦。”
“但我好迷茫,我不知道将来要学什么,要报什么专业。”
“这还早呢。”我说。
“我们这么优秀的人,自然要未雨绸缪,多想以后的事。”颜翼辰托腮,“保送名单下来了没啊?如果只有一个,咱们不就成了竞争关系?”
“想太多,我们俩都没戏。”
“你这么肯定?”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凭空出现的奇迹。就算有,也不会出现在我身上,这是我的处世之道,务实点准没错。埋头学习吧。”
我正准备离开,颜翼辰发现了我夹在笔记本里的手机,忙问我,这是啥。
“帮我还给高登。之前说帮他保管到毕业,现在看是没什么必要,就保管到今晚吧。”
“定情信物啊?”
我懒得理他,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迅速走人。在颜翼辰一声声“何苦何苦”的背景声中,我披荆斩棘地回教室,投入到学习的洪流之中。
一切都物归原主。
从此应该是再无瓜葛了,我心想。
3
几天之后,高考即将进入最后一百天的倒计时。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高考动员大会,全校师生都在为各班的演讲稿而做准备。为此,一年一度的高考备战正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由于被选作动员大会的年级优秀学生代表,昨晚我誊写演讲稿熬了夜,早上起来脑袋晕晕沉沉,看在今天是周末,又破天荒地睡了个回笼觉。结果,莎琪跟班上的几个女同学扑在我的床上,争相将我摇醒。
“班长,你快醒醒!”
“怎么了?怎么了!”我顶着一头乱发,惊慌地掖紧被子,一脸痴呆。
“女生寝室楼被包围了!”莎琪将我拖下床,我们跑到走廊上一看——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带头的人是子弹。
他抬起头跟我对了一眼,招呼我下去。
“怎么回事?”大家问。
“我也不知道啊。”我迷糊地摇了摇头。
“全是雄性,太彪悍了啦,太强势了啦。”莎琪拿起手机一阵狂拍。
“他们不会又要跟你做百人宣誓了吧!”有人猜测。
“饶了我吧!”
我胆战心惊地下了楼,宿管大妈正在跟子弹交涉,一句句“你们这群人怪吓人的咯,影响市容咯”地控告着。
“小姑娘!赶紧把他们打发走咯!什么仇什么怨围攻寝室楼都是不好的!”见我下来,大妈跑过来一把揪住我,将我跟罪魁祸首似的供了出去。
我在迎面黑压压的一片目光中,走到子弹面前:“子弹,你想闹哪样?”
“嫂子,你要救救我们大哥,他被退学了!”
我杵在他们面前,半晌没回过神来,突然听见子弹身后的弟兄又唤了一句,你救救我们大哥!
“只有你能救他了!”子弹央求道。
我抬起眼皮,跟子弹面面相觑,又扫了眼子弹背后那一双双充满希翼的眼神,暗自握紧了拳头——“关我什么事?”我无措地扯出一个笑来。
他们不再说话了。
像是不相信会听到这样的话语般,集体沉默了下来。
“是的,关我什么事?”我挠挠头,笑容变得凄然。我往后退了退,又傻笑了一声。
——“哈哈,关我什么事嘛?什么叫只有我能救他了,我又不是救世主,我们都没什么关系了嘛。”
——“都已经不重要了,没瓜葛了,什么叫只有我能救他嘛。别闹了。”
我语无伦次地打着哈哈,眼神迅速黯淡下来,扭头便跑进了寝室楼。
我关了寝室门,呆坐在床边平息呼吸。楼下的喧嚣声仍然不断地传来。倏忽,寝室门锁被钥匙拧动的声音传来,我探头一看,熙可蓝回来了。
她应该得悉了一切。
她朝我走过来,蹲在我跟前:“你听我说。王小荔,那个王肃北的儿子,他最近又常常去泡网吧,昨晚不知道跟子弹起了什么冲突,应该是没带钱想赊账,子弹教训了他一下,谁知道当晚王小荔离家出走,失踪了。”
“王小荔?”我吃惊。
“王肃北觉得是高登霸凌王小荔,王小荔才跑了。听说王肃北以这次月考作弊为由,一个上书就将高登开除了。”
“找王小荔对峙。”我慌乱起来,可是王小荔现在人呢?
“子弹他们想让你去跟王肃北求情,毕竟他是你舅舅,王小荔是你表弟。”
楼下的喧闹声逐渐减弱,我和熙可蓝踱到阳台上一瞧,大家已经四处退散——
“王小荔的班主任已经组织了全班同学去找王小荔,子弹也找了弟兄们一起出动,希望找到王小荔,把事情平息。”
“王肃北现在人呢?”我问。
“报完案,现在估计也在外面找人。”
我深呼吸了一口,反复确认,我才真正意识到王小荔是真的失踪了。
为此我感到自责。
我曾经说过,王小荔比我还弱鸡。他学习成绩不好,却被自己的爸爸强制跳级,如今才十六岁就要迎接千军万马蜂拥而上的高考独木桥。我极力在我的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去搜寻王小荔在这阵子的状态,才发现他消极、恐慌、焦虑。他甚至跟我呼救过,在跟我一起吃饭的时候说过:“活着真没意思。”
他跟我呼救过,说过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我却在同他共餐时一直心心念念着自己还没有解开的题目。我一心扑在高考上,却忘却去关心我身边的人。
——如今想起来,那个世界里只有学习的我,如同考试机器的我,该有多冷漠呀。
“换我们去保护高登吧。”熙可蓝见我出神,用脸蹭了蹭我的手背:“敢不敢,最后一次,我们去保护我们身边的人。”
“如同别人保护我们一样,去保护别人。”我眼帘低垂。
“况且,你可能还不知道,高登以前的成绩有多好,他不可能需要作弊。王肃北就是气不过,滥用私刑了。”
“什么?”我难以置信。
“唉,他从来都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些。”熙可蓝迟疑地叹了口气:“他其实成绩不差,自从爸妈离婚后才变的,因为……”
——“因为他哥。”
4
我们决定先找到王小荔。我们给颜翼辰打电话,得知他周末回了趟家,现在正在回学校的路上,所以我们约好在校门口相见。
到了约定时间,颜翼辰风尘仆仆地拎着两袋梅干菜饼朝我们迎了过来,脸蛋红彤彤的。
“要不要吃?特产,得劲。”
“颜翼辰,急事!”我忙让他把东西收起,谁知他一马当先,不知者无谓地说——
“丁文珂,我跟你说,我刚才还遇到你那个矮矮的表弟了!就猴儿似的那个。”
“什么?!”我和熙可蓝眼前一亮,险些尖叫,“在哪?!”
“我刚在公交总站下车,他在等车啊,说要去市里坐动车,我问他去哪里,他跟我装X,说要去远方。”颜翼辰还不知道王小荔正在离家出走,他悠悠地将一块饼往嘴里送,“吼哟哟,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狗屁远方呢。”
“颜翼辰,你过来!”我激动万分。
“怎么?”
他将脸朝我一凑,我伸手就是一巴掌。颜翼辰一个眼神扑闪,梅干菜饼掉在了地上:“你干吗!”
时光倒流了。
我跟熙可蓝分开,让她去打探高登在哪,而我去追王小荔——虽然我跟她说王小荔就在车站等车,她根本就不相信。
我极力奔跑,路上遇到了拎着两袋梅干菜饼的颜翼辰。远远看见我,他便暴跳如雷地呵斥道:“丁文珂你奶奶的,我妈都不敢轻易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王小荔离家出走了,我们要去阻止他!”说完,我拽着颜翼辰就往公交总站的方向跑。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车站,结果王小荔所在的公交车已经滑出了等候区,正在加速出行。王小荔坐在车窗边,瞥了我一眼,不告而别。
“王小荔!你回来!”
车子轰隆隆地在我眼前驰走,我惋惜地望着车屁股,而颜翼辰体力不支正在喘个不停。
“颜翼辰,你过来!”我热情地呼唤他,伸出我的手掌。
“不行,不行,我跟你说,我们再怎么回去,时间也来不及。不信你算一下咱们的相对速度。”
“哼,姑且饶你一命!”
我们查看了班车时间,下一班通完市区的公交车还要半小时才发动,估计等我们到的时候,跟王小荔的距离已经是咫尺与天涯。
万般无奈之下,我当机立断,决定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我用颜翼辰的手机拨通了熙可蓝的号码——
“你打探到高登现在在哪了吗?”
5
当我来到篮球场时,高登正在树下的石凳上睡午觉。他的两条胳膊压在脑后,双腿盘在一起,树影斑驳地映在他的眼皮上。春风轻轻吹起,他的衬衫飘动,露出了他腰间的皮肤。
我阴森地走在他面前,盯着他。
像是感应到我的阴气,他的眼珠子在眼皮下转了转,突然张开了眼睛,迎上我的一张大脸。
“喏。”他偏过脸去,揉了揉眼睛,“吓我一跳。”
此时竟然还语气轻松,姿态悠闲,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好久不见。”
“也没多久。路边经常遇到,没打招呼而已。”他端坐起来。
“我只是客气寒暄一下,有个开场白,大哥你何必让空气突然安静?假装打个照面会死?”时至今日,我的脸皮已经今非昔比了。
——“听说你被退学了?”
我明知故问。
“是的,从此侨中再无大哥。你再也不用见到我,是不是还挺欣慰的。”他说完见我不说话,摩挲着后颈,“来跟我告别?”
“车钥匙借我。”我伸出手去。
“怎么?”
“听说我表弟被你霸凌得离家出走,我知道你这个冷面神不会去把他找回来。我自己去,你把车钥匙借我!”
他嘴角上翘,轻笑了一声:“呵,我不在的日子学坏了,还会开摩托?”
“干吗?瞧不起我?”
“不敢,我的是重机,你推得动吗?”他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我,德高望重的关大爷一样。
“少废话!”
我拿过他的钥匙,一屁股坐上他的摩托,赌气地看了他一眼,使出告诫的语气:“看好咯,我可要出动咯。”
“小心点。”他像是等着好看戏,声音温柔,目光温柔,笑声也温柔。像是跟我许久不见,又相见如故。
我慌忙地撇过脸去,正视前方。“看好咯,我来了!”我启动摩托,撅着屁股,紧张地拧了拧手把,豪迈地一蹬。
“哇!!!!”
摩托一个飞驰,瞬间飙出了一米。仿佛不是我在驾驭着它,而是它在驾驭着我。该死的摩托一瞬间“突突突”地冲了停停了冲,惹得我放声尖叫——
“这车跟马似的!”
我身子一晃,半脚撑地,无奈我太矮了,像是骑了头豪放的野猪。我怪叫着朝一边倒去,高登连忙上来拖住摩托车,我一只脚滑稽地卡在车座上,摔也不是,不摔也不是。
我忙问他,我该怎么办啊,救我!
“好!”
他握住我的脚踝往上一掰,我一脚踩空,便四脚朝天地滚了下去。哎呀!我屁股开花,痛得牙痒痒。
但我说了,时至今日我已经今非昔比了。为了避免尴尬,我迅速机灵地一个鲤鱼打滚,佯装没事地站了起来。
“你故意看我笑话是不是!”我插手望天。
半晌,他都没有回我。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目光如水,又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他朝我扔了头盔,我迅速接住,他拍了拍后座,呼唤我说:“上来。”
“你答应跟我去找他?”
“不来我走了?”他戴好头盔。
“来来来!”
我喜出望外又精神抖擞地一脚跨了上去,坐在他身后。可是过了一会儿,摩托仍然没有开动,他也没有说话,像是犹豫了。
“怎么,你反悔了啊?”
我讪讪地盯着他的后脑勺,结果他头也不回,往后抓住了我的双手,将我的手臂缠在他的腰上。
我慢慢地收紧我的手,抱住他,他这才启动了摩托。而我的鼻尖触碰到了他衣领上的熟悉的香味,似曾相识地微微颤动。
一切都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