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摩托在公路上迅速飞驰,一路上,我紧抱着他的腰,他的气息混着路边苏醒的青草味,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此时此刻,多像拥抱着一整个春天。
到了市区,车流开始多了起来,我运用火眼金睛给高登做活导航,一路指着王小荔所在的公交车:“我看到了,就那辆!”
给我追!
我激动万分地撅起屁股,握紧了高登的肩膀。高登加速度,我们迎风追踪。
眼看就要追上了,奈何眼前迎来了一个红绿灯,我尖叫道,红灯,有红灯,别闯红灯。
然而高登置之不理,一飞而过,连带时光也退了回去。
“我们要做守规矩懂文明的好小孩。”在高登闯了几次红灯之后,再这么下去,我会永远困在时间循环里。
所以,我用力地掐了下他腰上的肉,以示警告。高登猛地一个刹车,飘来一句“你好烦”。
我们因此错过了那辆公交车。
它在拐角处消失,随后在公交站牌停靠,等我们再次追上的时候,王小荔已经不见了——
我张开双臂拦住了公交车,跑上车去,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四处遥望,透过车窗,看到王小荔的身影在地铁站口一闪而下。
“地铁口!给我追!拦住那个臭崽子!”
我撒泼地拉着高登往地铁口下跑去,在售票机前胡乱地塞进我裤袋里的硬币取了地铁票,绷紧声带命令他:“分头找!往死里找!”
高登不为所动:“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找他干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为什么,每一个失踪的人都是用来找的啊!”
“我只是载你来而已,他失不失踪又不关我什么事。”
“呀!跟你说不清!说不通!我头痛!”我将票塞到他手里,忍住即将爆炸的太阳穴,无暇顾及地丢下他,朝安检门游了进去。
地铁站里人头攒动,我四处呼唤和游荡,终于在站台处看到了在轨道对面的不起眼的王小荔。
“王小荔!”我们隔着轨道相望,“你给我站住,再走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珂珂,你别劝我了,我不想回去。”王小荔形单影只,全身上下只有一个书包。
我感到诧异,一个背包的天涯到底能走多远,以及,一个背包的梦想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
“对不起!我之前没发现你心情不好,我感到很抱歉,王小荔,咱们回家吧。”我鼻子一酸。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我必须要去!”
“是梦想吗?”我问道,是你的梦想吗。
“是啊。”他听到这个词,这两个字,灿烂地笑了一下,踌躇满志的样子。
“你跟你爸爸说了吗?你打算不辞而别吗?你怎么这么残忍!”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又生气又充斥着亏欠。
“我爸根本就不理解我,他只在乎我的成绩,其他什么都不在乎,他骂我是混蛋,我知道我是混蛋啊,但其实他也是混蛋。”
王小荔说出这番话,我心痛了。
大概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吧。在我们的青春里,我们会知道自己是混蛋,但成年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也是混蛋。
就在这个时候,轨道上的风灌了进来,地铁要进站了。我慌乱地阻止他,如鲠在喉:“你回来,再跟我商量下。”
“来不及了。”
地铁驰进来了,高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对面的站台,悠悠地站在了王小荔的身后。
我喜出望外地呼喊道,拦住他!快阻止他!
“嘀嘀嘀。”
地铁将我的视线掩盖的最后一刻,王小荔朝我大喊了一声:“珂珂,我要去实现我的梦想了,你要为我高兴。”之后,便是开门声,关门声,然后地铁在我面前呼啸而过。
该死的高登站在对面站台,一脸不在状态地跟我摊手。
“你放他走了?你真是明知故犯啊,小乖乖。”是的,因为我无法骂王八蛋,所以我只能骂别人小乖乖。
他慵懒地摇了摇他捡到的传单,说:“是的,我放他去发财了。今天是现场报名和预赛的最后一天。”
“什么比赛?”
“电竞。”
“哈?”我孤陋寡闻,“电竞也能赚钱?”
高登朝我吐了一句话,只有五个字,白痴小乖乖。
2
早知道我就应该按捺住自己,不应该随随便便骂人,如今才不至于被他抓住了尾巴,像是养成了口头禅,动不动就挑衅意味地故意在话里呼唤我“白痴小乖乖”。
出了地铁口之后,我用身上仅剩的几枚硬币给熙可蓝打了一通电话,告诉她我们已经得悉了王小荔的去向,让她通知大家停止搜寻活动。高登倚在电话亭外,皮笑肉不笑地问我——
“打完电话了吗,白痴小乖乖。”
我没打算理他,独自朝前走去,他吹着口哨跟在我身后:“等下我,白痴小乖乖。”
等我们到了摩托车停放处,他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拧了一下,随即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声,糟糕。
“怎么了?”我问。
“你身上带钱和手机了吗?白痴小乖乖。”他如此恬不知耻地揪住我的把柄不放,竟然还能像没事人一样,脸上毫无波澜。
“这位同学你可以适可而止了吗?”我怒发冲冠。
他笑了。没有声音,十分含蓄。
“呵呵。”我笑里藏刀地望着他,“我还有两块钱。”
“摩托没油了。我什么都没带。”
“什么意思?”
面对我的拷问,这次他十分坦率地选择直面问题,并且言简意赅,把“小乖乖”三个字都免了——
“意思是,我们被困在这里了。白痴。”
于是,在本应该充满了希望与生机的一个春意盎然的下午,我和高登坐在市区广场上的喷水池边,望着熙攘的景象了无生趣。
“都怪我,是我硬把你拖来,拖累了你。”我发着呆,顺便找点话题。
“是的。”他没有客气。
“来,我慷慨地给你两块钱,你拿去加油吧!”我继续搭腔,他眉头紧锁,半晌了才说——我们得凑钱去加油。
在我跟皮条客一样跟路人低头哈腰地借了一通钱,又被别人当成骗子之后,我们一分钱都没有凑到,于是他又眉头紧锁,自认机智地改变了目标说——我们得赚钱去加油。
可是该怎么赚?
万般无奈之下,我听着广场上的音乐灵机一动:“虽然不太符合你的大哥身份,但我弱弱地问一声,你会乐器吗?咱们可以去借乐器,路边卖艺!”
“会。”他点头。
真是万万没想到!
“真的?”我惊喜得合不拢嘴,脑海中立马出现了一幅高登在路边弹唱吉他的画面,瞬间对他刮目相看。
“也不算是乐器,比较轻,小时候学过一些。”他很平静,只有下巴微扬,我猜他有点得意和骄傲的意思。
比较轻的乐器?莫非是小提琴?
我脑海中立即闪现了他在夕阳下的剪影,一想起他在路边拉小提琴,加上大长腿,简直是一副气质爆表的美好画面,钦慕之心油然而生。
“你等我,我去借乐器。”他吩咐。
“好。”
我坐在喷水池边,弓着背,双手乖巧地捧着下巴,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又满怀期待地直起腰来,踢了踢地上的小碎石。
十分钟后,高登走路带风,在绚烂的日光中停到了我面前,手里拎着一把……二胡。
“……”我五味杂陈地盯着那把二胡。
“怎么了?”他问。
我说没什么,他追问道一定有什么事,我说真的没什么事。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他一通逼问,最后用浑厚的嗓音说,“来吧。”
于是,几分钟后,广场上响起了一首脍炙人口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
高登挺着腰背,坐在石凳上,手法娴熟地把玩着二胡,脑袋跟着节奏而摇晃着,好一番人声和谐的繁荣景象。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甚为精神抖擞且不为人知的一面,感觉自己被灌了迷魂汤。
“燥起来。”他给我使了使眼色,我一个激灵,马上捧着翻倒过来的安全帽,吆喝乞讨。
“帅哥拉二胡,快来看美少年拉二胡,支持青少年募资行动!”我拍打着安全帽的边缘,像是天生的乞讨好手,“赏一块,赏一块,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赏一块!”
一曲完毕,高登用力收尾,手指勾着琴杆,缓冲一拉,随后闭着眼睛,手指停在半空中。几秒钟过去了,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今天为了你,我放弃了大哥的尊严。”他仍然禁闭双眼。
“真是难为你了。”
我脸皮颤了颤,跟他对视了一眼,随即我们“噗嗤”一下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真是又独特又幸福又丢脸的人生体验呀。
不知道拉了多久,看客渐渐多了起来,纷纷朝安全帽里投钱。毋庸置疑,看客都是清一色的女孩,难怪说现在是颜值经济的时代,这哪是卖艺,明显是卖脸,出卖男色嘛。
“没有手机,不然我们搞个直播,分分钟赚够油钱。”我得意洋洋。
他没理我,埋头苦干。
隔壁的乞丐叔叔被我们抢走了生意,一怒之下,提着他的二胡就来砸场,坐在我们旁边,眼神凶狠起来,开始一通硬拉。
一时间,傍晚的广场上,二胡二重奏此起彼伏,两人你来我往,龙争虎斗。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对着我们拍了一张拍立得,高登瞬间恢复了大哥本性,放下二胡,指着她怒吼:“你干什么!谁让你拍照!”
高登撸起袖管,气冲冲地朝她走了过去,一副要干架的架势,女孩儿瞬间魂飞魄散。我赶紧挡在他们中间,劝和了半天,女孩将拍立得送给我,溜之前酸话连篇——
“我劝你分了吧,人帅有什么用,你男朋友有家暴倾向!”
我紧紧地揪住高登的手肘,问他说,你干什么呢,没事发什么臭脾气。高登气不过,还想追上去,说,我让她把照片删了而已,又没想对她怎样。
我连忙阻止,嘿,原来是要面子。
“看钱够了没有!”他生起气来,没完没了。
我如同青楼老鸨一张一张地数了数钱,绰绰有余,嘚瑟地将头点得像鸡啄米:“够了,够了。”
“我脸快被丢光了!赶快走!”他抱怨道。
“脸变得真快,给你施展才艺的机会还不好好珍惜,明明拉得挺欢啊,一时半会儿忘记了自己是大哥了吧,突然这么要面子。”我故意揶揄他。
“走不走!白痴小乖乖!”他凶道。
“走。”
“把照片给我看一下。”他想起什么。
“不要。”
“今天这事你要是敢说出去,今天这照片你要是敢被别人看到,我跟你没完!”他气得脸蛋红润,不自觉地微嘟着嘴,甚是可爱,我觉得好笑,更不愿意提醒,而是慢慢欣赏。
稍后我们便收拾摊位,完美收官,待到高登去给摩托加油时,夜幕已经降临许久了。
3
我在加油站附近闲逛,经过一家电器店的橱窗,余光中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停驻片刻,定睛一看,橱窗屏幕上正转播着一档竞技节目,此时的镜头里正是王小荔。
我错愕片刻,听到主持人说——
“今晚预赛最后一名参赛选手,刚下动车便马不停蹄前跑来报名的高中生,王小荔!王小荔,作为最后一名预赛选手,你对现场的比赛有信心吗?”
我飞奔回加油站,高登刚准备启动摩托,我一屁股坐上摩托:“赶紧回去!我们要让王肃北看到这个光辉时刻!”
“说人话。”
“弱鸡变凤凰,王小荔上电视了!”我将安全帽往脑袋上一套,高登便猛踩马达——
“王小荔,加油啊!”
一路上,我紧张得满手是汗。好不容易挨到了学校,高登取回他的手机,我们转到那个直播频道,已经错过了王小荔的高光时刻。此时主持人将话筒伸到了王小荔嘴边,问道,对于预赛就拿到第一名的好成绩,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对下次的总决赛有什么信心?
“哈?就第一名了?也太快了吧!”我诧异地看着屏幕上的王小荔,因为瘦小,反而很上镜。
他捏着话筒,支支吾吾:“我想跟我爸爸说……”
话毕,视频一暗,一名男子用雄浑的声音说,保护嗓子,请用金嗓子喉片。
——广告时刻?
我恍若垂死病中惊坐起,端起手机,拉着高登就往王肃北的教师寝室楼跑:“要让王肃北听到!”
每个人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实在是太少了,所以对于那些不理解自己孩子的梦想的大人们,我们一有机会,一定要挫挫他们的锐气呀。
我火急火燎,高登却慢吞吞地跟在后头。我顾不上那么多,只能叮嘱他要跟上,随后只管自己往寝室楼上蹦。
我紧攥着手机,敲响了王肃北的房门:“舅舅,舅舅!”
房间里没有反应。与此同时,我听到手机里传来了热烈的掌声——王小荔已经将话讲完了。
结束了?
我沮丧地站在走廊,朝窗户里看,发现王肃北坐在沙发上,正看着电视机里的比赛现场,王小荔正在接过预赛奖杯。
我叩了叩窗户,王肃北回过头来,我发现他眼角挂着两行泪——
“原来,是听到了啊。”
至于王小荔到底说了什么,我已经无从得悉了。后来,我问王小荔到底说了啥,王小荔说没什么,就是一些骂人的话,三言两语的一些心里话。
“三言两语也能把你爸骂哭啊?”
王小荔撇了撇嘴。
也对,当你选择坦然和直率的时候,别说一个人,全世界都有可能为你让步。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所以那么痛苦,是因为不愿意说出心里话。
我想王肃北已经释怀了吧,尽管他打开了门之后,仍然在臭骂王小荔——
“我怎么养了那么一个儿子,我还不如没生过他!没出息的讨债鬼,他就是来讨我的命!”
但他已经释怀了。虽然他仍然嘴硬,但我知道他已经放下了控制王小荔的执念。
——成年人总是这样,永远不知道自己是混蛋,也永远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充满爱的天使。谁叫他们跟我们一样嘴硬,永远不愿意跟自己的孩子服软呢。
真不懂事。
4
“所以舅舅,王小荔是追梦去了,他反抗的人是你,不是高登。高登他们并没有霸凌他,你知道吗?”
在王肃北邀请我进屋时,我开门见山。“所以,别让高登退学,收回成命吧!”
王肃北哭笑不得地双手叉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让你别跟他来往,你还不长耳朵?”
“我让高登来跟你道歉。”
“你舅舅还不是公报私仇的人,你在想什么?这种关系户臭神仙,他是自己要退学的,我可开除不了他!”
“什么?”
“他自己退学了!”
是高登自己的主意?
我扭头望了一眼长长的走廊,那家伙果然没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