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橘黄色的路灯下，高登的影子在校道上被拉得老长。
“高登！”
我朝他追了上去，他气定神闲地转过身来，长腿直立，仍然是双手插袋的招牌动作，微驼背，站在原地等我。
我贪婪地记住这个画面，仿佛想把它永远嵌在记忆里。
我跑到他面前，喘着气，将手机还给他。他伸出手指朝我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喏，今天陪你玩了一天，该结束了。”
“不对。”他顿了顿，“是一学期，不是一天。”
“178。”我虎头虎脑地说。
“嗯？”
“178天，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是178天。”
“呵。”他释怀般，手足无措的样子，“原来都有记啊。”
“听说你要离开了？啥时候！为什么！说来听听！”
高登抬起头，作冥思苦想状：“好像没什么原因。”
“少来！”
我低头四处探寻着，他问我你在干什么，我一言不发地捡起路边的一颗石头，蹲在他鞋边，在鞋的四周画了一个圆圈。
“你到底想干吗？”他憨笑了一声。
“画地为牢，没交代完不准走！”
2
春风习习，树叶声摩挲着发出窸窣的声响，高登定定地望着我片刻，仿佛想把我看透了，又像是最后一次别过。
——“说起来，要感谢你。”
“与我有关？”
“跟你说个好消息，还记得你的初吻吗？在你十岁的时候，那个初吻男孩确实是我。”
此话一出，我静站片刻，脸蛋一会儿凉一会儿滚烫。他似乎看出我汗颜无地，猛地揪住我的手，防止我逃跑。
他抬鞋点点了地面，示意我乖乖听话。“我被困在这了，追不了你了，你别跑，听我说完。”
“怎么回事？”不知为何，我竟有点难以自处。
“你记错了，当时你神志不清，估计也看错了。那天我全家去旅游，我发现有个女孩晕倒了，我救了你，我哥哥当时也在。我们两人围着你，你一定是看混了，我哥哥的大腿有条疤，我没有。至于那个贝壳片，现在细想起来，那时候应该是我哥准备要送给我的，我后来去对比了一下，确实是他小时候的字迹。他刻了我的名字，结果弄丢了，被你捡到。”
我恍然大悟，难怪高登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
“也是在那一天，我哥哥出了车祸。我们在返程途中，因为我执意要吃冰淇淋，在车里闹个不停，我爸胖揍了我一顿，结果失了神，迎面有辆超载的卡车打滑，撞了过来。我哥护着我，进了医院，但没救了。我哥被我害死了。”
我难过地望着他，他稍作停顿，继而又极力控制了情绪——
“我爸开始喝酒应酬不回家，我妈每天哭，两人吵个不停，后来我妈就不见了。大家都说她跟其他男人跑了，去了国外，但我知道她是自己走的，她是扛不住这个家了。我们家因为我散了。我每天活在愧疚里，小时候的那个我，已经死了，不再是我了。这几年，我一直在找我妈，想找到她的下落，到底在哪个国家，我想去把她找回来，想让她知道我长大了，他们可以依靠我了。”
“所以你才一直留级？”
“如果没有留学签，我怕时间根本不够找到我妈。所以我必须知道我妈在哪，我再考过去。”
“现在知道了？”我即着急又心疼。
“知道了。”他按住我的肩膀，灿烂地咧嘴笑了。
我深切地感受到他的快乐和幸福，像是并肩作战那样地，也咧嘴为他笑，为他开心。
太好了。
但世上所有“太好了”的事情背后总有一些不如意的离别或者什么，让人静心下来后才发现，人类的幸福和快乐总是带着瑕疵。
“喂，等等。”我越想越不对劲地挠了挠头，眼神一横，立马后知后觉地跳起来，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别以为说得这么感动我就会放过你，那你后来还跟我置气是怎么回事？说！”
“我……我……”他被我扯得弓下背来，求饶道，“只要一看到你的脸，我就会想起那一天的事，我就巴不得扇死自己，想自行了断！你忍心让我想不开，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无法自拔，最后一了百了吗？你不忍心对不对，所以我才远离你！”
“少给我现场煽情写诗！”我使出锁喉功，“哼，你无法跟过去的自己和解，就要虐我是吗？你就是个自私的无赖！”
他直起身子，脸色一沉，仿佛又陷入哀伤：“是，都是我的错，我自私又无赖，我就是个害人精。”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我……”我慌张地摆摆手，语无伦次，对自己说错的话痛心疾首。
噗嗤——
他偏头偷笑了起来。我这才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你！”这下轮到我脸色一沉，扭捏地半转过身，“哼，你变了！没事就跟别人开玩笑，一点大哥的样子都没有！”
“对不起，我伤害过你，跟你冷战。遇见你之前，我就是随便活着，本来已经要放弃了要找回我妈，你一步步给我力量，也给了我理由。谢谢你。”
“你别这样啊，别煽情啊，更没大哥的样子了！”我受宠若惊，随即转眼一想，笑了笑，“嘿嘿，既然我这么好，你说说我的优点呗，夸一夸我。快说一下！”
我故意凑过去，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他泼了我冷水说，你真好，三好学生那样好。
“学习成绩好，上课不分神，绝不逃课，绝不违纪，十二点必须回寝室，不收任何礼物，平时也不跟我们这些差生瞎混。”他得意地数着。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没劲。”
——“但只有一点不好……”
——“没让我追到你，没让你喜欢上我。”
突然，高登趁其不备地将我抱了起来，我措手不足地尖叫了一声，莫名又迎接了一个公主抱。
我在他怀里，傻愣地盯着他。“高大哥，你要干吗啊？”
“遇见你的意义，是让我变好。”他突然柔情下来，我吓得魂飞魄散。
“我，我也是。”我眨了眨眼睛。
“曾经我给自己画地为牢，走不出来，现在，我想走出来了。这个时刻，是你给我的，我想跟你一起走出去。”
我的心软了，随即疯狂地跳动着。
“准备好，我们要出去咯。”他在我耳边呢喃，我紧张地点点头，随即他抱着我，抬起脚，缓慢地朝地上的那个圆圈踏了出去——
嗒。
那一刻，我像是听见了雪花落地的声音，雨滴落叶的声音。那么轻，又那么重。
那一刻，我眩晕地闭上了双眼。而他，抱着我站在了另一个闪光又温柔的世界里。
3
“我要走了。”
“高登，我们还是朋友吗？”
“……”
“还是朋友吗？”
“想听真话吗？”
“嗯。”
“不是，从来都不是。从来都不是朋友。没把你当成朋友，因为……”
4
那天晚上，明明在分别时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结果才过去了几分钟，我走在路上，胸膛却莫名地像被搬空了。
一定是离别的滋味。不舍又带着恨意，我以为朵莉已经让我尝到了这种滋味，没想到在高登上，又再次体会到了。
什么嘛，自己一个人做的决定，决绝得很，却是愉悦地跟我诉说的。我们也是愉悦地分开的。
感觉缺少了什么，所以心才会那么空。
我觉得这种无助时刻，还是得借助成人的力量——于是，我到电话亭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爸爸接听的，弟弟也在话筒背后聒噪，听着心情好了大半。最后，当然还是王锦斓女士跟我唠嗑。
“妈，有个朋友要跟我离别了，可能永远也见不上面了。之前我心情好好的，为什么现在又突然想哭，我该怎么办呀？”我决定听下老人言。
姜还是老的辣，她一听，马上套我话说：“这样啊，没事，有什么烦恼跟妈妈说说。男的女的？”
哼，都是套路。
我顿了一下，说：“女的。”
“这样啊，男的女的都一样。人的相遇最终都是用来离别的，人的青春也是用来离别的，人在青春里的相遇就更是用来离别的了。只要好好告别，把没说的话说完，不要留下遗憾就好。”
我“嗯”了一声，挂完电话，心里似乎笃定——我们欢笑阔别，算是没有遗憾吧。
两天后，是高登启程的日子，也正是高考剩最后一百天的日子。当天，侨中按例举行一年一度的高考冲刺动员大会，一整个上午都放了假，而各班的学生代表则被老师们集合，进行最后的演讲准备。
听说，子弹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拥护着高登，启程去了飞机场。场面令人匪夷所思。甚至还有许多女生前去送行，玫瑰花和信件塞满了计程车，更有人洒泪话别，与自己暗恋的梦中情人长辞。
“这个画面有点不太吉利的样子。”听颜翼辰的转述，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条十里长街，“不吉利啊不吉利。”
“你不去送送吗？”颜翼辰拿着演讲稿。
“有什么好送的，我问过他了，他说不用送。”
——早在之前我就领到了任务，这次作为年级代表，我得负责在动员大会上抛热血，洒头颅。
这是每年动员大会至关重要的一环，得让全场沸腾起来。为此，我已经被王肃北强迫演讲二十遍了，每天都恨不得把咽炎片当饭吃。
“许仙都要去雷峰塔了，白素贞不去送送？”颜翼辰故作震惊，用手指挂在自己的眼角，掉下两行“泪”，“天意弄人呐，唉，你很棒棒哦，蛇蝎心肠的绝情女孩。”
“我很生气，他说我们不是朋友。”我原本想提起高登最后跟我说的那段话，但最后终究没有说出口。
其实我心里害怕着，甚至有点无助。昨晚一夜未眠，从早上到现在更是六神无主。
心里一直有股情绪，如同海水般，慢慢地，一点点地从心脏的角落里溢了出来。越临近高登起飞的时间，那股液体就越来越满。
但我分辨不出那股情绪究竟是什么。
到了下午三点钟，动员大会正式开始，我的耳蜗、眼睛乃至四肢几乎都被那股情绪给填满了。
全校一千多人再次聚集在操场上，校长老生常谈，慷慨激昂。我跟一群班代表排成一排，站在校长身后，犹如行尸走肉。
我看了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高登的飞机就要起飞了。
“青春在于奋斗，我们要挥洒我们的汗水，留下无憾的岁月！只有奋斗，才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校长声贝高亢，勇猛地高举起了他的拳头，随即在空中击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而我被海水淹没了。
校长的话给了我当头一棒，“无憾”与“更好的自己”让我醍醐灌顶，原来塞满我心头的情绪，其实就是——
遗憾。
本以为无憾了，其实还是有憾。
我回想起高登那晚的告别，他说，我们不是朋友——“因为……你不够好。”他结尾时说。
如果我足够好，我们可能在一起过，他也会知道我喜欢他过。
所以，没能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是遗憾啊。
5
告白吧！
我握紧拳头，怔怔地站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人群。“丁文珂，你干吗！”颜翼辰杵在班级代表人群中，在我路过时劝阻道。
我径直地跑下台去，颜翼辰见状跟了过来，掷地有声：“我上午跟你开玩笑的，你知道你走不了的吧？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
“我不管，我要去。”我一时被冲动冲昏了头脑：“之前失败了，这次不行，没机会了，他要走了！”
“你今天是年级代表，你逃不了！”颜翼辰也为我着急。
这时候，王肃北一脸慌张地朝这边跑来，我拂开颜翼辰的手，撒腿就跑。王肃北便带着几个人在我身后追了上来。
我还没跑到校门口，王肃北一把扯过我的手臂，我正想抵抗，时光便倒流了。
我重新站在了那群人中。
这次，我站了出来，没走几步，颜翼辰便未雨绸缪地挡在了我面前，他说：“别白费力气了，回去吧。”
“为什么我不可以？”我突然感到难过，紧咬着下嘴唇，几乎要把它咬出血来。
“丁文珂，你失控了。”颜翼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不管多少遍，我都要做到！”
说完，我赌气地跑了出去，可是没过多久，我便又回到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