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曾沛从人群背后走出,他们纷纷让开一条路,让曾沛通过,且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来看这当朝大学士还要不要他的名节了。
什么名节不名节的,曾沛倒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单纯的愤怒。在来的时候,他就在想,晏泞为何会写这样的文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本来他想私下质问晏泞,这到底是什么回事的,但看到了、听到了晏泞在与晏毓对峙时候所说的一番嚣张的言语,他打消了所有出于对晏泞的关怀所给出的借口,顿时怒不可遏。
曾沛目视着晏泞,一步步坚毅有力的步伐踏上柳府门阶,来至晏泞面前,指着手上的誊抄本,气急败坏地道:“晏泞,老夫问你,这篇文章是怎么回事?”
从曾沛出现的那一刻起,晏泞的脸色就遭逢大变,绷紧了全身。他一直担心这一刻来临,也害怕这一刻来临,因为他不知该如何来面对,但真的到来了之后,他反而有了一丝从容,尽管这丝从容是那么不堪一击。他行了一个礼,“学生拜见老师。”
“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曾沛几乎就愤怒地吼出,“你可知你自己在写什么?”
“知道,学生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
“什么叫事实而已,这分明是文过饰非。”曾沛气得咳嗽,“你说,是谁指示你的,你是不是受了谁的胁迫?”
“学生没有受任何人的胁迫。人各有所言,岂能一一悦耳?”
“你这是欺师灭祖!”
“学生不觉得这是欺师灭祖。人各有志,如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好一个人各有志!”曾沛以一种痛心疾首的目光望着晏泞,“《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 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晏泞不想在大庭广众下与老师辩论什么,他很是清楚曾沛的脾性,保不定在书生气之下,说出一些反累自身的话来。所以,为了曾沛着想,劝道:“老师,外头冷,有什么话,到里面再说。”
柳辅亦知曾沛脾性,亦担心其言必有失,故而上前劝道:“曾叔,先进府······”
曾沛抬手止住了柳辅的话,“身冷好过心冷。在这里,你对着天下读书人,收回那篇文章说的话,老师念你少不更事,不会计较你这一次。”
晏泞不语,转身走进柳府门馆。
见状,曾沛又急又气,追入柳府,贴近晏泞面前,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道:“晏泞,你糊涂啊,申氏目无纲纪,已为天下人所诟病,你怎么能为他说话,难道你真的要拜入其门庭,自毁名声与前程,惹天下读书人口诛笔伐,落得千夫所指的下场不成!?”
见到老师又急又气,以至于哮喘不断,满脸通红之苦状,晏泞心生不忍,纵有千般不忍,为了昭雪旧案,都不得不忍。他颤抖着被细雪飘飘冻得发紫的双唇,指着柳府外面,压着声音道:“老师,你看看外面这些结党文人······世家对我恨之入骨,我这个官位,都是申相争取得来,现在说什么撇清关系,不要自毁前程,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曾沛透着不可置信的眼神,他怔愣了,看着这个先前还尊师孝顺的得意弟子,在短短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让他感到陌生且心寒的人,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难道你读过的圣贤书,都丢了吗?”
“方才老师问,学生是不是受了谁的胁迫,学生说没有,这是真话。学生说有,是他们那些衣冠楚楚的人胁迫了我,这也是真话。絜矩之道虽好,但却难为。老师,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我如何不管?你是我唯一弟子,我是你老师,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受尽天下读书人唾骂?”曾沛一通责骂,不断地喘着气,又低下声来,苦口婆心道:“再听老师一句话,对着天下人澄清一下,说是你酒后胡言,不是你心里话。这样,或许还能挽回些许,老师这是为了你的名节打算哪!”
见曾沛急得都掉泪了,晏泞颤抖着眼睑,心里头亦不好受,但不得不坚韧心肠,“老师,你觉得这些人,会放过我?开弓没有回头箭。对不起,老师,请恕学生没有这么伟大,做不到白白挨打,学生不想做砧板上的鱼肉。”
闻言,曾沛踉跄地倒退了几步,心如满天白雪那般凄凉。出到府外,他双眼饱含痛苦和遗憾之色深深凝望了晏泞一眼,“但愿,你不要后悔!”言讫,即转身穿过一众人群,没有再上马车,而是步履蹒跚地慢行着,驼着腰杆和带着一身失落与细雪,消失在天街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