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的荒谬,不能成为驳斥它存在的论据。相反,这恰恰是它存在的条件。
——德国哲学家尼采
2021年6月,民政局门口烈日当头,舒蜜没抹防晒霜,脸颊有点刺痛。
她打开一把黑色暗纹菱格遮阳伞,朝黎一珺走去。
“黑眼圈不轻啊,又熬夜了?”黎一珺也热,单手扯开领带,眯眼看舒蜜。
“没办法,这家公司实习生很多,竞争激烈,不努力就过不了实习期。”
舒蜜在他面前站定,右脚向后翘起,用高跟鞋鞋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戳地面。
黎一珺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敞开衣领透气:“户口本呢?”
“放心。”舒蜜把遮阳伞搁在肩头,低头打开斜挎包翻找,突然,她脸色一变。
黎一珺觉察到异样,动作一顿:“怎么了?”
“不见了!”舒蜜把遮阳伞塞到黎一珺怀里,疯狂翻找挎包。
黎一珺握紧遮阳伞,伞倾斜着,把舒蜜罩得严严实实,他自己却在暴晒。
“想起来了!我的户口本和工作资料一起落在出租车上了!”舒蜜懊恼地拍自己的脸,“我的天,为什么我年纪不小了还丢三落四?”
黎一珺拍拍她肩膀安慰道:“不是网约车吗?那你记得车牌号或者有发票吗?”
舒蜜急得满头大汗,摇摇头。
“那边就是派出所,去调监控看下车牌号,再和出租车公司联系。”
关键时刻,黎一珺总是比舒蜜镇定,他拉着她往派出所走,帮她撑了一路的伞。
派出所值班民警听黎一珺说完后就去查监控,舒蜜和黎一珺坐在外面等。
“别怪自己了,肯定能找到。”黎一珺揉了揉舒蜜的头发。
舒蜜推开他的手:“发型都被你弄乱了!”
派出所的冷气很强,黎一珺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舒蜜肩头。
“对了,我换了一个调光师做后期,画面风格写实为主,不要之前的艳丽。”
舒蜜掏出手机,把调色镜头对比照片展示给黎一珺看。
第一张是婚礼上舒蜜和裴巡交换戒指的照片。
调光后四周光线被压暗,人物的脸部做了补光,变为视觉中心,有油画质感。
“一般爱情片段的色彩处理都会比较艳丽吧?”黎一珺滑动手机屏幕。
“但咱们这个公益宣传片是在爱情外衣的包裹下,聚集成长的主题,扎根现实主义。”
黎一珺点头:“所以用淡雅、自然的色彩风格来辅助主题的表达?”
“聪明!”舒蜜整理了一下被黎一珺弄乱的头发,“话说你和裴巡的演技真不错。”
黎一珺笑:“你妈才是演技派,竟然真的哭得稀里哗啦的。”
一辆银灰色奔驰停在民政局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一双黑色牛津鞋。
白色衬衫领口点缀了整齐细小的铆钉,裴巡单手系上西装下面的扣子。
寸头、墨镜,下颌线凌厉,薄唇紧抿。
他修长的手指握住手机,发了一条微信到三人微信群里:“我到了。”
2016年7月,鸭跖草色的蓝天,夕阳璀璨,不可久望。
太阳像个咸蛋黄,还是流心的,泼洒上舒蜜、黎一珺和裴巡的身影。
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停在家门口,裴巡跳下车,黎一珺拉住裴巡的胳膊。
“别走啊,都到我家门口了,去我家吃晚饭,反正你回家也是吃泡面。”
舒蜜锁自行车:“他一个人住?他爸妈呢?”
黎一珺瞪了舒蜜一眼:“不要随便问别人的隐私,很没礼貌。”
舒蜜愣住时,裴巡已经迈开大长腿,跟黎一珺走向他家。
“居然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小混混凶我?”舒蜜又气愤又委屈。
她用力踹了黎一珺的自行车一脚,把他的车踹倒,然后冲进黎一珺家里。
“叔叔阿姨好。”裴巡摘下棒球帽,跟黎父黎母打招呼。
舒蜜瞠目结舌。装得这么乖巧?一副人畜无害的温润少年模样,奥斯卡影帝。
黎父笑:“欢迎欢迎,来,洗手吃饭。”
黎母正端菜上桌:“小舒蜜也来啦?”
黎一珺和裴巡站在洗手池前,舒蜜径直插进两人之间,打开水龙头洗手。
她把水龙头开得很大,水声哗啦啦,洗手动作也大,溅了黎一珺和裴巡一脸的水。
“急什么?要饿死了?”黎一珺扯下毛巾擦了把脸,再把毛巾递给裴巡。
有黎父黎母在,裴巡抿唇未语,慢慢地用同一条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
黎一珺拿回毛巾,转身抓住舒蜜湿漉漉的手,用毛巾擦拭她的手心手背,舒蜜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
餐桌上,黎母给舒蜜夹菜:“来来来,小舒蜜,阿姨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谢谢阿姨。”舒蜜碗里都是菜。
裴巡伸出筷子要夹一块红烧鱼,舒蜜眼明手快,抢过那块鱼塞嘴里。
裴巡瞥了舒蜜一眼,要夹一根豆角,舒蜜的筷子只快了一秒,抢了豆角。
嘴里还有鱼,她就把豆角塞进去,接下来,又抢了裴巡要夹的豆腐、炒蛋。
埋头狂吃的黎一珺觉察到异样:“你就饿成这样了?”
舒蜜的嘴巴被菜塞得满满当当,没办法说话。
黎一珺无奈地放下筷子:“慢点慢点,别噎着。”他去给舒蜜倒水。
舒蜜咀嚼了一口,突然喉咙一痛,她咳嗽一声,黎一珺慌忙拿杯子去接。
她把嘴里的菜全吐了出来,咽口水时才发现舌根卡了一根鱼刺,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黎父黎母都慌了神,黎一珺气得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这么大人还被鱼刺卡住!”
裴巡一脸冷漠,从容地喝汤。
舒蜜伸手捂住喉咙,拼命咳嗽,却没办法把细小的鱼刺咳出来。
黎一珺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对着舒蜜的嘴:“张开嘴,伸出舌头。”
舒蜜拼命张大嘴巴。
“看到了,扎舌根里头了。”黎一珺起身跑去拿镊子,“你别动,我帮你夹出来。”
裴巡放下筷子,挑眉看黎一珺:“你还会这个?”
“她经常被鱼刺卡到,每次都是我帮她弄出来的。”黎一珺用手托住舒蜜的下巴。
失败了好几次,因为一碰到舒蜜的舌根,她就本能地想吐。
“没关系,别怕,相信我。”黎一珺目光坚定,声音温柔,抚摸着舒蜜的头发。
舒蜜眼里噙着泪水,可怜兮兮地看着黎一珺,重重地点头。
裴巡以手托腮,静静地望着黎一珺和舒蜜。
最后一次,黎一珺屏住呼吸,飞快地夹出那根刺,舌根立刻渗出血珠。
舒蜜疼得眉毛都拧在一起了。
黎一珺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瞪舒蜜:“以后吃鱼,我先帮你挑出刺!”
吃完饭,黎母切了西瓜端到客厅茶几上。
黎一珺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吃不下了。巡哥走,去我卧室开黑。”
舒蜜拦住他们:“在客厅玩不行啊?”
“卧室网好,”黎一珺推着舒蜜到沙发上坐下,“你追你的肖奈大神吧。”
电视上正在播《微微一笑很倾城》,是舒蜜在追的剧,可此刻她没心情。
裴巡和黎一珺进了卧室,舒蜜不爽地啃完一块西瓜,越想越气,走向卧室。
上次是阮芯晴突然跳出来,这次是裴巡赖着不走,每次她试图告白都有拦路虎。
这次她豁出去了!就算裴巡在场,她也要表白,再拖下去她要炸了!
卧室门半开着,舒蜜蹑手蹑脚地走近,里面传来黎一珺的声音。
“巡哥你别误会,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
舒蜜脚步骤停,手掌轻轻搭在门框上,屏住呼吸,侧耳偷听。
裴巡向来惜字如金,只轻轻吐出一个字:“哦?”
黎一珺的声音很快响起:“我一直把她当妹妹。”
舒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高中那帮损友天天开我和她的玩笑,我都懒得解释了,我和她就是兄妹。”黎一珺顿了顿,继续说,“简单来说,就是太熟了,下不了手。”
他平静的叙述却在舒蜜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她按住门框的手指指尖发白。
“那帮损友居然还说,我不下手的话,她可能很快就被别人抢走了。”
黎一珺说着说着居然笑了起来。
“我怕什么?是我的,别人怎么抢也抢不走;不是我的,我怎么留也留不住。”
舒蜜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浇了一个透心凉。
身后传来黎母的脚步声,舒蜜回过神来,慌忙转身,落荒而逃。
翌日上午九点半,舒母检查了一下紫砂锅里的杂粮粥,拿起钥匙准备出门。
“小珺来啦?来得正好,我家那个懒猪还在睡觉,你帮阿姨叫醒她。”
黎一珺站直,敬了个礼:“遵命!”
舒母笑嘻嘻地去买菜了。黎一珺走到舒蜜卧室门口,扭动门把手。
门没打开。他低头,一边扭动门把手一边用肩膀撞门,依然没打开。
“你锁门了?”黎一珺啪啪啪地敲门,“快起来,带你去海边游泳!”
卧室里没动静。
黎一珺扬起声调:“你是不是不想和巡哥一起?这次咱俩去行不行?”
里面终于传来舒蜜冰冷的声音:“我要学习了。”
黎一珺用手扶着门,皱眉想了想说:“那我辅导你吧,像高三那样。”
“不用了,”舒蜜始终没开门,“我终究要一个人去复读的。”
黎一珺皱眉,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搭在门上的手渐渐垂了下来。
墙上的吊钟嘀嗒嘀嗒响,不远处电视柜旁边的路由器一闪一闪。
黎一珺垂下浓长的睫毛,目光晦暗,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发出轻轻的叹息。
良久,他额头抵住冰冷的卧室门,声音低沉:“对不起,我没有陪你去复读。”
卧室里没有回复。
舒母忘记关的电风扇还在转着头吹着风,窗帘被吹起,飞舞,又落下。
黎一珺久久地保持着以头抵门的姿势,指尖轻轻地摩挲门上的纹路。
不知过了多久,卧室里终于传来舒蜜不带任何情绪的冷漠声音:“你走吧,享受你美好自由的暑假和大学生活,我要学习了。”
早上八点起床读英语,一张张模拟试卷地做,吃饭都用手机放英语课文。
满脑子函数几何,屏保换成中国地图,看《新闻联播》就想着政治会不会考。
舒蜜扎扎实实地学习了半个月。
黎一珺也没闲着,除了偶尔来骚扰舒蜜,就是和裴巡从铂金打到钻石、星耀、王者。
舒蜜坐在马桶上刷朋友圈,看到黎一珺发的最强王者的截图。
还有一张黎一珺和裴巡的合影。黎一珺笑着竖剪刀手,裴巡则是万年冰山脸。
舒蜜死死盯住裴巡的脸,直到屏幕黑下来。
那天晚上舒蜜一家照常吃晚饭,舒父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走到客厅去接电话,说了几句就没声了。
舒蜜端着碗去看情况,看到爸爸脸色惨白。
在此之前,舒蜜对生老病死并没有多大的感悟,因为年轻,青春无敌,世界亮堂堂,可就在那个寂静的夏夜,她猝然听闻奶奶去世的消息。
舒父伸手扶住墙,踉踉跄跄地背靠向墙,身体缓缓地滑了下去,直挺挺地坐到地上。
舒蜜一家连夜坐火车回老家。摇晃的车厢里,舒蜜趴在小桌板上睡着了。
老井,古树,家狗,斑驳的石板路,村子里的小桥还在,只是没了流水。
刚下过一场雨,花生地里有星星点点的花开了。
大家都在哭,唯独舒蜜面无表情,一脸冷静。
有人背后嚼舌根:“那孩子怎么不哭?她上小学之前都是她奶奶在带。”
农村的习俗要披麻戴孝,舒蜜穿着白色的粗麻寿衣,头戴白麻布,跪在奶奶灵前。
“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身子。”舒母一口一口喂舒父喝粥。
有腰间系着白布的亲人过来喊:“舒蜜,有人来看你了。”
舒蜜拍了拍寿衣膝盖上的灰,走到灵堂外。
黎一珺和裴巡穿着一身黑,站在大槐树下。
槐树上挂满了密密匝匝的嫩黄色,繁星一般细碎的小花闪烁在枝繁叶茂中。
蝉声聒噪,光从叶的罅隙中千丝万缕地抖落,两个少年与光融为一体。
舒蜜缓缓地眯起眼。
裴巡难得没戴棒球帽,高高瘦瘦,板寸头。黎一珺凌乱的头发上挂着片嫩绿的槐叶。
舒蜜原本一直在生黎一珺的气,此刻她平静地望着他,眸中渐渐氤氲起来。
除却生死,其余哪一件不是小事?
黎一珺瞥见灵堂前一身孝衣的舒蜜,立刻迈步上前,一把抓住舒蜜的胳膊。
“你还好吗?”他眸中涌动着疼惜的情愫,声音略微沙哑。
舒蜜并未回答,只是深深地望着他。
这几天送葬、守灵、照顾爸爸、安慰妈妈等带来的疲累和痛苦瞬间全部涌上心头。
她蓦然鼻酸,强忍泪水点点头。
“别逞强了。”黎一珺目光一闪,手上青筋暴起,猛地把舒蜜拉入自己怀里。
舒蜜把脸埋在黎一珺胸口,眼泪终于簌簌落下。
奶奶去世后,她一直没有哭,并不是因为她不悲伤,她只是找不到一个肩膀。
他来了,终于来了。她无声地抽泣,泪水瞬间浸湿他的衣襟。
黎一珺紧紧地抱住她,灼热的胸口贴着她冰冷的脸,他的嗓音低沉坚定。
“别难过,你还有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舒蜜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她蜷在他温暖的怀里,重重地点点头。
裴巡依然立于树下,垂眸望着相拥的两人。
一阵风过,飘落的黄槐花像翩跹飞舞的蝴蝶,落在三人的发上、颈间。
远处青山如黛,那些夜里会流萤弥漫的山谷,缓缓腾起缥缈的云雾。
2018年舒蜜大一的暑假。高铁站自助取票机前人声鼎沸,黎一珺摊开两只手:“你俩的身份证。”
小站不能刷身份证进站,必须取票。裴巡修长的手指夹着身份证递过去。
黎一珺把三人的身份证叠在一起,一张张取票。
裴巡的视线淡淡地落在两张身份证上。
舒蜜,出生于1998年8月27日。地址:福建省厦门市海沧区东珠城1栋101。
黎一珺,出生于1998年8月27日。地址:福建省厦门市海沧区东珠城1栋102。
两人的身份证号码前面一模一样,只有最后两个尾数不同。
身份证上的照片,两人穿着同款校服,表情一致,叠在一起像结婚照。
不知为何,这两张身份证,裴巡难得耐心地看了许久。
“巡哥你的票!”黎一珺转头,“你在看什么?哦,我和她一起去户政中心办的。”
他把裴巡的身份证和车票递过去,再伸手拍了下舒蜜的脑袋。
“你的身份证和票我替你保管啊!省得你弄丢了,上不去车!”
二等座车厢,他们刚好买了三人一排的座位,裴巡先选了靠窗的位置。
黎一珺坐在中间,舒蜜坐在靠过道的座椅上。
下午两点左右,乘客们大多数饭饱酒足、昏昏欲睡,车厢内已经算安静的了,可裴巡一落座就戴上降噪耳塞和黑色眼罩,把座椅向后调,合眼假寐。
“昨晚我和巡哥打了一通宵《英雄联盟》。”黎一珺轻声跟舒蜜解释了一句。
他从包里翻出一条薄毛毯,转身给裴巡盖上,动作很轻。
舒蜜刚想说话,黎一珺转过脸,竖起食指靠近薄唇,声音压得更低了。
“嘘,别吵醒他,咱们戴耳机看电影吧。”
车厢内冷气很足,舒蜜抱着自己赤裸的手臂,噘嘴:“我也冷。”
“就一条毛毯。”黎一珺并未犹豫,脱下自己的衬衫,只穿一件篮球背心。
舒蜜不忍心看他光着膀子,推开他的手:“还是你穿吧。”
黎一珺不由分说地用他大大的衬衫把她包裹起来:“乖。”
衬衫犹带他的体温,舒蜜低头埋进领口,深呼吸一口,肺里充满了他身上的味道。
下一秒,黎一珺把一个耳机塞进她左耳,白色耳机线的另一端塞在他右耳里。
手机屏幕上开始播放《阿甘正传》。这部经典电影,他们百看不厌。
黎一珺长臂搭在舒蜜的肩膀上,他伸手把她的脑袋压到他的右肩上。
舒蜜枕着他的肩膀,唇角上扬,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看了一个多小时,屏幕上珍妮脱光了衣服,诱惑阿甘。
舒蜜咽了口口水,感觉体内一股燥热,酥酥麻麻发痒,她侧头去看黎一珺。
他竟然睡着了。
少年鼻尖微翘,唇角轻抿,肌肤泛着光,浓密的长睫恍若蝴蝶的羽翼。
舒蜜定定地望着他的睡颜,一颗心融化成一池春水。
车厢里传来婴儿的哭闹声和家长哄孩子的声音,可舒蜜浑然不觉。
乘务员推着售货车从过道上走过,别的座位上有人吆喝着要买新鲜的葡萄。
没人注意到这边。
舒蜜缓缓探身凑近黎一珺,贪婪地望着他两片薄唇,唇珠盈盈,饱满撩人。
她的眸色越来越深,灼热的呼吸喷上黎一珺的脸颊。
他没醒,她继续凑近。五厘米,三厘米,两人鼻尖压着鼻尖,呼吸交缠。
睡梦中的黎一珺薄唇微微张开,舒蜜的唇颤抖起来。
她的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腔,忍不住闭上双眼。
只差一点点了,四片悸动的唇。
舒蜜在心里默默倒数:三,二,一。
倏忽,一声嗤笑传来,刺痛了她的耳膜。舒蜜浑身一抖,猛地睁开眼。
裴巡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剑眉深目,唇角微勾,用讥讽的目光睨着她。
舒蜜连耳郭都染上绯色,慌忙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懊恼地皱眉,咬了咬唇,为了掩饰羞涩而怒视着裴巡。
“乘客您好,欢迎您乘坐本次列车……”车内广播声骤然响起。
黎一珺终于被吵醒,揉揉眼,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舒蜜:“越战结束了吗?”
“珍妮都死了!”舒蜜瞪了黎一珺一眼,起身脱下他的衬衫,“我去卫生间。”
等她离开座位,黎一珺转头看向裴巡:“巡哥醒早了吧?还有半小时才到。”
裴巡把毛毯递给黎一珺,意味深长地挑眉:“不,刚好。”
窗外夜色如泼墨,窗内书桌上亮着橘黄色的台灯,闹钟显示是晚上九点半。
复读班微信群有新消息,是班主任发的语音,舒蜜点开。
“8月12日开学,开学第一天全校月考,大家收收心好好复习。”
下面有同学问:“老师,复读有体育课和音乐课吗?”
很快微信群被一行字刷屏了:“年轻人别做梦了。”
班主任又发了一条:“你们每人都准备一张2017年高考倒计时表。”
舒蜜拉开抽屉,拿出准备复读时黎一珺给她下载打印好的倒计时表。
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淌着水,水珠啪嗒一声掉到表格上,晕染开来。
空白的表格右上角有黎一珺画的傻兮兮的笑脸,还有他手写的一句话:“稳住!我们能赢!”
这句来自《王者荣耀》的台词让舒蜜嘴角勾起。
黎一珺的正楷写得很漂亮,铁画银钩、遒劲有力,光看字就令人怦然心动。
舒蜜怔怔地望着那行字,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太不甘心了。所以等明年6月高考结束,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向他告白。
这张高考倒计时表,对她来说,就是告白倒计时表。
舒蜜抓起红色圆珠笔,在2017年6月8日这个日期上面画上饱满的红心。
怕什么,大不了就不做“兄妹”。还有302天。舒蜜咬住圆珠笔笔帽。
就算是为了能自信地站在他面前大声地告白,复读的这一年,她也拼了!
夜凉如水,居民楼无数扇窗户亮如星,夜跑者闪过路灯下树与树之间的缝隙。
小区篮球场亮着橘黄色的照明灯,黎一珺一身蓝色篮球背心,喘息着拍球。
他喉结蠕动,碎发被汗粘在鬓角,后背湿透了,背心贴着肌肤,肌肉鼓动。
“巡哥,我就不明白了,你打篮球都不出汗、不喘气的?”
黎一珺试图带球过人,却被裴巡看透假动作,啪的一声,球被裴巡抢了。
夜色迷离,裴巡一身白,篮球裤下露出线条流畅、肌肉紧绷的小腿,纤长笔直。
篮球对他来说似乎太简单,他抢了球,从容地转身,直接三分线外跳投。
关于投篮,黎一珺喜欢模仿乔丹、科比那样经典的滞空后仰跳投,他也想学习雷·阿伦无球跑位、接球拔起就投的干净利落,可裴巡不一样,他出手速度太快,不像一般后卫那样先起跳再出手,他是一次连续动作投篮,行云流水,像电影镜头一样,美如画。
从肩膀到手肘,从手肘到手腕,从手腕到指尖,所有角度和线条都无可指摘。
啪的一声,球中了。黎一珺鼓掌:“完美!”
裴巡神色淡淡的,把球传给黎一珺,黎一珺接住球,抱在怀里。
“巡哥,其实今晚叫你出来,不是为了打篮球,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裴巡走到网格护栏边,拿起两瓶矿泉水,扔了一瓶给黎一珺:“说。”
黎一珺却突然扭捏起来,接过矿泉水也不喝,咬了咬下唇。
“这个请求有点强人所难,巡哥你别怪我唐突,我是真的把你当好哥们才说的。”
裴巡拧瓶盖的动作一顿,抬头望向一脸严肃的黎一珺。
黎一珺清了清嗓子:“接下来的一年,可不可以……替我照顾她?”
不用点明,他的巡哥知道他说的是谁。
“她喜欢吃面食,讨厌米饭,爱吃鱼和排骨,对海鲜过敏,不吃生姜和大蒜。”
黎一珺喝了口水,放下矿泉水,一边拍球一边继续说。
“如果不午睡,她下午三点会犯困。秋天她嘴唇会起皮,却总忘记喝水。”
黎一珺跃起,把球投入篮筐,顿了顿又说了起来。
“早上太匆忙会忘记梳头发,感冒不会咳嗽,但是会狂流鼻涕,会很嗜睡……”
他一次次地运球投篮,一句句地细细嘱咐。
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唯有夜航灯光在闪烁。
仲夏夜的微风中,裴巡斜倚在网格护栏上看黎一珺投篮,听他说关于她的一切。
裴巡站在球场照明灯之外,高大的身影披了半身薄薄的月光。
他眉目晦暗,神情难辨,唯独星眸熠熠,幽邃似海。
不知过了多久,黎一珺喘着气,转过头来:“巡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裴巡放下矿泉水,迈开大长腿走到黎一珺面前,拿过他怀里的篮球。
少年转身,矫健的身姿在夜色里划出一道炫目的白光,三步上篮,球啪地进筐。
他落地的瞬间,慵懒的声音随风传来:“知道了。”
阳台上的多肉还在服盆期,舒蜜用喷壶给冰灯玉露、千佛手和观音莲喷水。
她看到路灯下抱着篮球的黎一珺低头寻找着什么:“黎大傻!”
黎一珺头也不抬:“刚刚打篮球,不知道耳机落哪里了。”
舒蜜放下喷壶:“那耳机可是你在网上做兼职刷单辛辛苦苦攒钱买的。”
“大概是落小区里了。天太黑了,明天白天再找。”黎一珺打了个哈欠。
等黎一珺回了家,舒蜜翻箱倒柜找了一个手电筒,走出家门,转身轻轻关上门。
夜深了,小区里空无一人。从家门口到篮球场,舒蜜打着手电筒一点点地找。
她聚精会神地看草丛、石子路和小花园,手电筒的光在夜色里跳跃。
因为太过认真,她始终没留意到小花园拱门处有猩红的火光一明一灭,直到嗅到一股烟味,舒蜜脚步顿住,抬起头。
云散月出,给那斜倚在拱门上的颀长身影洒上一层银辉,白得灼眼。
舒蜜关掉手电筒,冷眼看着裴巡娴熟的吸烟模样,烟雾缭绕中,他眉眼纤长。
“裴巡同学。”既然碰上了,把话说清楚也好,舒蜜轻咳一声。
裴巡修长的手指夹着烟,月色下,他神色倦懒,微垂着眼皮看着她。
“非常不幸,我刚刚在复读班微信群里看到了你。”舒蜜蹙眉。
裴巡脸上寻不到丝毫情绪,他薄唇微启,吐出一口迷幻的烟圈。
舒蜜咬字越发重:“这一年都要做同学,可我不希望和你有任何交集。”她顿了顿,继续说,“在老师和别的同学面前,希望你装作不认识我。”
月下的少年被烟雾熏得神情颓废,色淡如水的薄唇若有若无地斜勾起来。
舒蜜不再多言,啪的一声打开手电筒,去别处寻找。
朝阳如蓝瓷瓶里的肉桂汁,浇了舒蜜和黎一珺一身。
复读学校门口人声鼎沸,不少家长来送孩子,各种万向轮拉杆箱,大包小包。
“叔叔阿姨,谢谢你们特意来送我。”舒蜜朝黎父、黎母微笑点头。
舒母挽着黎母的手,拍了拍黎母的手背:“她读个书,还劳烦你们一家人来送。”
“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黎母拍拍舒蜜的肩膀,“加油,未来儿媳妇!”
舒母喜笑颜开,拉着黎母往旁边走:“咱们留点时间给他们小两口好好道别。”
舒父和黎父跟着走到一边去。一早上闷闷不乐的黎一珺上前一步。
只剩下舒蜜和黎一珺了,舒蜜掏出耳机,塞到黎一珺手里。
黎一珺愣了愣:“你找到了?什么时候找到的?”他面露欣喜。
“黎大傻,”舒蜜一脸认真地反问,“你准备在大学里谈恋爱吗?”
黎一珺伸手捏她的脸:“为什么要谈恋爱?是游戏不好玩还是篮球不好打?”
果然,小学上课费嘴,初中上课费笔,高中上课费脑,大学上课费流量。
她还要说话,黎一珺目光一闪,朝舒蜜后面挥舞手臂:“巡哥!”
舒蜜恨得牙痒痒——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连她和黎大傻最后的时间都不放过。
“你俩穿一样的校服!”黎一珺又看向舒蜜。
舒蜜抬腿踹黎一珺的屁股,黎一珺慌忙逃向裴巡,舒蜜去追。
裴巡双手插兜,停住脚步。黎一珺躲到裴巡后面:“巡哥救我!”
舒蜜在裴巡面前急刹车,一个风风火火,一个没睡醒的样子,一脸不屑。
旁边不少女生注意到裴巡和黎一珺,有女生掏出手机给他们拍照:“好帅!”
裴巡压了压棒球帽,迈开大长腿向校门走去,却被黎一珺拉住胳膊。
“巡哥,我怕她找不到教室,你带她一起去吧。我去宿舍给她铺床。”
裴巡站定,转身,视线勉为其难地落在舒蜜身上,薄唇一勾:“过来。”
舒蜜刚想拒绝,预备铃响,第一次上课不敢迟到,她硬着头皮跟上裴巡,可走了几步,她又转过身,目送黎一珺推着行李箱朝宿舍楼走去。
黎一珺迎着璀璨朝阳大步向前,炽热的阳光如滚烫的镏金,烙印在他身上。
他一头扎进那炙热的风中,高大颀长的身影晃得舒蜜双目刺痛。
上课铃响了,空荡荡的走廊上,舒蜜跑到裴巡前面,转过身:“我先进去。”
舒蜜进教室的时候,班主任吴老师刚开始点名:“陶蓁。”
“到!”舒蜜旁边的女生站起来,丸子头、空气刘海、圆框眼镜,萌妹一枚。
吴老师提前在微信群里发了座位表,舒蜜早就加了同桌陶蓁的微信聊过了。
陶蓁的朋友圈里全是TFBOYS的“盛世美颜”,她信奉“颜值即正义”。
“明年不是他们的成人礼吗?如果考上一本,我妈妈给我一万为他们庆生!”
一年后,2017年王俊凯生日当天,她们竟然购买了18颗恒星组成“W、J、K”三个字母……
“陶蓁啊,你来给我解释一下。”吴老师翻出一个暑假作业本,扬了扬。
“这道题的答案是q分之b,你写成什么?3分之2,怎么算出来的?”
陶蓁站起来,一脸无辜地摇摇头。吴老师啪地把作业本拍到讲台上。
“那我来告诉你!你抄别人答案,q分之b抄成9分之6,然后自己约了分!”
吴老师话音未落,全班哄堂大笑。
复读班分文理,舒蜜这个班有50多个同学,吴老师念到最后一个:“裴巡。”
裴巡斜倚在教室门框上,打完哈欠才慵懒地吐出一个字:“到。”
他脸上写满了“老子很困,谁也别来惹我”,径直走到班上最后一排的空位边坐下。
班上男生沉默,眼神带着敌视;女生骚动,花式冒红心。
裴巡一坐下就趴在课桌上睡了,看都没看老师一眼。
“好拽啊!班上有这么帅的男生,让人怎么学习啊?”
女生们纷纷红着脸低声讨论。陶蓁也双眼放光,戳了戳舒蜜,压低声音:“复读班竟然还有这种级别的帅哥?陪他复读十年我都愿意啊!”
舒蜜内心冷笑:“呵呵。”
她们坐在第三排,陶蓁一直扭头看裴巡,直到脖子发酸,双眼发直了,嘴里还在念叨:“完了完了,我中毒了。”
吴老师皱眉看了看裴巡,想要说什么,推了推黑框眼镜,还是没说出口。
舒蜜不知道吴老师在忌惮什么,总之这节班会课,裴巡一动不动睡了整节课。
一下课就有好几个胆大的女生围到裴巡旁边,近距离欣赏巡哥的睡颜。
陶蓁掏出小镜子整理了一下刘海,拽过舒蜜的胳膊:“帮我壮壮胆好不好?”
舒蜜被她强行拉到裴巡的座位边,陶蓁推开众女生:“让一让!让一让!”
“我要背英语单词,不陪你玩了。”舒蜜试图甩开陶蓁的手,但很快宣告失败。
这般吵吵嚷嚷,裴巡终于缓缓抬头。
女生们瞬间安静下来,个个屏住呼吸。
刚睡醒的迷糊在他眸中一闪而过,随即就被锋锐的冷漠所取代。
女生们被这气场震住,噤若寒蝉,唯独陶蓁不怕死,上前一步。
“小哥哥你好,我叫陶蓁!你真的好帅哦!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不可以?”
裴巡慢条斯理地坐直身子,懒洋洋地向后靠,哗的一声,座椅往后移动。
他坐在最后一排,宽敞得很,足够他抬起一双大长腿,随意地搭在课桌上。
校服裤脚被折了两层,露出骨感十足带黑色刺青的脚踝,女生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裴巡的视线淡淡地掠过陶蓁的脸,停留在她旁边的舒蜜身上。
陶蓁定定神,再接再厉:“小哥哥,交个朋友好不好?不要无视我嘛!”
裴巡打了个哈欠,似乎怎么也睡不醒,然后轻飘飘吐出三个字:“没兴趣。”
陶蓁可不是一般的女生,她居然越笑越甜,手搭在裴巡课桌上。
“别这么冷漠嘛,小哥哥,人家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舒蜜原本很不耐烦,此刻见陶蓁这般死缠烂打,突然觉得好玩,就站着没动,等着看好戏。
裴巡瞥见舒蜜眸中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马上就要上课了,答应人家嘛!小哥哥,和我做朋友,难道你怕了吗?”
陶蓁这一波操作很强势,她一直卖萌撒娇,如果裴巡硬生生拒绝,反倒落了下风。
越来越多的同学聚拢过来,想看裴巡怎么收场。
舒蜜心下窃喜:想不到你裴巡也有今天。
“小哥哥……”陶蓁刚想继续进攻,裴巡倏忽放下大长腿,懒懒起身。
全班都安静下来,众人的视线追随着裴巡的身影,就见他迈出一步,径直走到舒蜜面前。
舒蜜心里咯噔一下,背脊发凉,莫名有不祥的预感。
裴巡双手插兜,眯眼望了望舒蜜,蓦然俯身,贴到舒蜜耳畔。
他薄唇吐出的气流拂过舒蜜白瓷般的脖颈,颈上细小的绒毛微微摇曳。
“你也不帮帮我。”
撩人的低音炮,暧昧的言辞。
众女生的视线集中火力喷向舒蜜,陶蓁也怔住了,舒蜜头皮一阵发麻,双腿发颤。
裴巡站直身子,不再多言,转身回到座位上,打了个哈欠,又趴了下去。
如果女生们的目光是箭矢,舒蜜早就万箭穿心了。
陶蓁回过神来,好奇地去拉舒蜜的手:“舒蜜你深藏不露啊,你和他什么关系?”
已经洗不清了,舒蜜哭笑不得地解释:“我和他只是认识而已,根本不熟的。”
她说完狠狠地瞪了裴巡一眼。果然是王者,轻松破局,还顺带拉她下水。
幸好上课铃响了,舒蜜得救了似的回到座位上。
陶蓁凑过来小声说:“这小哥哥酷得不行,正是我的菜,你可要帮我撩他呀!”
舒蜜没好气地咬牙:“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