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峰。
江浮寒已搬回自己的住处两日,午后服了药安睡片刻,模模糊糊做了儿时的梦境,冷汗布满脑门,湿透了包扎在额上的扎带。
梦逝神慌,恍惚深深。感觉有什么在擦拭自己的脸,若有若无的香气让江浮寒蓦然睁开双眼,一把挥开:“别碰我……”
傅辞躺在外侧,似是为了照顾而同眠了一会儿,他顿了下动作便收回锦帕,神色语气一如既往:“你是为了避开我才回露华峰,可整个撼霄山都是我的,你避无可避。”
江浮寒坐起身子,与他拉开距离,不甚情愿,怒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是要他修行成仙?还是不要再惹麻烦给师门?
傅辞起身下榻,道:“我想做什么你日后总归会明白。而眼下你想做什么,我一清二楚。”
“你想下山,凭着金丹的修为会用尽各种办法去见魔尊,顺便找出花凌君,把设计你的账一并算了,最后拼死一条命这两件事能成一样便是一样。”傅辞一边说一边凝视他,眼中晃动的凌光此时柔情似水。
“我太了解你,不……”话及此,傅辞又叹气:“我还是不太了解你,没想到我禁你百年竟让你如此生疏于我,怨怼于我……”
江浮寒冷笑:“弟子不敢。”
傅辞:“没有的话,何以百年后再见对我便是一拜?我竟让你不甘了这么多年……”
话已至此,江浮寒的心绪已被牵动,眼梢红涩,恨道:“我如何能甘愿?!我当年恨不得一死了之,好过在千百人前面被碎骨折辱!”
傅辞握紧掌心,愁苦的滋味在心头蔓延,“形势所迫,尽管当初我已用尽计策,在你眼里还是不足。罢了,日后慢慢偿你可好?”说完对着江浮寒苦笑。
江浮寒别过头,不敢直视他的笑容,心乱如麻。
“待你伤好了,我们就去不浊山。”
江浮寒咬牙:“我不去闭关!”
他的拒绝在傅辞的意料之中,此时窗外起了风,掀起傅辞的青丝,四季变换,又是凉秋将至。
江浮寒只穿了件薄薄的袭衣,傅辞知道他不愿被自己触碰,便施法将衣架上的外袍覆在他双肩上。“你现在体弱,不要着凉了。”
尽管傅辞温柔以待,江浮寒就是不把目光落在他身上,傅辞随即抿抿唇,有些无奈,道:“闭关一事,等你愿意了,我们再去。”
走出房间,傅辞伫立在白棠玉树下,从衣襟里拿出自己编织已久的穗子,平日飘然欲仙的身姿,如今显得有几分落寞愁伤。
原本想着再寻个天宝地材配上的,可江浮寒扰乱了心,傅辞已经顾不及其他。
秋至时分,院落的白棠玉敛了姿态,没了白花。
景程端着进补的汤品来房里找江浮寒。
以往这样的活儿都是萧玲儿在做,毕竟女子洗手做羹更为细心,只可惜……
景程撇开愁思,笑着进门,见江浮寒正在入定,轻轻道:“小四。”
江浮寒收纳吐息,睁了双眼,神色平淡:“师兄。”
“过来,把汤羹喝了。”景程一边说,一边把调羹从炖盅盛到小碗里,递去。
江浮寒不情不愿:“我天天喝,这师门里的奇珍快被我吃光了罢。再怎么样,修为也补不出花样来。”
景程听出他言下之意,“知道你喝腻了。再喝几天就不喝了。”抬手再示意,江浮寒终是走来伸过手接下,坐下来开始入口。
“要你吃这么多滋补也是师尊的意思,谁让你混迹花街柳巷多年,师尊怕你不爱惜身子,过度劳累。”
景程话音未落,江浮寒被呛了猛咳起来,咳得面红耳赤,景程给他拍背顺气,待缓过来后,江浮寒尴尬说道:“你们就这么看待我……”
景程哈哈笑了:“你这大好青春,去花楼还能坐怀不乱不成,我们这么看待有何不妥?再说师兄可是亲眼所见呀。”
“我——”江浮寒无从说起,这种隐私之事就算面对亲近的师兄,也不能当成谈资。“罢了,随你们想吧。”
江浮寒继续喝着汤品,景程笑意却渐失,道:“再过一段时间你恢复得差不多了,如何打算?”
江浮寒停下进食,抿了抿唇边的汤水,先试问景程:“师兄有何建议?”
景程叹道:“我当然想你一直留在师门,可无利于你,你还是跟着师祖走吧。”
百年已过,天下还是有不少人记得江浮寒的身世,其实这也没什么,主要是有些人仍会摆上台面当谈资,这样的情况是天锦门不愿意看到、听到的。
景程已经听过师门的计划,师祖带着小师弟去不浊山闭关,师尊清肃门中,然后自己跟着师祖低调走访修真界,不管明示还是暗示,都要各派各家不得留下书册记载,他们如有提出条件,会尽量满足以作交换,当然这些都是双方之间不能对外宣扬的秘事。
天锦始祖亲自出面,这是何等重大,景程也能预想到,如今的世道人心,且不说师祖干涉尘事会遭到多少因果,当下更是会面临许多不易,少不得要勾心斗角,明争暗斗,需要小心应对。
可惜这些计划,小师弟是不能知道的。
景程继续劝道:“现在也知道你家当年是魔魇作祟,师兄觉得你更应该去闭关,若有幸能踏入大乘,甚至天命归身去成仙,那不管是要抓拿魔魇还是见魔尊,你的身份、希望都比现在大了不止一星半点!”
江浮寒听后有所顿悟,陷入沉思。
“我知道你执着真相不单单是为了江氏的冤屈,也不是为了自己所受的困罚,你是希望真相大白的时候,玲儿原谅你,执云的死不要归在是为了救助江氏余孽的活该下场,你也觉得师门为了你不应有的罪名得罪了天下不值得,对不对?”景程太了解江浮寒了,一段话道破了所有。
江浮寒闻言,哽咽几许,“师兄……我受过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一想到这么多性命,想到我娘的遭遇,小师兄和师姐的悲剧……师门背负的……我没有办法不追究……”
小时候母亲被人糟践的一幕还残留在脑海里,小师兄在自己前面断气,师姐也神志不清,还有其他种种牵涉的后果,岂是一个“冤”字说得清感受的!
师门里人人都说他任性胡来,那是不能感同身受!若有一日同样的遭遇临身,换谁谁都不能善罢甘休!
景程的理解打开了江浮寒脆弱的心门,令他逐渐听进了一些劝解。
“所以你更应该去闭关修行,如果不愿意离开师门也可以,只是师兄觉得你或许该换个无人的清净之地会更好。”
景程拍拍江浮寒的肩膀,两师兄弟对视无语,多年情分,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