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程永远忘不了那一日。
撼霄山外围大雪纷飞，他兴趣一来便在雪峰亭内暖了一壶老酒赏雪，白茫中有人负雪徐徐走来，待人走近后，他弹指施法拂去青衣肩上的积雪，教道：“都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避避雪，搞得一身湿寒。”
来人是江浮寒，他步入亭内未就座，低着头不看景程。
景程也习惯他时常沉默，不觉有他，从温糟里拿出酒倒了一小杯，扬手送去他面前：“喝一口，再坐下来好好说话。”
江浮寒盯着悬浮在自己眼前的酒杯，不言不语，像丢了魂一般。
景程执起自己的那一杯，问道：“去云游这么些日子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师祖呢？”
等了良久，也不见他回答，景程终是发觉他不对劲：“小四？”
江浮寒神情沉痛，恍惚间吐出三字：“陨落了……”
悬浮的白玉酒杯霎时失去法力加持与景程手中的酒杯一同砸落，酒水溅湿了二人，景程顾不得身上的狼狈，震惊到忘了呼吸。
江浮寒仰头看着满天飘雪，凄笑着道：“死在了我手里……”
他泪目与景程相视，决然下跪，道：“江冀欺师灭祖，无面目苟活于世，特来与掌门请罪，这便把性命偿还！”
说完便要一足内力重击天灵盖，在落掌的一瞬间却被景程抓住手腕，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力道甚大，掴打声在宁静的山中清晰得刺耳，江浮寒半个身子被打侧了。
这是景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自己的小师弟。
这一刻景程不得不承认对江浮寒他实在是又愤怒又怨恨，以往怎么闹怎么任性，江浮寒至少是按照师门决定好的路走下去的，可是万万没想到居然敢干出这种离经叛道的大罪！
他揪起江浮寒的衣襟，厉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师祖！”
“因为……江氏因他而间接灭了……魔魇会去附身我父亲杀人全是他造成的……”江浮寒像个失了被线提着的木偶，生无可恋。
景程再次被冲击，颤着手放开了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查清楚了吗！”
江浮寒没有回答，万念俱灰。
再次从他人口中提及苍击山一事的后续，傅辞心生悲凉。
“弟子当时身为掌门，没有将他处死是犯了包庇之罪，可事出有因，江氏一案牵连甚广，小四说您是故意死在他手上……这样他未必全错……弟子也是冥思苦想如何处理，只是还没想好小四就疯了。”
江浮寒疯障三年，这事傅辞早已知晓。
“他神志不清，我想再从他嘴里探知苍击山前前后后的事却不得章法。他一直说自己闻见您的气息，指着空荡的地方说看见了您，有时候一整天抱着一盆土说有花要开，转眼又说苗子都冻死了，把那盆土砸成稀巴烂。”
傅辞越听心越伤，江浮寒确实疯得厉害，连境界修为都清明不了神志。
“他原本只在天际峰不出，后来一日半夜跑进了铸器坊，竟……竟一下把浮生玉罗扇丢进了炼器炉里……”说起那一晚，景程冷汗直下，“大吼大叫不要您给他的东西，可下一刻哭得不成样子，差一步他就连人都跳进炉火里。”
幸好那一晚铸器坊的弟子大多都下山去采矿见世面，否则会闹得人尽皆知。
“我安抚了他，让人把仙器从火炉里夹出来，他一下又冲过来不顾高温炙烫把扇子抢走了，一双手最后都烫得没皮了，嘴里念叨说是您留给他的东西……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他用铁索绑了起来，困在天际峰整整三年。”
“那三年我每日都灌输灵力想让他恢复一点清醒，没效果。我只能陪着他聊聊天，读读书给他听，后来一日我读到一本关于转世的记载，他好像被触动了，说一些什么真元在手我听不明白的话，渐渐地，他又清醒了，然后不顾隐世的劝说去浪迹天下，为的就是寻您……”
景程话半而止，傅辞背对着他早已落泪。
江浮寒是在爱与恨之间，情意与家仇之间崩溃了三年。
“弟子说了这么多并不是为了自己与小四开罪，是弟子当年亲眼目睹您在小四碎骨之后的付出，小四在你死后的癫狂……只觉得你们不应该会走到这么一步，其中一定有什么原由，所以我隐瞒了小四的大罪。”
那个雪夜，傅辞一身染血回到祭灵峰，不让他跟进去，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偷偷进去看了看，这一看却是发现了暧昧亲密的一幕，震惊得他脚下失力，很久才退出去。
“弟子话已说完，请师祖降罪！”景程俯首叩地，额头重重磕下。
景程说得很隐晦，傅辞却是听出来了，长长叹了一气，“很多事难以说清，你也没几天寿数了，生命的尽头万事终是休矣，我不会降罪于你，起来吧。”
知道傅辞是不怪罪了，可景程还是担心江浮寒，“弟子谢过师祖，可您说生命的尽头万事终是休矣，那小四呢？他也……”
“他，成不成仙由他自己定。”
“可是他没有您就……”一定不会去成仙。
傅辞没有再答，身影消失在廊末，景程的心凉了半截，又笑道：“大道太长，果然不好走，各有各的命数罢。”
江浮寒昏迷了五日，傅辞贴身照顾，趁空去了太微清殿见了春不寒与四个长老，教诲督促了他们要把修为提上，然后把苏镜云之前遗留的烂摊子收拾了，最后严令整顿门中，要清肃妖魔混入。
江浮寒醒来后还虚弱，天天坐在天际峰廊下等着傅辞处理事务回来，自醒来，他们还没好好说上几句话，因为傅辞见了他总是沉默。
魔族起兵一事，是傅辞的心头大患。
这一日，日落西山，江浮寒伫立在花丛小道上等着傅辞，天际忽来信诀，他接下后默读，下一刻化光冲往景程隐居的峰落。
待他走入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江浮寒眸底通红蓄泪，把信诀再看一次。
——小四，你收到信的时候师兄已经走了，师兄不想在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要拼命安慰你，你就让我安乐走吧，就当我是去找师尊他们了。
你的情况也甚是糟糕，师兄想和你说一声对不住，以前我于公于私都想尽办法让你去成仙光耀天锦门，如今却不想再劝了，这世间之苦源于活得太不如意，还是自在随心会活得潇洒恣意一些，才不枉来人间一趟。
曲终人将散，小四，师兄会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保重。
“师兄……”
江浮寒没有大悲大恸，静静一滴泪落到信诀上，信诀由残剩的灵力形成，泪滴即散，在手里消失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