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个时辰，徐元启像是换了个人，面色灰白，眼底满是血丝，听到有人唤他，愣了愣，表情木然的调转视线。
相较于徐元启的淡漠，倒是他身后的童宇一脸怒气，“大人，您别理她，这女捕快就是麻烦事儿多。”
“女捕快？”徐元启笑道，复将马缰绳塞到童宇手里，“我倒是觉得这个女捕快很有意思。此间没你什么事了，把马匹牵到前头等着。”
攥着缰绳，童宇即便不快，当着徐元启的面也不敢发作出来。
侧堂老松下，今夏看着负手背对自己的徐元启，思索再三，鼓足勇气道：“案子还未判刑，若是大人能施以援手，将她与诏狱的倭寇撇清关系，届时酌情量刑，也罪不至死。”
再不济，送到教坊司，可那种地方，她应该会生不如死。
“袁捕快认识锦衣卫的陆佥事麽？”徐元启反问道。
今夏怔了怔，见他转身云淡风轻看着自己，哪里有半分方才的狼狈。
“徐大人何有此问？”
打太极？她也不是吃素的。
“昨日陆佥事将我早前丢失的一柄手铳还了回来，”到底是摸爬滚打混到如今位置，巧颜色令这块虽逊于陆绎，也还是比她强，今夏听到手铳俩字眼皮子一跳，暗道，这是来探她底细了。
“我记得之前案子一直是你们六扇门负责，这手铳如何就到了陆佥事手里了？”徐元启又道，都知陆绎娶妻，可娶的哪家千金，猜来猜去竟成了个谜一样的人物。
“这……徐大人有所不知，六扇门已经好几个月发不起月俸了，卑职家里头还攒了诸多抵俸的物件呢，都是些咸菜腊肉锅碗瓢盆，卑职想着要是拿出去卖，兴许行情不错，可卑职又想，堂堂六扇门捕快，还要抛头露面去摆摊，多给咱们六扇门脸上抹黑啊，所以………”今夏絮絮叨叨，双手来回比划着。
徐元启抿着唇角，出声打断，“袁捕快，我不是来关心你月俸的。”
“对对对，徐大人是问手铳的事情，”今夏正色道，“卑职不是抱怨，其实锦衣卫缉拿的刑犯十人有一半多是从六扇门抢去的。”
“一半多？”徐元启疑道。
“还有一人是卑职据理力争争回来的，”杏眼弯成月牙，今夏又作痛心疾首状“前几日在棋盘街抓的东瀛人，还没来得及过堂审讯就被锦衣卫的人截走了，连证物也给拿了去……徐大人，他们没把您的手铳弄坏罢？”
徐元启甚至不愿回应，只觉这个女捕快确实有些麻烦事儿，但他毕竟信奉程朱理学，知晓君子之仪，勉强压了不耐烦，笑着道：“袁捕快有心了，还有一事……”他顿了顿，目光牢牢注视着她，问道：“前晚在京郊严世蕃旧邸五里外抓捕的东瀛人，想必你也不知罢？”
今夏只迷惘一瞬，打起精神道：“卑职不知！”
她回的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也对，此事原就该是北镇抚司的事情，不过听闻袁捕快当年协助锦衣卫调查周显已修河款一案时，站船上恰好有批生辰纲罢？”徐元启试探道，双目盯在她面上，见她毫无起伏的表情，接着道：“金嵌宝石鹭鸶壶、银点翠寿星龟鹤壶、点翠银狮子、玉螭虎耳大圆杯，银制器皿，各色玉器，当真是连城之价，只可惜后来没了踪迹，没想到居然会出现在严世蕃旧邸附近，莫约是哪个贼子与严世蕃有牵扯，赠了过去？”
今夏闻此心中狂跳，浑身冰冷，更多的是被人一再试探的愤怒，稳了稳心神，笑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卑职一个小小的捕快，人微言轻，吃这口官家饭也不容易，自顾都不暇了，哪里还有心思惦记其他事儿，所以徐大人您这话可就问错了人，”默了默，她又道：“那里头真有这么多宝贝？不得了不得了，光是一个鹭鸶壶耳朵就够我一年俸禄了……”
今夏两眼放光，往前挪了一步，市井痞气尽露，她倒是没有刻意伪装，这几件珍宝现今她还记得清楚，成色极好，一指头敲下去那声音，今夏觉得再没有比之更诱人的了。
徐元启面皮抖了下，莫名腾起阵烦躁，遂甩着袖子又与她隔开一段距离，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今夏心里大喜，仍然上前凑去，果真见徐元启面有不耐，扬手挡在半空，“行了，你既不知，便不用多作解释了。”
他这话说的极快，边说边朝外头行去，足下生风一般，今夏不知他何故如此，但还是松了口气，转念想到刑部大牢里的那个小妾，又紧跟过去道：“徐大人，卢氏的事情……”
“五日后，三法司再审，她自会替自己翻供。”
抛下这么一句话，今夏就瞧他衣角翻飞，人也消失在拐角，随即外头马蹄声清晰传来，好奇使然，她去了刑部牢内，见卢氏正捧着一碗浓稠米粥大口吃着，原先杂乱的黑发稍作了整理，娟秀的面上隐隐挂着两行清泪，似是才哭过。
听到声响，卢氏扭头，浑不在意的继续吃了几口，身后狱卒伸头望了眼，对着今夏道：“那个徐大人一来，俩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就这副模样，也不寻死了，这都喝了两碗了，还不见饱。”
空碗递了出来，狱卒接过，刚要骂骂咧咧，今夏拍着他肩头，示意他再去盛一碗，耳边听到卢氏低笑，“原来这世上竟还有人希望我活着。”
今夏怜她遭遇可怜，但更多的是身为公门中人的正义和责任，天道有不公，可不能叫万物为刍狗。
“你放心，京城的讼狱，只要三法司没有定案，你都有活着的机会，何况，你应该把实情说出来。”狱卒端来粥，今夏顺手接来，颦眉道：“凉的？”
卢氏却自木栏伸出双手，自嘲笑道：“再凉凉不过人心。”
今夏盯着她片刻，卢氏则背对她，整个人面向墙壁，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今夏叹气，复折身离开。
庭院里，杨。岳巡街回来，忙去抓着茶壶倒了几杯水灌下，解了渴又洗把脸，整个人清爽过来后看到今夏坐在台阶上揪石头缝里新钻出来的草芽，好奇道：“夏爷，你头不疼了？”
“大杨，我觉得大人有事瞒着我。”
拽下最后一根破土的草苗，今夏笃定道。
杨。岳就着湿帕子擦了下脖子，同她坐在一块，“什么事情？”
今夏摇头，“我暂时还不能十分肯定，但是方才徐元启居然问我仇鸾那批生辰纲，听他意思，是认为当年有人为了巴结严世蕃，把生辰纲送给了他。”
杨。岳脸色变了变，追问道：“他怎会知晓？”
“他不仅知晓，还把箱子里的东西说的一样不差，怎么这么巧呢？”咬着指头，今夏暗道，那晚两人在棋盘街未发现东瀛人踪影，大人似乎早就知晓他们已经闻风逃窜，回想起陆府前岑福焦急的神情，还有徐元启的诸多试探，一股烦躁爬上脑门，今夏双手撑额使劲搓了几下，猛地站了起来。
杨。岳忙接话道：“夏爷，你可别去做傻事。”
她没搭理，抬眼瞥了他一下，拍掉手心草屑，拾步朝西便门走去，杨。岳仍跟在后头碎碎念，“徐元启可不是好惹的，他说不定就是想抓陆大人的把柄，你千万得沉得住气。”
拉开一条门缝，今夏眯眼去看，马车不见了，耳边是杨。岳不厌其烦的唠叨，她扭头笑嘻嘻道：“大杨，你变聪明了，当了爹的人就是不一样。”
杨。岳笑笑，随即献策，“不如找岑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