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胸腔里涌上的血气咽下去：“这种时候，有什么话便直说罢。”
“胥蘅，你我夫妻一场，我不会向你报仇，但是眼下我必须离开了。从今往后，你要好好活下去，万不能再做错事了。”林慕容面色愈发苍白，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慢慢背过身去，轻声道：“你的罪过太多，活下去一定很辛苦，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满心怨怼，换一双眼去看这红尘杂事，或许终有一天你能明白…许多人从没有对不起过你。”
“妾身…告退。”
萧驿难得的顿了顿，他沉默许久，再抬头想说什么时候，屋内的姑娘却已经不见了。
方圆几里内，一点生气儿也没有。
他察觉不对，便蹙眉起身追了出去，却见到一身鹅黄色衣衫的林慕容已经毫无生气的倒在一片雪地中。
“慕容？”无人应答。
他懵了懵，慢慢蹲了下去，试了试这姑娘的呼吸。
死了。
方才活生生跟他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世界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人也死了。
萧驿已经麻痹的心猛地抽痛起来，他跪在地上碰了碰那片血迹……是血鹄毒。
血鹄毒，是西疆的一种神秘的毒药，已消失于世间许久，她手里的药根本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
林慕容是服毒自杀的。
有那么一瞬间，萧驿眼圈猛地红了。
如果不是遇见了他，林慕容兴许会嫁入寻常修仙世家，她嫁给的夫君会是个实打实的好人，也没有所谓狼子野心，更不会是天生魔骨，不会作这么多孽，她也会好好的相夫教子一辈子，幸福一世。
可惜这样好的姑娘，却孤独的死在了一片雪地中。
他这一辈子，究竟造了多少孽？
如一切能再重来一次…萧驿苦笑一声，扶着自己废掉的半个肩膀，一步步朝着雪中走去。
罢了，不要想了。像他这样的恶人，老天爷如何能给再重来一次的机会？
今天是他师兄宋凛的头七，无论如何，他该回去拜一拜，毕竟师兄弟一场，凡事总要有个体面。
这几日，他总是梦见宋凛。梦见弹琴时候的他，舞剑时候的他，安静坐在那里喝茶的他。
一切仿若历历在目。
他的师兄，那样好那样正直的人，如今也折在了他手里。
其实他并不讨厌宋凛的，相反的，他其实很欣赏他。
他的正直，他的坦然，他的专注，都会让他侧目。
只是到了后来，等到这尘世都变的肮脏不堪，他的师兄却依旧超尘脱俗…从生到死，他都不为风雨所动摇，不畏艰难，坚持自我，甚至等到仙门百家忘恩负义，想要他让出盟主位置，想要让他让出天山的灵力充裕的晶石、想借着他的手除掉他萧驿的时候，他依然一身傲骨，一点手段都不肯使。
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得问心无愧---这样的人简直太耀眼了，耀眼地让人嫉妒。
凭什么你就能这样呢？凭什么踏入黑暗的，只有我萧驿一个人呢？
对于他师兄宋凛的感情，他从来都很复杂，甚至有的时候他自己也讲不清楚。
事已至此，他已不该再去想这些了。
不过他猜他去倾雪阁的路上，大概也不会太顺利。
而且倾雪阁，如今也未必会让他进。
无妨，到了地方，最坏不过便被他师姐秦飞絮发现，一剑给杀了而已。
秦飞絮行事作风向来冰冷利落，若是惹怒了她，他到时候也定是死的干脆，不会遭多少罪的。
果然，路过天山脚下盘螺镇的早点摊时，萧驿突然感觉自己气血翻涌，撑在一旁忍了好一会，便哇的一声，吐了一地的血。
林慕容给他的药，他不会吃，吃了大抵也没用。
因为那药救不了一个心死之人。
他晕头转向的瞧了瞧，发觉吐出来的这些都是心头的精血…他果然时日无多。
宋凛那一掌来的太狠，几乎是把他五脏六腑都震碎了。
“哟，这不是萧驿萧大侠吗？”
还没等他抹去嘴角血迹，一道讽刺的声音便自他耳边响起：“当初嘴里口口声声说着要扬名千古，最后过的还不如我们，落得个万人唾弃的下场，当真是坊间佳话，有趣的很。”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众人都围了过来，对着他的脊梁骨指指点点。
“早说你天生魔骨，合该如此下场，秦门主当日果然没看错，谁知道还是留下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
“自作自受，想来也是活该。”
活该？萧驿猛然回头，抽出腰间的剑猛地指向那人：“你说谁活该？”
吵吵嚷嚷的街道刹那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几乎都惊恐而厌恶看着他的脸，没有人敢说话。
萧驿冷哼一声，眯缝着眼睛冷声道：“我当日受秦究学恩惠自当感激不尽，是他们不计身份我才有幸做了倾雪阁门下弟子，我天生魔骨是他们一早就清楚的事情，若说虚情假意，他们当日杀了我便可，不会有人说什么，秦家和我师兄不过看我可怜才留我一命，教我修习数十载才有了当日辉煌。”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顿：“可是在那之后，是我自甘堕落，我能有今日惨状，皆因我咎由自取，是我萧驿合该如此下场！如今我种种与我师门并不相干，所以…还轮不到你们来说这些！”
“如不是宋凛，如不是齐宁远，如不是秦家父女，你们仙门百家如何能有今天！”
偌大的街道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再言语。
萧驿收回了自己早已没有灵气的长剑，低头在腰间横着擦拭了几下：“但其实除了这些，你们说的好像也都没错，可好歹我萧驿也辉煌过，就算现在落魄至此也没人敢杀我，不像你们这些人，名字说出去都没人认得。”
领头说他的那人已经气的脸色铁青，指着他大骂不思悔改，结果最后也没敢动手…如今萧驿虽然筋脉俱废，但身上阴邪狠辣之气却未除，当初杀人如麻的嗜血样子历历在目，叫人实在胆寒。
没人敢动手，也没人能动。
这世间，独留他一只恶犬苟活。
这是谁的主意呢？
当然是他的好师兄了。
“若他死于你们其中任何一人之手，那么宋某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那个人。”
挑断了他的手筋，废了他的修为，却还要叫他屈辱的活下去---他的师兄，以最屈辱、最自以为是的方式保全了他。
他总是这样。
有些话到了嘴边，就只剩下了苦笑。
倾雪阁和半年前相差甚多，从前也在修仙世家中名列前茅，门庭若市，如今寥寥数人，还都是些没什么资质的，新入门的弟子。
他知道倾雪阁的暗道，从暗道偷偷潜入，刚要钻进宋凛的内室的时候，便被人拦住了。
秦飞絮一脸冰冷地横在他面前，指向他的长剑上布满了令人胆寒的杀气：“萧胥蘅，你还来做什么？”
萧驿心里忍不住一紧 ，浑身更是难受的要命，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师姐，我来收拾收拾师兄的旧物。”
秦飞絮讽刺一笑：“萧胥蘅，你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你早已经被本门逐出，如今还是本门的死敌，你在宋凛头七之际出现在这里，是在对本阁主公然挑衅吗？”
“没有师姐，我怎敢。”萧驿笑不出了，虚汗已经打透了后背的衣衫：“我来这儿挺不容易的，你让我进去看看…”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是要命的难过。
秦飞絮没有动也没有言语，只是一脸杀意地站在宋凛的房门口看着他。
他就知道秦飞絮不会让他进去的。
萧驿低下头，叹了口气，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萧胥蘅！”秦飞絮在他身后叫住他：“你站住，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一定要进去？”
萧驿顿了顿，心里的狂躁逐渐压了下去，再抬眼时轻轻舒了口气：“我…也不大清楚，好歹师兄弟一场，我做了难以挽回的错事，我想去他房里看看。”
秦飞絮冷着脸看他，却意外的没有再赶他走：“你给我过来。”
他一顿，有些茫然地回身看她：“师姐？”
“不要再叫我师姐，我根本没有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师弟。”秦飞絮强忍着咬牙道：“你可以进宋凛的屋子看，但你不能带走任何东西，因为你没有资格。”
萧驿无言的看了他一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多谢你…”
秦飞絮和他擦肩而过的瞬间，才压抑着道：“萧胥蘅，不要以为是我纵容你，而是某些事情，只有你亲眼所见，才知后悔。”
“这便是你的报应！”
萧驿没听懂。
直到他走进宋凛的屋子之后，他才明白。
宋凛的屋子里，好好放着的都是他萧驿的东西。
有他第一次入门时穿的衣服，后来穿不下了，被宋凛收走了，如今安安稳稳地摆在柜子上，他踩在凳子上去看，只有薄薄的一层灰，看得出来不久之前才打理过。
他用过的木剑，玄铁剑，冰霜剑，还有最后决裂之际宋凛收走的羲和剑，全部都好好摆放在内室中，每一个都擦拭过好多遍，即使落了灰，也能看得出亮光。
萧驿蹲在这堆剑旁，懵了好一阵子。
师兄收集他用过的东西做什么？如果师兄真的讨厌他，嫌弃他，想除掉他的话，应该不会这样吧？
萧驿在地上蹲了半晌，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极为荒唐的答案，却迟迟不敢认。
难不成梦里那些是真的吗？只不过是他忘了而已？怎么可能呢？
师兄是天上的云，而他从始至终都是烂在地里的泥巴，这怎么可能呢？
直到他翻到一些老旧的画卷。
头个画卷摊开之后，他尚且稚嫩的脸便浮现在眼前。
这个时候的他，该是年仅十八岁的。
画中少年的脸庞青涩而稚嫩，双目澄澈，身上穿着内门弟子新发的衣物，红白相间，眼里都是喜色。
那个时候的他，大概是因为正式升为内门弟子而高兴吧。
“师兄师兄，你看看我，这身衣服比原来那布衣好看多了吧，起码有颜色了，再也不像是成日都要奔丧的了。”
“嗯，好看。”
宋凛当时目光温柔的似乎能溢出水来：“你过来。”
“做什么啊？”
“我在给你改改。”
“不用改了，我这就挺合身，没什么好改的…”
宋凛当时的眼神不容拒绝，他便答应了，后来他很久都没有发现他到底改了衣服的哪里。直到要脱下去换另一身的时候，他才看见了袖口内里绣着的红梅。红梅是宋凛最喜欢的花。
接下来的画卷，都是每一年年初的他---十九岁，二十岁，直至如今二十八岁。他挨个儿翻下去，发现画卷上的他每一年嘴角的笑意都在消减，到了最后，他的眼底都不再清澈。
师兄干嘛要将他画的这么仔细啊？
萧驿又哭又笑，最后趴在案前，发现了卷轴上刻着的几个字。待他看清这几个字之后，眼泪就刷的下来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傻子。
真是个傻子。
你喜欢我你就直说啊，你一直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如果早点说，如果早点叫我知道…萧驿已然泪流满面。
书房最里面的暗匣里，藏着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是一张暗红色的喜帖。
喜帖已经被揉皱了，上面的颜色深浅不一…喜帖中间的位置，似乎曾经落满了泪。
他泪眼模糊地打开喜帖，看见上面写着几个字。
“喜郎萧驿，喜娘林慕容，诚挚邀请宗主大人前来观礼。”
下面还是他亲笔提的字：
“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他还在地下特意写了：“等来日你升仙了，再摆宴请回来，听到没有？我的好师兄。”
天晓得宋凛当时有多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