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身为将士战死沙场是宿命。”赵离泊无奈的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有些事情是臣等不该做的…”
“什么君臣有别，我听你讲这句话都听腻了。”赵临章不耐烦的看了看他，又开始耍脾气了：“若是你真懂得君臣有别，就该无条件服从我的命令，叫你起你就起。”
“…现在？”
“现在。”
“臣胸无点墨，怕难当重任。”
“我身上也没有多少墨，无妨。”
“殿下容臣回去想一阵子…”
“我说，就现在！”不然天晓得明日后日他会以什么理由推辞…这个人绝对做得出来。
赵离泊百般推辞，却依旧叫他磨得没办法，最后有些头疼的翻开手里的将人间情爱的话本，翻了一阵子，在书的末尾看到了四个字…
情投意合。
看到这个词的一瞬间，他的嘴角便忍不住微微勾了起来。
多美好的词，一下便抓住了他的眼。
“殿下。”
“嗯？”
“意合二字…如何？”微弱的烛光下，赵离泊慢慢抬起眼，眉眼温和的朝着他笑了，不多时，便低声有些放肆的叫道：“赵意合。”
这三个字在他嘴里念出来，惹得他心肝都跟着一颤。
赵意合。
哪个意合？
情投意合的意合。
赵临章微微一怔，他有些错愣的盯着赵离泊的眼睛，耳根子以可见的速度烧了起来。
这是他这辈子听到过最好听的名字。
尚且年少的他，有些颤抖的扯了扯嘴角，毫无威力的喃喃道：“放肆。”
“你放肆。”
……
“陛下叫你把这个写好，然后我替你交上去。”
“什么东西？”
赵离泊将手里的卷轴递给少年，低声道：“是每个皇子都要写的论题，如果殿下这次写好了，陛下刮目想看，召你入宫也是可能的。”
赵临章嗤了一声，眉眼间含着些冷笑，他彼时已经快十六岁了，身上藏了许多年的锋芒还遮的好好的。
静候时机，以待来日---这是赵离泊这个臣子对他说过的话。
还口口声声说不僭越。
要是赵离泊和“僭越”之间有一条线衡量的话，他早都越到线的最那边去了，如果站在线的这边看去，他人都看不到一点踪影。
不过这两年除了赵离泊越界无数次之外，他自己也一样。
赵离泊和他的青梅竹马没能成亲---他给人家劝分了。
其一，他能看出赵离泊对这个姑娘来讲只是责任，并不见的真心喜欢多少…其二，他自己确有私心。
他生怕赵离泊和别人成亲。
他不想让这个人在有了家庭之后故意疏远他，更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举案齐眉。
他是自私透了，可是他没办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起先，他只以为是一时的心动，毕竟赵离泊这个人实在是有魅力，正常人都很难不喜欢他。
可是这两年来，他逐渐看清了自己。喜欢就是喜欢，他以为的一时心动，却是一世倾心。
他除了赵离泊，他什么都没有。
所以别人和赵离泊痛快了，他就不痛快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这一辈子，谁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当时赵离泊自然勃然大怒，觉得他实在是多管闲事，跟他冷战了好一阵子，还亲自登门跟人家姑娘道了歉。
然而他的确也是没有多喜欢的，这样拉长线且彼此之间并不坚定的感情，谈下去也的确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到了最后，赵离泊和他生的气，也只是不了了之。
只是让他不太舒服的是，那件事情之后，他们两个人之间又拉开了一段距离，若有若无的，就像横在两人中间的一堵墙，他冲破了头，也再难踏进他的范围内一步。
如果这是让赵离泊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代价，那么他欣然接受。
赵离泊早先说过君臣之间的关系，他现在该庆幸这一点---无论他做出多过分的事，赵离泊也不能真正离他而去。
更何况，除了君臣之间的关系，他坚信他们二人不只有这些。
十六岁的少年，对任何事情总是盲目的自信。
“我不稀罕入宫。”
“殿下不要说气话。”赵离泊蹙眉看着他，将手里的东西继续往前递了递：“你才略有同圣上一样的帝王之气，若是好好写，你就能得到你该得的东西。”
该得的东西，什么是他该得的？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应得之说，不过是劝勉自己的话罢了。
“赵大人，若有朝一日我变成了太子，你还会跟随我吗？”赵临章眯着眼看他问道。
赵离泊勾了勾唇角，笑眯着眼睛看他：“殿下若是太子，那么微臣便更无不追随的理由，现在盯着我们的人太多了，无需您再韬光养晦，请您不要再遮掩锋芒，去做您该做的事吧。”
于是果然，他书完了治国之略，赵离泊替他递交上去的当晚，他那所谓的父亲便头次召见了他。
他一身便衣，从容自若的走进当今圣上所驻的乾坤殿，不卑不亢的跪在了男人面前：“儿子叩见父皇。”
“平身罢。”说这句话的男人，性子比他还要寡淡，眉眼间却清澈犀利的吓人：“老十三，今日地上来的卷轴我看了，里面的话真是你写的？”
“回父皇的话，是。”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眼前的男人。
他们父子二人之间的气氛，就仿若朝堂之上最陌生的两个互相阿谀奉承的人在对话。
“思维甚好，可惜手腕太过凄厉，没有仁心，不适合做一个贤明的君主。”他父亲赵临川说话倒真是毫不留情：“颇有乡野之间的野蛮之气。”
站在赵临川身侧的赵离泊微微抬了抬眼，和居于堂下的青年对视了一眼。
两个人再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对视了一阵，赵临章身上紧绷的气势才逐渐平和了下来，他张口道：“回父皇的话，儿子自小长在乡野之间，很难无乡野之气，更何况天下并非所有君主都是贤明的，铁腕强权，天下顺服，也并无不可。”
赵临川眯缝着眼睛看他，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了骇人的气势，然而他想象中的那句“放肆”却并没有出口。
父子俩只是静静的对视了一阵，然后便见着一向脾气不怎么好的赵临川突然噗嗤一声笑了，然后扭头跟赵离泊若有若无的笑着道：“卿莘，你说的没错，这小子的确像我，所以我才这么不喜欢他。”
赵离泊收敛了眉眼，只得低着头赔笑。
赵临章：“……”
有病。
而且病的不轻。
但赵临川说的没错，他们两个人在处理事情上的确很相似，他要是想跟什么人说话，他不说直说，而是变着法的刷存在感，直到那个人受不了了，主动来跟自己谈。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从那天开始，他每天都会被自己的父皇叫过去，要么让他研磨，要么让他在一边站着看书，要么和大臣们议事的时候让他站在一边听。
他们两个人就互相别扭，看谁先跟谁说话。
然而两头倔驴，一个老的一小的，谁也不肯先跟谁说话。
足足撑了一个月。
最后还是赵临川这个做父亲的忍不住开了口，干巴巴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十三，最近天寒，你宫内宫外来回折腾不方便，你就住在我的后殿吧，如果不满意，我可以在宫内给你找一个幽静的住处…”
赵临章冷冷淡淡的垂下头：“父皇，儿臣不嫌折腾，如此反复还锻炼身体，儿臣儿时体质孱弱，现在也不太好，多锻炼锻炼是好事。”
要说记仇的话，他比大人更甚。
孩子的感情世界，的确很直白，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即使他心思再深沉，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的。
从前无数个寒冷的岁月，陪伴他的除了冬日里的炉火，就只有赵离泊若即若离的身影，他抓不住，也摸不着。
那些伤害，那些年幼时他父亲带给他的伤害，远非一日能促成，现在他的心里已经结成了万年的玄冰，远不是他父亲此时此刻赏给他的一点微弱的烛光可以融化掉的。
他在想，若是他言谈举止和思维方式并不像赵临川，若是他才貌平平胸无点墨，是不是永远都要流落在外，不敢叫他一声父亲。
毒打一顿再赏一颗甜枣哄着，没有谁会被打动。
“你没有母亲，爹爹也不疼，你就是一个孤儿。”小的时候那些孩子都这样嘲讽他。
他那时觉得丢脸又伤心，如今站在自己父亲面前，却觉得那些孩子说的一点错都没有。
这分明就是事实，没什么可生气的。
所以他软硬不吃。
赵临川气的差点把砚台给砸了，心说不知好歹的小王八犊子，你老子我都让步了，都给你台阶下了，你他妈还不下。
然而跟发完了火他才冷静了下来，撑在案上沉思。
“陛下，他心性上还只是个孩子，您不要与他计较。”赵离泊在一旁劝道：“您或许应该庆幸他的疏远，如果他不记得这些，或者逼着自己和您亲近，那么面对着虚伪之人，您或许也不会痛快。”
“这些年，我亲眼看着他过得多苦，您对他的忽视，在少年人眼里，并非是可以轻易磨灭的。”
赵临川长长的舒了口气，决定放长线钓大鱼。
而这个大鱼，就是他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