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驿屏住呼吸,咽了口唾沫,一时之间没敢回头看,也没敢说话。
宋凛的声音似乎异常平静:“师姐,你先说原本来找我是做什么的?”
秦飞絮瞪了萧驿一眼:“你还要帮他解开封印?开玩笑,我爹知道他身份,也知道他被我们两个带来了,要见他---你就等着挨收拾吧。”
“不会。”宋凛的脸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我会与师父好好说,胥蘅如今这般,皆因我当日种下了因,如今后果,我自己来承担。”
秦飞絮看了他一眼,直觉感觉到萧驿要倒霉,心里也平衡了些,便冷冷的背过身去,负剑往山下走去。
原地只留下一言不发的两个人。
“走吧。”宋凛的态度有些冷。
萧驿一个激灵,扭头看了看宋凛,张口道:“师兄…”
声音有些发虚。
宋凛没有低头看他,而是朝他伸出手,淡淡的道:“大雪之后,山下的路也不好走,拉着我的手,省的脚滑掉下去。”
还能让拉手就算不错了。
萧驿点了点头,把手放在宋凛稍显冰凉的手心,微微缩了一下脖子,看起来有点乖巧。
他能明显感觉到宋凛在生气,而且在故意和他保持距离。
其实还好,只要宋凛还肯对他生气,那么事情就没有偏离轨道,那他就还可以把宋凛拽回来。
仔细想想,情况也不至于不大严重吧。
他说的话是有点过分,但也不至于让宋凛这样生气吧?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他都在想宋凛生气的原因,还有在猜方才的话他都听见了多少。
然而这种事情想也没有用,两个人就这样莫名沉默了一路。
直到走到了半山腰的倾雪阁之时,宋凛才淡淡的开了口:“不要怕我师父,一会儿我说话你便听着,他问你什么问题你答不出了就往我身上推,知道?”
萧驿顿了顿,然后冲他眯着眼笑了笑:“有师兄在我就不怕。”
宋凛没有笑,而是垂眸满眼复杂的看着他:“是吗?”
萧驿的笑容没有变,声音也温柔了下来:“当然了。”
小骗子。
宋凛的目光暗了下来,在带他走进倾雪阁之前,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当然不怕,我一直以为你是懦弱怕事的,不曾想你在旁人面前那样牙尖嘴利,萧胥蘅,我倒是想知道---如果你师兄我真的想成仙,你干净了坐在我身上求好,我又当如何?”
萧驿嘴角的笑容理解凝固了:“……”
这不还是听见了吗?
“有些事回去再说,先进去吧。”宋凛直起腰,然后面无表情的放下手:“跟我走。”
倾雪阁的门脸很气派,光是穿过人海走在用锦云织成的地毯上,萧驿不卑不亢的走在自带气场的宋凛身后。
然而他满脑子里都没有正事。
他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再想一会回去要怎么跟宋凛解释,要怎么才能给他哄好。
穿越茫茫人海,他们三人来到了正厅阁前。
“爹!人我带来了啊。”秦飞絮端正的朝里喊了一声。
萧驿有些恍然的站在正厅阁口,失神的望着面前恢弘严肃的殿宇。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个时候,他和现在也差不多,都是新来倾雪阁的普通弟子,对一切都很好奇,很恐惧。
他那个时候想,如果有朝一日能变成这阁内的内门弟子,该有多风光。
那个时候大抵没想到过,他这样的人,以后也能变成四大修士之一,和他敬重仰慕的师兄并列。
他也没想到过,自己在那只后,会变成过街人人喊打的老鼠。
知道了自己往后那样的结局,那么过程中得到的那些虚伪的名声和金钱也便变得黯然失色了。
没有意义。
他现在一闭眼,想象到最美好的画面无非就是和他师兄站在一起罢了。
没有地位,不想要什么钱,他也不需要谁看得起他。
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师父,徒弟带着人来了,请师父恕罪。”宋凛面色平淡的低头道。
“进来。”
入耳的便是秦究学深厚而有底蕴的声音,光是听着,便让人感觉到耳清目明。
秦究学一说话,门口设着的结界便消失了。
三个人这才走上前,推开门进去。
正厅阁内的地方很大,到处都是紫色的灵石和灵力凝成的紫晶,好看的很。
萧驿一往里走,脸色就变了。
按理来讲,在这样纯粹灵力的环境中,正常的修士是会很舒服的,而且在殿内走一遭,心情也会平静下来,身上是会受益的。
然而萧驿不一样,他是天生魔骨之人,身上设下的封印也正巧有些松动。
这样一来,他体内与旁人不同的灵力愈发嚣张,正前所未有的攻击着他的五脏六腑、筋皮脉络。
只有把封印全去掉,或者是再加一层封印,他或许才会好受些。
萧驿又勉强往里走了几步,然后有些难受的扶着心口,猛地朝着前面扑了过去。
宋凛心里一惊,回身想接住他,却被坐在不远处正位的秦究学打断:“不准扶,让他自己起来。”
萧驿咬牙忍了忍,一时之间起不来,最后头昏脑涨的在底下打了几个滚,浑身虚汗的睁开了眼。
他很清楚,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帮助他控制这一身魔骨。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宋凛一脸心疼的看着他,想上前拽他起来,却被秦究学压得不能上前。
萧驿脑袋一跳一跳的疼,某个瞬间,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了起来。
闭上眼,他脑袋里徘徊的就都是前世最难过的事。
他那时已经二十五岁,虽然和宋凛在思想上有许多不相同的地方,但是却依旧很依赖他师兄宋凛。
很多人都说他性格太过尖锐。
那个时候他浑身魔骨的事情不知被谁散出去了,一些人当做谣言,一些人当做事实。因为他那个时候性格招摇跋扈,再加上短短几年内就升为了半仙,所以大部分人都嫉恨他。
除了倾雪阁的人,没有人盼着他好,那个时候他们都希望他从高处跌下来。
“不过是个克死爹妈的丧门星,倾雪阁倒还敢收,胆子真是大,若是日后他们出了什么事,那也是活该。”
久而久之,倾雪阁内之人也听到了风声,很多人都在议论。
他本来对此不甚在意,然而突然有一天,他阁内的小师妹也开口小心翼翼的问他:“师兄,他们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是真的。
萧驿当时坐在一边斜眼望着她,一时之间没说什么。
从前他并不认为和他朝夕相处的人也会相信那些谣言,什么说他丧门星,说他总有一天会发狂杀了倾雪阁满门,什么他心里阴暗,表面上对别人阳奉阴违,实际上却瞧不上对方…
然而现在看来,不是的。
“你相信他们说的话,还是相信我?”
他小师妹当时畏畏缩缩的回答道:“当然是相信师兄你了。”
结果他隔天带着人历练的时候便打了脸。
他当时去给这些师弟师妹们采疗伤用的药去了,结果回来的时候便发现这些人在对他以前做过的事情捕风捉影,一个个恨不得他立刻魔化,好将他制服诛杀。
“也不知道阁主大人怎么想的,为什么留着他这么一个祸害。”一道女声说:“这不是害我们所有人吗?也就是大师兄大师姐护着他了,不然…”
说话的这人便是昨天才同他说过“相信”的小师妹。
他当时只一脸自然的从草丛里钻出来,面对着所有人惊恐和心虚的目光还眯着眼睛笑了笑,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能不生气吗?能不伤心吗?相伴数十年,形同亲人一般的师弟师妹们,竟然会因为所谓“谣言”而把他当做瘟神,还要想方设法杀他。
可是人心就是如此。
当晚他吃醉了酒,一肚子委屈,想着去找他师兄说说理,顺便撒个娇,腻味腻味,结果还没等进师兄卧房的时候,他便听见里面几个人在说话,好像是在商量什么事情。
他不想偷听,但是却被这几句话吸引住了脚步。
“眼下谣言四起,萧驿的身份怕是要瞒不住了,褚希,你认为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是秦究学的声音。
而“褚希”二字,便是宋凛的小字,鲜少有人知道。
全天下也就该秦飞絮,秦究学,还有他三个人知道。
不会有错,就是他和秦究学本人。
宋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好听:“还能如何处置?压下去。”
秦究学为难的叹了口气:“现在阁内上下人心惶惶,如果不给大家一个交代,恐怕要不好---褚希,这已经远不是能压下去的事了。”
萧驿抱着一坛子酒,正在一旁傻呆呆的听着。
因为他也想知道现在这事儿怎么办。
“既然如此,不必保他,倾雪阁自然更为重要。”宋凛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不耐烦和厌恶:“成天都是他的事,师父,我这些年应了你的要求,对他已经很好了,但是我现在做这个盟主已经很心烦了,不要再拿他的事情来烦我,你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好了,出去吧。”
他听了这话,当时自然是晴天霹雳,一脚踩下了万丈深渊。
且不说他当时喜欢宋凛喜欢的要命,对他早就有了别样的心思,听了这话怎能不伤心绝望?
再者说了,宋凛于他,从来都不只是一个让他倾慕万分的男人,更是他人生的标杆,他的所有期待和指望。
他以为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信他,都抛弃他,他师兄那样的人也不会离他而去。
结果他来找他师兄求安慰,就听到了这样的话。
他当时喝了酒,脑子混沌,根本不去想宋凛为何会这样说话,更不去想他什么时候是这样的人---他师兄分明向来正直,他那个时候只知道,这个“宋凛”嘴里说出了让他万分伤心的话。
被自己喜欢和倾慕的人这样厌烦,他当真是伤心透了。
愤怒,伤心,失望,这几种情绪和对宋凛的痴心妄想混在了一起---他自然因爱生恨。
在那天之后,他满脑子都觉得是宋凛虚情假意骗了他。
宋凛往后所作的一切,对他的好和温柔,还有那种不求回报的付出,在他的眼里都是虚伪的,故意的…都让他感觉到极其恶心。
他被自己的主观情绪影响了心智,没有去想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去想那个时候他经历的一切有多可疑。
师兄仙法修炼的那般厉害,他一个吃醉了酒毫无收敛起息的人靠近了,他如何会感知不到?
哪有明知道他在外面却还这样说话的---根本就不合理。
现在想来,一切的误会都是那么可笑,然而当时的他却信了。
说到底,是他自卑,是他心志不够坚定,是他没有信任宋凛。
“就算他对你并无非分之想,那么一个诚挚热血的人,如何会做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来害你?那么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他如何会!更不要说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你多好,他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了!”
前世死前亲飞絮对他说过的话,历历在目。
所以他落得个那样的下场,的确罪有应得。
后来的后来,他自己给自己逼到了绝境,自己再难控制自己的心魔。
而他的下场,也正应了那帮人的说法:“魔化发狂,屠了倾雪阁满门。”
死的不明不白。
他永远也忘不了宋凛死前给他的那一掌,断了他的筋脉,废了他的灵力。
他当时以为是宋凛故意叫他屈辱的活下去,然而眼下才知道,宋凛大概真以为那样对于他来讲会是一种解脱。
然而大概宋凛没想到的是,他的下场早就已经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