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虎倒也知趣，反转了话题说：“半年前，我便得知出来个同我同绰号的‘周老虎’，在大河沿岸四处作案。号称‘周老虎重出江湖’。我便觉得蹊跷。这么一查，才知道我那女儿‘小虎’竟然也落草为寇，当了水匪。她这些年四处托人寻我，向我告罪求得我谅解她母女。这是设法诈我出来相见。”
周老虎慨叹一声：“小虎随她娘嫁过门来时，才四岁。我同她玩耍，我叫她‘小老虎’，她叫我‘大老虎’……”周老虎面颊上掠过一抹苦涩的笑。
“可你为什么不同她相认？”青箬不解地问。
“她母子虽是为了我才设局，害我入狱是为保全我在打劫中活命。可她们此举也害死了桑大人，害死了我无辜的兄弟们。若没有那夜她们为了我铤而走险出的奇招，就不会有那些人丧心病狂炸堤淹盐仓。哪里有什么八百万石的官盐，那大仓本都是空的！盐，早被官仓硕鼠们倒卖了呀！”周老虎瞪直了双眼，猛烈咳嗽。
“爹爹，爹爹求您不要管，不要再说了！”晴儿拼命摇晃栅栏，头在栏杆上猛撞。
“若再有一次机会，小老虎也会拼了性命拦阻爹爹去送死。娘说，那些人撂下话。说是桑大人必死无疑，您添进去，就是这碳灰。”晴儿撕心裂肺地咆哮着。
“老汉风烛残年，本就苟且偷生这十余载。让老汉去地下向桑大人谢罪吧。”周老虎坚持。
青箬手中火钳子一抖，掉落炭火盆，哗啦啦炭灰四散飘起。
秦梦麒忙起身躲闪，襟袖遮面。而方济巍然不动，若有所思，拾起火盆中的火钳。
“那些人，是什么人？”方济同秦梦麒异口同声问。
“上面的人，官府来的官老爷亲口对我娘说的。是那位京城想要桑叔叔死的人，就连皇上都怕他几分。”
“一派胡言！”秦梦麒脱口骂着，却含糊一下同方济嘀咕，“皇上都怕？外祖母还是四舅母？”
见方济摇头。秦梦麒又认真地猜忌：“九皇叔？还是你爹我和爹？”
见方济瞪眼佯怒，秦梦麒怏怏地认输退后，口中嘀咕着：“不该呀，他桑子良算个什么菜？都和那小店儿里的炝拌萝卜皮一样，上不得席面的。谁这么在乎他呢？”
青箬的后背一阵发凉，她似明白了什么，试探推论：“除非，桑大人手里，握着了让这些能上台面还能一手遮天的人的要命的把柄。”
四下一片沉寂，方济同秦梦麒四目对视。仿佛其中的奥秘两个人猜出些什么。
青箬紧张得不敢喘息，但又不忍轻易放过眼下的机会。她转去问周老虎：“若当年要挟你的官吏走个当面，你还能认出吗？”
周老虎只剩冷哂，唇角挂了着那抹不散的嘲弄：“人死，灯灭。过去的陈年旧账，不提也罢。”
“你就不想立功折罪，求生，同女儿团聚？”青箬有些焦急。
但方济突然喝止：“同本案无关的陈年旧案，无诉讼，无人纠查，无新的证据。不必再纠缠。”
这就完了？青箬心有不甘，却见方济深深地挖了她两眼，似起了疑心。
她也不得不收敛一二，但已看出，周老虎一定知道什么内情。
“好，不提也罢！”青箬爽利地说，转了话锋问，“那个卞小虎又是谁？”
“是我在黄河岸收留的一个难民孤儿，自小养在身边。我本是同卞小虎合计好，去演这出大戏。一是让晴儿这丫头死心，二是断去她做水匪的后路，踏实嫁人。”
“那宋老汉……”青箬不解，分明此前晴儿口中的宋老汉就是个无赖Yin棍。
“江湖易容术，不是难事。那老恶棍早该死！他替两淮盐商勾结官府贪官。晋州这阴鬼抢盐案同十一年前如出一辙，他们竟然要栽赃在匿声江湖十载的我身上。也正是如此，晴娘这才设计，利用宋老汉的茶肆，闹一出周老虎抢亲，想逼我现身。老汉我也是想念晴儿，却不想同她相认。只想在她身边好好看看她，才让卞小虎诱使她装作盲女，这样，就可以更靠近她，好好看看他。”
“可晴娘装盲女，竟然没露出马脚来？”方济感慨。
周老虎看一眼晴娘，问她：“你的眼睛，听说……摔下楼，瞎掉了。后来，怎么好的？”
晴娘满脸是泪摇头说：“救我活命带我落草的师父会医术，说我坠楼后脑后有血块儿，压了头颅内血脉错流，才失明。扎针灸化了血块儿，后来就复明了。所以，装盲女不难。”
真相大白。原来如此。
青箬转去晴娘问：“你如何笃定周老虎会舍身来见你？万一他没有出现……”
晴娘摇头：“他是小老虎的爹爹，他会来的。”
父女二人隔了栏杆凝视，周老虎淡淡一笑说：“我来救你，是道义。但你我自十一年前，就缘分已尽。”
“可晴娘那时还小。”青箬急得为晴娘分辩。
晴娘却求告说：“放你们过我爹爹。他什么恶事都没做。风里浪里那些案子，都是我打着‘周老虎’的旗号为民除害的。你们将我千刀万剐上刑场吧。我母女，欠爹爹太多。江湖活一个道义，爹爹的名声，被我们母女毁了。”
青箬说：“好呀，大人慈悲为怀。只凌迟示众一个‘周老虎’。晴儿姑娘，那就得罪了。”
“不，周老虎是我！我与这丫头再无瓜葛。本无血脉之根，更不再有养育之义，她母女同我，早已于十一载前那夜，恩断-义绝！”周老虎话音决绝，目光倔强。
操纵了一场大戏后，竟然还没能改变这父女的恩怨。
“爹爹，爹爹，娘过世前，死不瞑目，一直喊了爹爹的名字，求爹爹饶恕。娘，娘她当年，怀了小弟弟。爹爹入狱不肯宽恕她，娘又惊又怕，小弟弟，就没能留住……”
宋晴娘哭得泣不成声。原本一个落拓豪迈的女水匪大王，如今又是悲悲戚戚的小儿女模样。
青箬的牙关在颤抖，眼里蒙了一层薄泪。
看得出，周老虎当年为了全忠义不辜负爹爹，可是拼了身家性命。是条耿直的汉子。而她自己的爹爹桑子良，当年也是一心为公，很少为家人着想的。娘随了他，没享几天清福，却受拖累送了性命。
“你哭什么？”秦梦麒侧目看到青箬，不解地贬损着她。
青箬揉揉泪眼说：“我为晴娘姑娘不值得。你这爹爹分明就是个糊涂蛋。听了你们讲述的这来龙去脉，就算当年姑娘你和令堂不出阴招阴了这位周老虎大人蒙冤入狱，你们一家子四口都搭进去一死。桑大人就能逃过此劫吗？”
青箬瞟一眼方济，对周老虎说：“钦差大人在此。都察院督管百官风纪。若果然想为桑大人伸冤，你就该当这苦主，出面替死去的桑大人击鼓鸣冤。争得让此案重审，真相大白天下。你十一载，隐姓埋名，遁迹江湖，不也是断定此案翻案无望？既然是自己都认定没个指望的事，你又何苦责怪她母女二人呢？”
方济才要开口打断，青箬一副顽皮的样子一把拉住方济的手腕对周老虎父女说：“咱们这位方大人，那可是当今的大才子。都察院右都御史，少年钦差，替圣驾南下巡盐道。清廉正直，绝不沽名钓誉，惧怕奸佞……”
方济无奈打量她，这是把他架去火上烤，让他骑虎难下，必须接手此案。
“青哥儿！”方济喝止。
秦梦麒却眸光一亮说；“青哥儿说的有道理呀。若果然是桩冤案，那你们都察院上下可都是尸位素餐的吗？”
得，又来了！
青箬心里叫苦不迭。这秦梦麒在这里等着呢，又开始寻方济的不是了。但这样也好，总算有人同她同盟，将这案子推波助澜地顶出水面。
牢门响动，方同从外面进来，谨慎地凑去方济耳边耳语几句。
方济看一眼秦梦麒说：“外面的狱吏和护卫都不见了。”
“本也没指望这些废物。”秦梦麒并未在意。
他说罢才醒悟般看一眼方济，对身后大喊一声：“卍儿，快去看看。调咱们的人来！”
但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山崩地裂的爆炸声，轰隆隆的土牢房顶都在晃动，脚下立足不稳。
头顶的房梁坍塌，土灰砸下。
方济一把将青箬拉拽起，顺势护去自己怀里对方同大喊：“保护人犯！不要被灭口！”
话音未落，一根方梁从眼前砸下。
“小心！”秦梦麒潇洒地凌空跃起，飞腿一踹，将那梁柱踹偏，砖石瓦块砸下的声音，周围乌烟瘴气，一片咳嗽声。
“这边走！”
众人相继涌去夹道，向监牢外奔去。
“女匪压在砖石下了！”卍儿喊。
“小老虎！女儿呀！”周老虎撕心裂肺地一声呐喊，扑奔过去，不顾众人劝阻，赤手去挖砸盖了晴娘的土石。青箬挣脱开方济，大声喊：“救人，救人呀！”
她扑过去，同周老虎一道挖人。
方济忙喊了方同去帮忙，卍儿也在秦梦麒的眼色下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