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箬心头顿时一沉。这人随口一声吩咐,仿佛掷地有声,敲去她心头发颤。
她偷瞄一眼秦梦麒,忙深揖提醒方济:“大人,您不是已将下官,荐来锦衣卫供职了吗?”
方济一笑:“没听恩师训示吗?不能耽搁了顾先生的前程。”
青箬一头密汗,这方济,是要同她纠缠到底吗?
秦相爷书斋,方济同秦梦麒都在里面同秦相爷说话。
里面的声音毫不避讳地讨论着高升客栈和瀚海阁发生的一切。
方济的声音:“表弟是布得一局好旗,只可惜官子草率。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留给那鱼这么时间咬饵,容易脱钩。”
“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那鱼儿早就被我们擒获了。”
“你都纵马跃上屋脊去追了,结果呢?那贼为什么向瀚海阁而来?”
……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遇到追杀灭口人证,又该如何?”
“你当我锦衣卫都和你都察院一样都是废物吗?”秦梦麒急恼地对他嚷着。
秦相爷狠狠一拍坐榻,两个人立时停止了争吵。
“恩师,早些安歇吧。”方济说。
青箬就见二人起身,心想总算熬到头,这事情往后总要有个进展,她该想着如法对付方济了。
丫鬟捧来滚烫的洗脚盆进来,冒着腾腾热气。
方济忙挽了袖子伸手接过。那动作十分娴熟。
秦相爷吩咐一声:“让他来。”
秦梦麒不情愿地应一声:“是,父亲!”
隔着帘子,青箬就见兄弟二人都蹲身在地上伺候老爷子洗脚。
她起先看着觉得有趣,娇宠任性的小侯爷,位高权重的御史大人,都臣服在秦相膝下,一副规矩乖巧的模样。
不过转念,她便想起了自己的爹娘。怕是今生今世,她都没有膝前承欢尽孝的机会了。
“笨手笨脚的。”秦相爷不满意地一声叱骂。秦梦麒起身。
方济嫌弃地用臂肘拱了一把秦梦麒,仔细地为秦相爷揉搓捏着脚。
边洗,边同相爷叙说着商量:“恩师,您看,是不是该派个稳妥的人,去淮南盐场沿途走一遭?”
“淮南?”秦相爷若有所思,手指磕打着榻板,又低头怜惜地看着方济问:“你就不怕,投鼠忌器?”
方济惨然一笑,透出放空一切的肆意说:“身无一物,反没什么可怕的。就怕牵挂多,反为其累。”
青箬寻思,秦相爷这句“投鼠忌器”指的又是什么?
秦相爷一声慨叹,吩咐一声:“都下去吧。”
秦梦麒先出来,快行几步打个帘子出来,都等不及丫鬟上前伺候挑帘。
他一眼望见立在门口候着的青箬,不由回身,反把紧随其后出来的方济挡在门口。
“做什么?”方济低声问,又隔了秦梦麒吩咐青箬,“你随我来。”
“人不是送我了吗?”
“我改了主意不行吗?”
“你口口声声说落子无悔的。”
“那必须棋逢对手,你不配!”方济口舌快利。
“你!”
仿佛两个斗气的顽童,那神气,哪里像朝廷要员。
表兄弟一前一后出了庭院,青箬就痛苦地缓缓挪着步,心里揣测,这下一步可如何走呀?
房内传来长公主的叹气声:“你们两个,可能让长辈省省心?”
“小侯爷,这边……”秦梦麒的亲信卍儿和小厮皮虎探头探脑地从角落里闪出,一脸神秘的样子。
秦梦麒乜一眼方济,扬起下颌拂袖而去。
卍儿凑去他耳根附耳说了几句,秦梦麒脸色大变,丢下方济和青箬就走。
方济望着秦梦麒远去的背影立了一阵,又看一眼青箬就向前走。
青箬悻悻地随在其后,顿时觉得自己像做错事的孩子。
可这不应该,她绝不信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会对她这个“小贼”手软。
才回到客房的院落,方同迎面而来。
“大人!快!人被锦衣卫抢走了。”方同急得跺脚。
“黄万三来投案,求见大人要将功折罪求活命。谁想锦衣卫闯入大理寺,强行劫去。”
“人犯现在何处?”
“诏狱!”
“走!”方济毫不迟疑调头就走。
青箬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秦梦麒闻听密报就溜得兔子一样快,原来是做了坏事。
方同一眼看到青箬,目露惊诧,似要问一句:“她如何在这里?”
有见方济走远,慌忙跟去。
青箬手捂心口,平复了悸动的心在盘算。
黄万三投案,怕是在招供内情之余,多半会牵扯出朴掌柜。
除去朴掌柜,应该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但似乎钢刀迫近面前,她如今要紧的就是尽快逃离。
还不等她迈步,忽见方济回来,打量她吩咐:“随我来!”
“去……去哪里?”青箬结结巴巴想逃遁。
这是要去北镇抚司诏狱吗?听说那个地方有去无回,她可不要,何况还有嫣娘。
“大……大人……属下,就在此恭候大人可好?”青箬结结巴巴地问。
“不好!”他毫不客气。
青箬被方济塞上马车,还不等她明白,转眼嫣娘也被塞了进来。
青箬不由心头警觉,莫不是这个人发现了什么?
车子一路狂奔颠簸直奔了北镇抚司诏狱。
守门的校尉们提刀来阻挡,就被方同一声喝退:“都察院方御史你们也敢挡?小侯爷请来的。”
青箬和嫣娘被押解着跌跌撞撞进到诏狱,立刻周身汗毛紧竖。
光线暗淡,四周阴冷潮湿,石壁上都似贴附了厉鬼。
大狱里飘荡着野坟地入夜鬼魅哀嚎的声音,此起彼伏,偶尔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
嫣娘吓得往她怀里钻,青箬搂紧嫣娘,也不顾了许多,二人相互依偎着随了方济向大牢深处去。
诏狱内一处刑讯所在,墙壁上火烛通亮。
一个凹陷的大坑前,闹吵吵围了一群人,探头探脑向下望。人人如丧考妣般叹气跺脚,交头议论。
“都察院方大人到!”有人高声通禀。
方济似觉察出什么异样,大步向前。
人群散开,闪现出秦梦麒的身影。
因是才到不久,秦梦麒围着披风都不及解。
他手中揉搓鞭子透出不安和惶惑,绕着大坑在转圈。
“你来凑什么热闹?”秦梦麒眼都不抬问方济。
方济冷脸答:“黄万三人在哪里?”
“做什么?”秦梦麒又问。
“既然锦衣卫不顾礼法,当街强抢人犯。也好,本官已遣人去请三司过来你北镇抚司诏狱,同审。”
秦梦麒惊诧猛然抬头望他,鼻子里哼了两声,手指眼前大坑说:“好呀。方大人既然有兴致。自己下去问黄万三。小爷我可没这兴致。”
说罢,他手中捂住口鼻的白色帕子又紧了紧,嫌恶地绕离大坑。
听他说到“下去问”,青箬好奇地向那个大坑瞧一眼。
就听到大坑里窸窸窣窣奇怪的声响,一阵阵似海浪似风声,又似诡异的狼虫哀嚎,偏是诏狱窗外阴风怒号,令人毛骨悚然。
“躲躲闪闪的,上前去看!”秦梦麒喝一声,一把揪住了青箬的胳膊,提着她推去大坑旁。
青箬立足未稳,靴尖已踩过大坑边缘半悬空。
恰她低头定睛一看,吓得双腿发软魂飞魄散。
黑黢黢的坑里,起伏摇摆着一具森森白骨骷髅架,上面挂着些贴骨血肉,鲜血淋漓腥膻扑鼻。
这是壁画里的森罗殿吗?
坑内黑色污浊的“浪涛”涌动,那不是污浊的水浪,那是一群活物。
呲牙咧嘴穷凶极恶丑陋之极的大老鼠,满坑涌动跳跃,似闻到了血肉气,正对她呲牙咧嘴。
青箬吓得顿时魂飞天外,身子被秦梦麒从后面提着无法后退。
她惊吓得双手乱抓,反手抱住了秦梦麒的脖子。
“你,放手!再不放手,我松手啦?”秦梦麒恼羞成怒恫吓她。
“放肆!”方济怒斥秦梦麒一声上前拦阻。
秦梦麒泄愤般一把将青箬揪回扔去坑旁地上。
亏得方济拦阻及时,否则她险些滚落深坑。
这简直是人间地狱!
“啂,黄万三,人在下面。”秦梦麒指指“万鼠坑”。
那具白骨,难道是盐枭头目黄万三的骨架?
才听说他要见方济投案求活命,怎么转眼成了一摊白骨?
“啊!”嫣儿也一声惊呼吓得瘫坐在地,周身发抖。
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秦梦麒破口大骂叱责手下:“一群废物,怎么就让人犯咬断绳索,跳进‘万鼠坑’自尽了?”
“秦梦麒!”方济低沉严厉的喝问声才出口,秦梦麒不厌烦地伸手挡去他面前说:“这里是锦衣卫,草菅人命也轮不到你都察院说话。”
秦梦麒气急败坏,继续咄咄逼人喝问手下:“说!讲不清楚,你一个个就跟黄万三一道去跳坑谢罪!”
狱卒们慌得纷纷跪地磕头求饶。
牢头哭丧脸哆嗦了回忆:“人犯押解到大牢,小的们推算时候差不多,就先将这大人要审的要犯吊去架子上候着。”
“谁让你们私自动刑?”
“爷,不是呀。小的们没有审他,不过是打开万鼠坑吓唬他,就看了一眼。”
“是呀,大人,小的们吓他后,就将木板机关闭上。之后听到外面有人喊‘救火’……”
“救火?”几个人都愣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