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济不知何时已换上寻常家居常服,挽起的发髻未扎网巾,只用一枝简单的木簪插了。
一身皂色袍子显得整个人清瘦,偏偏这人站如松,颇有风骨,怎么看都是笔直如修竹。
“不烫的,好吃呢。”她说。
方济打量她手中栗子皱皱眉头。
“怕弄脏手吗?我喂你呀。”青箬将剥好的栗子递去他嘴边,方济慌得头向后撤。
他避开青箬的目光,一把抓过她手中的栗子,只用两只指尖拈了左右打量,才略微放心,送去口中。
“怎么样?好吃吧?”青箬得意地掸掸手,继续从碳火里刨烤裂的栗子。
这可是他随身抓来一路去寻贼的逃犯,竟然拿这里当自己家了。
“你说得有道理。如此一路招摇,无法看到盐道真实景象。我已经吩咐下去,明日一早,你随我改换寻常渔船上路。”方济随口吩咐。
青箬瞠目结舌好一阵。
“换船?”她悔青肠子的心,恨不得狠狠抽自己的嘴。
为什么要多嘴提醒他?这官船不必风吹日晒,舒坦如王侯府邸,有吃有喝多舒坦。
换做寻常渔船,又在寒冬腊月,这日子一定不好过。
“大人,其实,也不必,我是说……”
方济已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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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一路,稳如平地。傍晚时分已到了蓟州境内。
方济性急,坚持要夜航船赶路,到下一个渡口在靠岸歇息。也是为了摆脱当地官府的沿途迎候。
青箬缩裹在锦被里取暖,哼哼唧唧地不想离船。
方同进进出出几次,都是叮嘱她仔细打理行囊,随时准备同方大人下船。
“我,我腹痛。”青箬终于寻了个借口。
心想这方济也是听风就是雨,说变就变。
这才出发,离第一站的盐场晋州还有几日的行程,偏偏他因为听了自己几句排揎的话,就执意要从现在开始换船微服出行。
她的借口果然有用。不仅方济同意明日一早换船,便是官船也提前停靠码头。
夜深人静,一道黑影在青箬的舱房前晃动。
青箬警惕地屏息观察,忍不住抓起一个烛台在手防身,对了黑影喝问:“谁在那里?”
方同从黑暗处闪进门,对她一甩头,话也不说就向外走。
“什么意思?”青箬嘟嘟哝哝地问。
方同停了步,声音压得极低:“大人传你问话。”
青箬探探舌头左右看看,揉揉困倦的眼睛问:“深更半夜的……”
须臾间,她觉得面颊发烫。
又心里啐了自己几声。想着方济不会衣冠禽兽吧?
不过,什么事情大不了的,夜深人静来问她?
方同鬼鬼祟祟的引了青箬来到方济的舱房。
豆灯一点,屋内无人。
青箬才四下巡望,屏风后一人忽然吹灭了火烛。
“唉!”青箬惊得抓紧胸前衣衫后退几步,撞去了方同身上。被方同毫不客气从身后捂住嘴巴。
他的手……
青箬乱拍乱打总算打落方同束缚她脖颈的手,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看你随机应变倒也伶俐。今夜就冒充一回钦差本大人,睡去床上。”
“睡……你床上?”青箬惊得头脑发呆。
又听方济叮嘱:“随机应变,逢了什么人来查房,都不要暴露身份。直到本官微服巡盐回来。”
“巡盐?冀州,没盐场呀。”青箬含糊着。
方济冷笑。
青箬恍然大悟。没盐场,可有盐官儿呀。
天下之大,这盐米是缺不了的。看来这方济,还真是个勤勉的好官。
方济丢给她一件衾衣低声叮嘱:“换上!”
青箬大大咧咧说:“不必聒噪,小爷,下官明白了。不就是装作大人模样,在这里掩人耳目吗?容易!”
她打量一眼方同问:“你,陪他,还是留下?”
话音才落,舱门开,嫣儿从外面疾步进来,手中掌着碧纱灯。
她近前给方济轻服一礼,被方济拦住。
嫣儿乖巧地说:“大人叮嘱的话,奴婢记住了。一定伺候好顾大人,天衣无缝。”
借着灯光,青箬才发现方济换了一身夜行服,同方同一色。
方济指了指桌案上那明黄包裹里的尚方宝剑和印信圣旨,深深望了青箬一眼,生怕她妄动。
“放心,谁稀罕得看呢。”青箬赌气嘀咕着,小器!
主仆二人互视一眼,推开窗,翻窗而出。
青箬惊得一时没恍过神,这微服私访,也不至于如此吧?
嫣儿督促青箬上床,将锦被为她围裹住。
离天亮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可若要她这么僵硬的姿势躺在这里,还真无聊。
“我去去就来。”嫣儿起身。
还不等嫣儿行到舱门,青箬在床上就听她故意扬高些声音喊一句:“冯公公,大人,安寝了。”
“洒家才听有动静,说话声。”冯公公的脚步声行近。
青箬慌得提紧一颗心。
她的头裹在锦被里,死死拽住。
嫣儿忙上前说:“是大人说梦话。许是这两日太过操劳了。”
嫣儿有意把灯笼放在门口,屋内光线暗淡。
冯公公的身影就盖在青箬的床旁。
一只手将她的锦被整整,驻足立了片刻,叹气一声转身。
“好好伺候你家大人。”
嫣儿应承着将公公送出舱。
青箬起身,吓得一摸脖颈,一把热汗。
她同嫣儿相顾一笑,都觉得调皮有趣。
“你说,这冯公公和方大人什么关系?这寝室,说进就进……”青箬同嫣儿鬼鬼祟祟地猜测逗笑。
青箬闭目小憩,嫣儿就趴在他床边盖件披风打盹儿。
横竖这夜是睡不踏实了,也不能随意闲聊闹出响动。
睡了不知多少时候,青箬坐起身,咳嗽了几声,揉揉鼻子。
“你发汗不能受寒。”嫣儿低声,“我去去就来。”
嫣儿回转,端来一碗姜汤,低声说:“热在炉子上的姜汤,驱寒治腹痛的。我忘记拿给你了。”
“姜汤治腹痛吗?”青箬疑惑。
嫣儿的表情,青箬明白。是方济误信她真是腹痛,派人做了姜汤给她喝。
青箬哭笑不得。
自小当假小子闯荡盐场江湖,很少有人体贴入微的关心。这被人关系的滋味还真是不同。
青箬最怕吃姜汤,味道辣喉,还蹿鼻子。
已是夜半,晚吃姜,赛砒霜,这东西,不能吃。
手中姜汤滚烫,蒸腾着热气。
她吹了吹,寻思着怎么给倒掉,可又辜负了方济一份美意。
“你去寻点黑糖来。”青箬吩咐。
嫣儿嘀咕着不情愿地才退下,青箬赤脚跳下床。
她来到窗边,推开窗,本想将滚烫的姜汤泼去窗外河道。
“嗖”的一声,一道黑影从窗下掠过,闪去旁边的窗下,壁虎般扒爬在船壁。
青箬心头一惊,但那一瞬间,她推窗愕在那里。
她凭借平日闯荡江湖时的直觉,已经判定这道黑影不是猫儿狗儿,而是人影。并且,这身影有功夫在身,还不似她三脚猫的功夫,是个练家子。
手中姜汤端稳时“风平浪静”,而碗中映出月色下头顶一个身影,黑衣蒙面,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就悬在她头上不远处。
她故作不察觉地将姜汤泼掉。
关窗的一瞬,她毛骨悚然,余光瞟见蹲身躲藏在暗处的几道黑影。
有刺客!
“走水啦!走水啦!”舱外喊声大作,敲锣声乱做一片。
“救火!快去船头救火!”青箬趁乱也要向外跑。
原本不过是替方济当替身,可没想是要替他送死!
但脚步才跨出几步,一个念头划过,不对!
这招术她经常耍,声东击西。
这埋伏在舱外的黑衣人是来刺杀方济的,还是另有所图?
青箬也来不及细想,扯过方济扔在床上的袍子,将案子上高高供着的上方宝剑、圣旨、官印囫囵的裹了。
她口中大喊着:“救火!速速救火!”跌跌撞撞地跑出舱房去。
官船上一片火海,船上人争先恐后向岸上逃离。
但船头的火势很快就被控制,不过是一场虚惊。
冯公公十分狼狈,赤个足,立在寒冷的舱板上训骂着护卫们。
“方大人呢?方大人在哪里?”
混乱中,嫣儿从青箬身边走向前,回禀说:“大人受寒,吃了发汗的药,怕是谁得熟呢。”
青箬喊上几名侍卫飞奔回到方济的房间,果然不出所料,已经是被翻得一地狼藉。
被褥扔在舱板上,官服衣帽也散落一地。
“这是遭了贼啦?”护卫们紧张地四下寻找方济。
“方大人呢?方大人在哪里?”冯公公赶来,紧张地问着。
竟然没有人留意尚方宝剑和圣旨印信的下落。
“方大人,是不是才着火的时候……”
一阵追杀打斗声传来,有人高喊:“水匪劫船!”
惊呼惨叫声连城一片。
“咣当”一声,窗户踢开,几名口叼钢刀的黑衣刺客飞身而入,慌得丫鬟仆人们惊呼尖叫奔逃,护卫们上前招架,打去一处。
“冯公公!”青箬护着冯公公一道向外逃奔。
阵阵惨叫厮杀声中,一黑衣人拦住去路,青箬慌得拉住冯公公掉头跑。
猛然间,迎面又是两名黑衣人凶狠狠挺刀刺来。
“公公小心!”青箬一把将公公按下脑袋,刀锋贴面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