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箬一慌,方济手中的笔已递给她。生怕她弄乱了自己的笔墨似的。
这个人,穷考究!
青箬口中嘟嘟哝哝,不情愿地挪步去桌前,笨拙的用一只手翻卷长长的衣袖。
方济被她那副窘态逗得又气又笑,频频摇头,却也不拆穿她,任她做戏。
窗外晨曦微透,方同跑进来回话。
“二爷,行囊都收拾妥了,装车运去了漕运码头。百官已在渡口等候恭送钦差大人南下巡盐。”
方济瞟一眼青箬,慌得青箬忙低眼垂头装作写供状。
方同双手奉上一截细竹筒,上面缠绕着褪色的细红绳。
可不是她藏在瀚海阁烟囱里的宝贝?
方济一把接过竹筒,一转而开。
青箬已经双眼瞪直,随着那支竹筒目不转睛,后背冷汗岑然而下。
方济也不看她,展开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张发黄的纸,上面有官府大红的印记。那是盐引凭证。
方济仔细查看那盐引,淡然一笑。
他将盐引凑去残烬跳烁的油灯前点燃。
烧……烧啦?
“唉,你!”青箬慌得就要去抢,又在她逼视下忙撤手,高高举过肩头。
为了这张纸,她险些送了性命。
刀口舔血,九死一生也有了,还险些掉进那个万鼠坑,尸骨无存。
最后被他这个“狗皮膏药”黏住,甩不脱身。惹来江湖追杀不算,还只能傍了这个讨厌鬼走盐道下江南。怕是这一路也难得太平。
麻叔一直告诫她。官府江湖道不同,让她远离官府。如今可好,这前路堪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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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济运河古渡口。
青箬姐妹随着车马一路靠近,远远就见码头上人山人海,锣鼓唢呐喧天。
百官迎候,为钦差大人送行。
青箬下了车,随在方济身后。她紧张地四下看着,忽然记起她此刻是顾立寒,方大人手下兼谋士幕宾。
于是她心里忽然坦然,大模大样随在方济身后,不时嘀咕絮叨:“这一路敲敲打打去巡盐,傻官儿也晓得要早做应付,好歹混个‘驴粪蛋,表面光’,还等你去抓把柄?”
方济略放缓步伐顿了顿,没有答话,继续向前。
青箬碎步紧随,看着一箱箱搬上船的大小箱箧,心生好奇。
她忍不住问方同:“钦差大人的金银细软吗?”
方同瞪她一眼,满眼嫌弃:“长公主殿下心疼国舅爷,这才带了一半儿不到随身物品。”
眼看着丫鬟仆役排成队摇摇摆摆地上船,青箬立在岸边摇头叹气。
“乖乖,这国舅出巡就如此铺张。若是皇上圣驾南下,该是什么样的排场?”
两名仆役抬着一个朱红色描金漆的木桶向船上去。
青箬随口问:“这是什么?”
“恭桶!”方同一眼鄙视。
青箬惊得跟了几步仔细看,口中嘀咕:“国舅爷的尊臀都比寻常人金贵吗?好精致的恭桶。”
“仔细些,长公主殿下吩咐,御赐之物,磕碰坏了严惩不饶。”管事儿的在船下吆喝仆人们搬运箱子。
青箬回头,再看那些寒风瑟瑟中恭送钦差的官员们,心里不由感慨。都是些知道眉高眼低的,单看这钦差南巡的排场,就没人看小觑这位年少钦差国舅爷。
“这哪里是去查案巡视盐道?”青箬嘀咕着上船。
她在下人的引领下来到自己的船舱,紧邻了方济的隔间。
立在舱门,她看到了混迹在方府丫鬟队伍中的嫣儿。
才要上前设法透露自己下榻的地点给嫣儿,就见前呼后拥进来一队小太监,低眉顺眼簇拥着一位趾高气扬的公公。可不正是她在锦衣卫镇抚司诏狱撞见的那位传圣旨的冯公公吗?
青箬不解地目送那队太监离去。
嫣儿已悄悄溜来她的舱房。
“那不是,宫里的冯公公?”青箬嘀咕了问。
嫣儿点点头:“皇上派冯公公同方大人一道南下巡盐。”
“同行?”青箬不解,派个太监出宫南下巡盐,这才是奇事。
嫣儿满脸兴奋,打量青箬的房间说:“青哥儿,我做梦都想去江南看看呢。听红袖姐姐说,江南男子生得面容美玉,温柔风流……”
青箬警惕的咳两声。
嫣儿眸光流转:“再美也比不过方大人的俊模样吧?若能日日看着方大人那张脸蛋儿发呆,我可以不思茶饭……”
嫣儿一副花痴的模样,自怨自艾。
青箬无可奈何摇头。
嫣儿自幼长在风尘,对男女之事原本她开窍的多,眼下阅“美男”无数,眼光也是极刁钻的。
“可别得意忘形!”青箬低声提醒。
方济不追究,不见得对嫣儿的身份就不生疑。青箬心知肚明,这悬在脖颈上的刀,不定哪天就落下来。
嫣儿偷偷撩开齐齐的发帘,齐了右额,贴着红色剪纸梅花瓣。
妆容虽然有些夸张,却还明艳精致。
“看,我仔细着呢。”嫣儿说。
青箬用食指轻轻去触。
“放心,结实呢。”嫣儿说。
这是她和嫣儿的秘密。
这梅花妆下,藏了不可告人的“罪恶”。
那是官妓的烙印,无法洗去,会追随嫣儿一生一世。
桑家蒙难,女眷们沦为罪奴被罚卖,只她幸免于难。
外面传来脚步声,青箬慌得撤手。
嫣儿已经调皮的一溜烟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青箬饥肠辘辘,打量着船下方济还在同那些官员应酬寒暄。
她百无聊赖,伸伸懒腰,在硕大的两层楼高的官船内游荡。
几名厨娘在热火朝天烧饭。
见青箬过来,大眼儿也不看她,嫌弃地将她挤去一旁。
“这位大娘,饿了,可有什么可以充饥的?”青箬问。
就听旁边有人窃窃议论:“他是谁呀?”
“吃白食的食客师爷,新来的。”有人不屑地答,一阵嘲讽的笑声。
“小模样生得不错呢。”有人逗趣着。
管事儿的胖厨娘上下打量她嫌弃地轰赶:“厨房重地,最要洁净,闲人免进。带进外面的脏气,惹钦差大老爷若是吃坏了肚子,你我都担待不起。”
这些下人可真是狗眼看人低。青箬饥肠辘辘,忍了怒气,还是随手抓起几枚板栗,在厨娘们的埋怨声中,晃晃荡荡回舱。
行至方济的舱房口,见舱门大敞,方济也不在舱内。
她踱步进去。
屋内四角和当中五只火盆烘烤舱内潮气,房间暖暖的。
竟然五个黄铜螭龙盘纹火盆取暖。
心想这方济该不是把府邸搬了来。
若比起她进京一路餐风露宿的日子,眼下可是要安逸得多,官府人家果然阔绰不一般。
船挂帆乘风南下,河道上帆影点点。
火炉上栗子烤熟,哔哔啵啵的爆裂声,散出诱人的香气。
青箬拿火钳子拣出来几枚看看,半生不熟,又放了回去。
揉搓着手取暖,左顾右盼间,她目光就落在案上供着那明黄绸缎包盖的物品上。
那下面就是“如朕亲临”的尚方宝剑和圣旨、印信。
自镇抚司诏狱,方济领旨谢恩回府的一路,青箬闹了几次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圣旨和尚方宝剑,都被方同冷个脸制止,比看门的小狗还机警。
如今可好,这房间大敞无人,是有意让她一睹宝物吗?
青箬左右看看无人,踱步挪去那支棱着的黄绫包裹,徐徐掀开。
她眼前一亮。
那柄宝剑,剑鞘镶嵌八宝,精美绝伦。
展开旁边那折卷的明黄卷轴,难道这就是圣旨?
她忍不住捧起宝剑,上下翻看,又按下绷簧,“噌棱棱”剑身出鞘,透出威风八面。
剑光寒气森森逼人。
“放肆!”一声呵斥。
青箬手一抖,“咣当”一声,尚方宝剑坠地,慌得她向后跳闪,剑就斜插去木船板。
方济疾步而上,一手横臂拦住要跃上的方同,一手拔出尚方宝剑,手腕一翻,剑锋抵住青箬脖颈。
方济的面色灰铅沉凝,透出愤怒。
“我,我来帮你打扫房间……”青箬慌忙说。
方济抿咬了唇,剑锋贴紧她脖颈一寸。
那凉意瘆人。
青箬忙高声告饶:“你这屋子比我暖和,我来烤烤手。这船上又潮又冷,寒冬腊月的……”
见那剑锋丝毫不撤,青箬带出哭声:“人家烤几个栗子吃,不会这么小器吧?”
她满眼责怪地望一眼方济:“吃饱饭,好干活儿。”
方同不依不饶地上前一把抓住青箬向外推,口中喝问:“谁给你的狗胆擅入大人的舱房?”
“方同!”方济喝止,冷冷说,“你看护失利,自己记下!”
“是!”方同拱手服罪,目光却不逊地狠狠瞪一眼青箬,忿忿不平。
“你四门大敞,还升了五个火盆呀。奢靡浪费,也不是这么败家的。”青箬不忘落井下石。
方济打发方同退下。
青箬却作揖央告:“大人,容青哥儿把栗子取了。唉唉,要烤糊了。别动别动!”
青箬慌张地拿火钳子捡出栗子,往舱板上一个个的扔,看着那栗子一个个滚了满地板乱转。
方济才要挪步,青箬喊他:“大人留步,仔细烫到!”
看她紧张认真护食的模样,方济又气又笑,冷脸问她一句:“供状可写妥了?”
青箬一慌,手中的栗子烫手,慌得她耍杂耍般在空中交叠了手扔着几枚栗子,终于用衣襟接住。
“那个……”
青箬忙吹着发烫的栗子,剥了一颗送给他说:“大人尝尝。”
王顾左右而言他,这个鬼丫头!
方济低眼看她不语,也不伸手去接。
青箬毫不见外:“好吃的,没砂子硌牙,这栗子可是你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