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娇嫩的声音应道:“是俺哩。”
方同按了腰间宝剑,飞奔出去。
“恩人哩,是俺涅。”那声音,可不是晌午救下的小媳妇?
不多时,方同从外面回来说:“是咱们晌午救下的小媳妇。邀咱们去她家里将就一晚。”
敞开的庙门外,一个娇小的背影挑个灯笼远去。
青箬顺着方同手指方向望去,就见不远处一排黄泥窑洞,亮着微光。
“有地方落脚总比冻死强!”青箬说,就要动身“搬家”。
方济喝住她:“该不会给她一家添麻烦?”
青箬望着那道背影肯定说:“她很聪明。若我们果然被赶走了,才是她的大麻烦。”
若他们这些路过的京城阔商被逐出了盐场,闵四儿媳妇肯定会被秋后算账。而若他们在一天,闵四儿媳妇至少安稳一日。
青箬将个车马停靠稳当,几个人随了窑屋院儿里等候的小媳妇进了窑洞。
拱顶的洞,黄泥土夯实的墙,虽然破旧却拾掇得干净。
闵四儿过来迎接,目光还有些惊措。
青箬懂事儿的先让方同掏了锭银子当住宿钱,闵四儿夫妇说什么也不肯要。
“救命恩人哩,这是打俺们的脸蛋蛋。”闵四儿媳妇带了几分怨怪推辞,张罗她们上坑。
炕还在烧,闵四儿媳妇只说这是她小叔子的房,小叔子闵六儿随了一伙儿朋友去跑盐道捞江湖,常年不回家,这间窑洞就空着。
一间宽敞的窑洞,一张大炕。
闵四儿媳妇大方地说:“有些寒酸,恩公将就一夜吧。俺家只这一间空房。”
看一眼满眼新奇四顾的富商“贴身丫鬟”嫣儿,再看看满屋的爷们们。闵四儿媳妇思忖一下提议:“再不然,这小娘子就同我挤挤去。俺家汉子今夜接班,盐亭当差烧灶,不回来住。俺一早起还要磨豆腐喂猪仔,那炕多半空着哩。”
倒是一家勤劳的灶户。
小媳妇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小白牙,羞怯的捋着垂在左颊边一缕青丝,别有番风韵。
嫣儿一听单单要她去别处睡,才盘算好的炕上位置图就落空。
她眸光转转乞求地望着方济说:“奴婢还是留下伺候爷。”
原本投宿“同炕共寝”的意外,令她求之不得呢。
方济本是在发愁青箬,他知道青箬是女儿身,可无法告诉方同和闵四儿媳妇真相。
只是让他同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同床,这有碍纲常礼法,恩师和方家家规严,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青箬听了嫣儿大胆的话也是惊得吞了一口气,险些噎到自己。她躲之不及,嫣儿却是求之不得。
这个丫头果然大胆。也怪她,怎么就信了嫣儿的鬼话,让她扮做方济这个富商的通房丫鬟。
如今嫣儿反是花痴一路,巴不得假戏真做呢。
方济心里吃惊不小。若说那个小丫鬟倒是胆大,毫无羞耻心。他明白她的心思,和府里舅母送他跟前的那些丫鬟们无异,争风吃醋的想爬上他的床当个通房丫鬟,日后开脸儿当姨娘。各怀鬼胎,只他装作不知不追究罢了。
方济咳嗽一声吩咐:“茵儿姑娘便随这位大嫂同住吧。”
“也好宽敞些。”青箬附和。
她伸个长长的懒腰,羡慕地望着失落的嫣儿,心想,你们都走了,我可怎么办?
她想,如果她提出同闵四儿媳妇和嫣儿同炕,怕是会吓到小媳妇,这可如何是好?
“这窑里只一床被褥。俺再把俺家汉子的被子抱来。两人一床被,将就一夜吧。”闵四儿媳妇安排着。
又是“当头一棒”,不仅同炕,还真要共寝?
青箬后悔没当机立断,应该坚持让尤二顺赶路去十里外的客栈投宿。
方济犯难。
他既不能贴了青箬一个女子睡,也不能让方同同青箬同床,毁了人家姑娘清誉。
尤二顺倒是毫不客气,寻个贴墙的所在睡了,留个半床被子给方同。
方同捏着鼻子,嫌弃车把式尤二顺一身汗臊味儿,可又无可奈何。
闵四儿媳妇出去不久,再转回来,又抱来一床被子。
铺好炕,暖暖的。
青箬解下方济的披风叠整齐,奉还去他身边的炕沿上。
她无声的抱起一床被,因是太疲倦,就贴了另一侧的墙远远卧下,侧身背对了他们。
她紧紧贴墙,心在噗噗跳。难道,她要和方济共睡一床被子?简直要死的心都有。
耳听了方同说:“爷,您睡中间,这中间暖和。若有个响动,我临了门好应对。”
一个包裹砸去青箬身上,青箬一惊,知道是尚方宝剑和圣旨。
她心里默念“万岁爷,还是对不住您了。”就毫不客气地搂着那包裹睡。
方同想制止,被方济拦住。如今安稳第一。无法追究旁枝末节了。
闵四儿媳妇抱着一床羊羔皮褥子进来,就见了三人在炕上取暖欲睡的模样。凑去推推青箬说:“小哥哥,你垫上我这床褥子,舒服哩。嫁来时,小叔子送的贺礼。”
青箬翻身坐起,知道闵四儿媳妇格外感恩她今天的出手相救。
她的包袱滚落,露出了明黄色锦缎一角。
闵四儿媳妇望着那包裹微怔了片刻,堆起笑,继续为她铺褥子。
“这东西放窗台,不碍事。”闵四儿媳妇去抱那包裹,青箬慌得去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说:“我……我习惯了。”
闵四儿媳妇一笑,由了她去。
三人都卧下缩去被子里取暖,只方济盘腿坐在炕沿上,闭目打坐。
青箬留了半床被子给她,自己蜷缩去一角,心里担心该如何是好?
这垫在身下的羊皮褥子是一窄条,不能当寝被盖来御寒。
可是窑洞入夜的暖意都在这炕上,身子躺平贴了暖炕才能驱寒。这大冷天坐一夜,可是要被冻到。
叩门声,打破僵局尴尬。
闵四儿媳妇同嫣儿笑眯眯进来,端来一大盆热腾腾的猫耳朵汤片儿,一坛子老酒。
尤二顺一个跟头翻下了炕。
“几位大哥垫垫肚子,灶户人家,也没什么好东西。”闵四儿媳妇将食物放炕桌上,带着嫣儿离去。
嫣儿吃惊的目光打量翻身坐起的青箬,又悄悄用眼神捎带了方济,仿佛对青箬说:“姐姐,好艳福,同方大人同床共枕,难怪要赶妹子走。”
青箬又羞又急,无法分辩。
“闵四儿,闵四儿……”
窑洞外的叫喊声。
闵四儿媳妇大声应了迎去。
掀开窗,看到两名盐吏装束的人,揉了鼻子大声吩咐:“走吧,郝爷等着呢。”
闵四儿媳妇一脸惊惶,拉扯着男人的后襟说:“俺随你一道去理论。”
“咦,你去做什么?留在窑里哩。”
“去不去?爷可没功夫同你虚耗!”
“去,去!”闵四儿应着,匆匆拿起褡裢。
媳妇同他拉拉拽拽,急急匆匆回去窑洞里取了袄披上。
夫妻二人将几袋盐扛上小推车,闵四儿拉,媳妇推,一路向外去。
不多时,嫣儿咋呼呼的跑回青箬几人睡的窑洞。
她一边毫不客气地分吃着猫耳朵面汤,一边说:“闵四儿媳妇说,今夜去仓里缴盐课,兴许一夜不会来了。我一个人守个空窑,怕得很。”
嫣儿边说,边拿眼委屈巴巴地瞟着方济几眼。
青箬气得无奈,只可惜自己无法同嫣儿去同住。
“是的哩,这位二爷正好同小娘子团圆哩。”尤二顺也提议。
青箬见方济一脸尴尬,通房丫头本该同房,这是有些说不过去。
她瞟一眼窘态暗生的方济,故弄玄虚接话:“是这个道理,可是民间留宿,都是留单不留双。留新婚燕尔小夫妻睡自家的床,不吉利。”
尤二顺自然懂她说得是什么,也就搔搔头灌口酒栽倒炕上,事不关己,他也懒得问。
嫣儿丧眉耷眼地出了窑洞,尤二顺就寻个借口说内急,奔了出去。
他紧随嫣儿身后,顺擦把口水低声对嫣儿问:“你那汉子身子板瘦弱,怕不中用的,小娘子可用我来陪?”
嫣儿徐徐转身,对了他媚笑,趁其不备,狠狠地跺去他鞋尖儿。
疼得尤二顺一身惨叫,落荒而逃。
回到窑里,尤二顺见众人躺下,只方济依旧半阖了眼盘腿坐炕上。
尤二顺做贼心虚,溜上炕。
“咦,还不睡哩?”他问。
方济就趁机同他攀谈。
尤二顺说,这仓场上下的盐丁到官吏,都是禽兽。灶户中谁家姑娘要是被他们惦记上了,千方百计的要弄到手,否则就会被整得生不如死。那个闵四儿家的小媳妇,也就是遇到他们几个外乡人,不知死活轻重多管闲事。
青箬对盐场这些土皇帝般的盐吏恨之入骨,可这种事司空见惯,她也不觉得奇怪。
倒是方济听得眉头紧拧,将信将疑。
“今天分明就是盐仓这些管事儿的在仗势欺人,竟然没人敢出来仗义执言吗?”方济问。
尤二顺如今再无芥蒂,随口答:“惹不得。”
“一个小盐官儿,就能反天吗?”方济若有所思。
“就说这个闵四儿吧,这里的灶户这样的多得是。老实本分煮盐,童养媳给他丢下一儿一女就死了。他用一辈子的积蓄,去年才娶了这个穷山沟沟里的小媳妇当续弦。这当地的坏小子,谁不惦记他家媳妇?生得俊美,一掐一把水儿。吃了亏,他也就忍气吞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