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也横了眉毛挣搏过,结果哩……被修理得服帖多了。她家的盐,给的工本也是最低的。”
“远走高飞不行吗?一定在这里煮盐。”方同不解地问。
尤二顺这才解释说,历来这盐场灶户多是犯人的后代,被官府罚来烧盐做苦役,户籍也是‘灶籍’。子孙世世代代的贱籍,同官奴地位一样低下。灶户是要官府造册的,这里造册了,就不许去别的地方。无法改行,只有烧盐这一条活路,子孙即便读书也无法通过科举考试出人头地。
听到“官奴”时,青箬心头如扎根芒刺,沉默不语。
方济更是震惊。这里的盐官都能一手遮天了,何况朝廷。但盐道上的事,是户部管辖。户部又是九王爷的手下。恩师一再叮嘱他,不可生事。但是他都察院又有督查盐政的责任。如此看,民间盛传的那些私盐嚣张,盐价胜过金价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
“一个盐道的小官儿,就拿自己当皇帝了,为所欲为的。”
方同骂:“这若是在京城,寻两个衙役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看把你猖狂的。”青箬逗他说,这方同一路可是憋闷坏了。
在京城他主仆那可是风光无限,如今微服私访,可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尤二哥,实话实说,我家二爷在京城的丝绸买卖可是无人不知。这回路过晋州,是听说如今江南盐贵,有利可图。可惜手中没有盐引,想换几百斤盐,沿途赚个小钱。”
青箬凑去拍拍尤二顺的肩头说:“有钱一起赚,咱们京里有靠山呢。”
她看一眼方济,暗示她已经开始下饵钓鱼。
尤二顺眨巴着眼,寻思片刻,还在犹豫。
青箬伸个长长懒腰说:“也不勉强你。我们这一路会路过许多盐场,还会走江淮盐场,哪里都是买。”
尤二顺忙一拍腿说:“中!我去牵线。”
方济还不无担心的问尤二顺:“京城贩盐引是大罪,不知道你这路子稳妥吗?”
尤二顺肯定地答:“京城如何我不敢说。晋州盐场我能拍胸脯,二爷但放宽心。”
熄灯时,方济仍在打坐,只吩咐众人先睡。
青箬的一颗心突突乱跳,虽然也是后半夜,熄灯后的窑洞里尤二顺鼾声大作。
月色透过破洞的窗纸洒进窑洞,也映亮方济那皎洁如月光的面颊。
他就正襟危坐,巍然不动。
说书人口中的君子襟怀,坐怀不乱,怕就是说的他这种人吧?
窗外北风怒号,声音如鬼泣,一阵阵凉风直钻入脖颈。
青箬想了想,将身下的羊皮褥子抽出,将带了她身体余温的褥子塞给方济身下,低声说:“可别受寒拖累我们。”
她嘴里硬气,满心的酸软,没想到盐场虾兵蟹将的小官吏鱼肉百姓,凌辱妇孺,身居高位的方济却如此谨慎,洁身自好。
先时的种种担忧和对方济的误会,也多少消散些,反对昔日对他的促狭捉弄有着隐隐歉疚。心想若今夜他果然是个君子,日后发誓就不再欺辱捉弄他了。
“睡吧,我守夜。”方济低声安慰她。
青箬忽觉一股暖意,心底热腾腾的。
尤二顺鼾声骤停,他翻个身,嘀咕一句:“去陪小娘子睡吧。闵四儿她媳妇,今夜去了,就回不来了。”
青箬猛地一个打挺起身追问:“你说什么?闵四儿媳妇她怎么了?”
尤二顺困意未散,就被青箬毫不客气地隔着方同揪拽起身,不厌烦地答:“你就多余替她出头。更遭活罪!”
她情急中毫无顾忌,几乎是骑跨去方同身上。
方济都低声喝她:“青哥儿,不得造次!”
尤二顺揉了眼睛:“哎,你们棒槌吗?这都不懂?深更半夜去缴盐课,能有什么好事儿?”
想起刚才来喊闵四儿夫妇的两名盐吏,青箬恍然大悟。
“走,你带我们去寻她!”青箬不容分说就跳下炕。
见方济坐在炕沿稳如泰山,青箬气得骂:“你不是想看盐场吗?”
真实的盐场怕只能在夜里看到,方济也吩咐方同起身。
又是一锭银子,尤二顺眉开眼笑,拍拍胸脯,就顶了严寒带了三人去盐仓寻闵四儿夫妇。
尤二顺带着几人七走八绕,来到了盐场。
方济抬头一看,就有些纳闷问:“这不是,晌午那个……所在吗?”
尤二顺尴尬地笑笑说:“二爷好记性。”
青箬向方同递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去一试探个究竟。
几个人大模大样的随了尤二顺向盐仓走去。
盐场里七转八绕,旁边都是高高的盐仓,麻袋包裹的盐袋,高高叠起成小山一般。
盐仓内传来一阵阵肆意的笑声。
青箬听到笑声刺耳,不由停了步。
她隔了苇子帘子往里看,见此前调戏闵四儿媳妇被咬了耳朵的官吏曹阿狗正面对她的方向,怀里还坐着一个女人。
曹阿狗?
青箬同方济对换个眼神。
曹阿狗手握着女人的下巴,紧抓着扬起,傲慢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一个男人说:“你婆娘这种货色,也值一等盐?”
“大人,求您网开一面。小的全家就指望这点钱救命了。”
“听说,你家里的姑娘今年十四啦?”
“不,不,大人,小女才十二岁呀。”
曹阿狗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哼”声。
两名女子手里端着美酒,捧着香瓜,伺候曹阿狗吃喝。
曹阿狗并不屑去看跪地的男人。
他只一松手,怀里的妇人就失重,滚落在地。
尤二顺在后面,忙扯扯青箬的袖子,示意她不要逗留,继续向前走。
又停在一个盐包堆隔的一个过道里,那边是一个洪亮的声音阴阳怪气地笑骂声。
尤二顺低声对方济和青箬说:“盐场总管事儿,郝骡儿。”
青箬偷窥过去。
盐仓总管郝骡儿大声叫嚷着训斥旁边跪着几个灶户装束的人。
“朝廷的规矩,不是我郝骡儿定的,也不是大老爷们定的。你们缴纳不上盐课,就要受罚。”
“爷,您再合一合,这盐,在家里量过,是够分量的。”一名灶户卑微地哀告。
“你是说官府的斗不准啦?”郝骡儿上前踹一脚顶嘴的灶户,青箬就看清,那可不正是闵四儿吗?
闵四儿身边跪着他媳妇,目光茫然的样子。
上座的除去两位身材富态衣着华丽的胖商人,竟然还有那个盐官熊仁廉。
几个人围了张桌子在吃花生斗酒猜拳,输的人在脸上画王八。那样子十分滑稽。
方济的眉头紧拧,这有失官体,太失身份!
但见几人玩兴正酣。
郝骡儿指着在座两名穿着绫罗的胖汉子说:“不过呢,这两位从江南来的老爷倒是看不得你们受苦了。如今呢,有个法子。等会儿呢,你们带来的媳妇和闺女呢,可以来和这几位老爷赌拳。谁赌赢了,就可以抵去一成的盐课。你们可听好了,可是一成的盐课。再或者,你们想和老爷,啊,那个……”郝骡儿发出哈哈哈的放肆的笑,邪佞的目光探头打量几名灶户问:“你们,敢不敢呀?”
又阴阴地补一句:“想好啦,手气好,赌几场,盐课,就一笔勾销!”
朝廷盐课,都能拿来儿戏?这可是彻底刺穿方济的坚守底线。
简直是似乎低估了这些贪官污吏的伎俩,方济的怒色已经不再能掩饰,再没了京城时的云淡风轻潇洒自如。
但跪地伏低做小的灶户们,这仿佛是眼前摆的唯一一线生机。
“什么人?”熊仁廉警觉地发现了黑暗中的方济等人。
旁边盐吏凑在他耳边耳语。
“救命恩人追来了?”熊仁廉打量青箬,指着她,对地上的闵四儿和媳妇戏弄般问。
带着尤二顺的小吏见势不妙,忙一溜烟碎步跑上去说:“那个,熊爷,郝爷,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几位京城来的富商小爷,不懂咱们当地的规矩哩。如今拿了大笔银子,求见爷,谈买卖。”
青箬有个预感,怕是方济想查阴鬼劫盐的案子没有这么容易。
“啪!”郝骡儿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小吏脸上,破口大骂:“你是喝多马尿醉糊涂啦?爷啥时候有生意做?每日每夜这收盐课的活儿就忙不停。”
青箬忙上前说:“郝爷不必动怒。一回生,二回熟,生意场上,谁和银子为难呢?”
她说罢,拍拍方同背的包裹。
看着沉甸甸的包裹,郝骡儿目光迟疑。熊仁廉伸个懒腰,徐徐起身向仓外去。
“敢不敢呀?”郝骡儿冷置青箬三人,故意继续戏弄地逼问闵四儿夫妇,“错过了这村,可是没这店儿了。”
闵四儿身边一高瘦个子灶户先爬起身,生无可恋地来到桌前迎战。
胖商人撩起衣袖同他划拳,三局两胜,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不过三下两下,高瘦个子灶户败北。
胖商人戏弄说:“地上爬两圈,学几声狗叫,叼着爷的靴子爬。”
青箬才发现,商人已经肆无忌惮的脱了靴子,只穿了白色绫子袜套,地上两名灶户人家的女子在为他捏脚。这简直是拿人不当人!
青箬要发作,被尤二顺的目光慌忙拦住。